第十章: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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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靈犀之隕
第十章:崖影
寒冷,已不再是體表的感觸,而是化作了一種內在的、絕對的法則,統治著這具殘破的軀殼。天琦的意識,像是一盞油盡燈枯的殘燭,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死寂中明滅不定。饑餓感早已超越了胃部的痙攣,演變成一種彌散至靈魂深處的、空洞的呼嘯,它與那無孔不入的寒意交融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一曲終結的挽歌,拖拽著他,緩慢而堅定地滑向那永恒的、寧靜的虛無。
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遊絲,吸入的是仿佛能凍結肺泡的冰碴,呼出的則是生命最後一絲稀薄的熱氣。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心跳聲變得遙遠而遲緩,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壁傳來。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懷中的皓影,隻有一種自身正在緩慢瓦解、血肉骨骼都將歸於這片冰雪的錯覺。記憶的碎片如同雪片般在腦海中飛旋,又無聲湮滅,最後剩下的,隻有一片空白,以及對那最終安眠的、近乎渴望的順從。
就在那最後一點心火,那點維係著“天琦”這個存在意識的微光,即將被絕對黑暗徹底吞噬的刹那——
一絲異樣,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那不是溫暖,至少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它源自他緊貼胸口、幾乎與他凍僵的肌膚粘合在一起的青銅令牌。那是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帶著某種古老生機的意念波動,如同在萬籟俱寂的死亡深淵中,投入了一顆細小的、卻足以蕩開漣漪的石子。
這絲波動,像一根淬煉於時光之外的、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了他意識外圍那厚重粘稠的迷霧。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蜷縮在他懷中、同樣氣若遊絲、仿佛下一刻就要變成冰冷小雕塑的皓影,仿佛也被這源自令牌的微弱漣漪驚醒了沉睡的本能。或者說,它那源自血脈、一直指引著方向的靈覺,在此刻與令牌的波動產生了某種跨越物種與物質的神秘共鳴。它用盡這具小身軀裏最後殘存的一絲生命力,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動了一下,與此同時,一聲比歎息還要微弱、卻清晰傳入天琦瀕死感知中的“吱”聲,如同斷弦的最後一顫,響了起來。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獸鳴,與那絲奇異的意念波動,如同兩道在絕境中終於交匯的溪流,在天琦那即將徹底冰封、歸於死寂的心田深處,注入了一股無法言喻、蠻橫而純粹的力量——那是求生的本能,是被使命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最後倔強!
他猛地、幾乎是憑借一種超越肉體極限、源自意誌最底層的狂暴力量,強行撬開了仿佛被冰封住的、沉重無比的眼皮!
視野先是陷入一片混亂的模糊。黑暗中夾雜著冰雪反射的、毫無意義的雜亂光斑,如同溺水者眼前最後晃動的光影。劇痛、冰冷、虛弱如同被驚醒的惡魔,再次咆哮著席卷而來,試圖將他重新拖入深淵。但他沒有理會,隻是死死咬住早已破損開裂、滲出冰碴的下唇,用那尖銳的痛楚刺激著神經,支撐著幾乎完全散架、不聽使喚的身體,用手臂——那手臂如同不屬於自己,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肌肉纖維即將斷裂的哀鳴——艱難地、一寸寸地,將上半身從冰冷的雪窩裏撐了起來,最終,脊背重重地靠在了背後那堅硬如鐵、覆蓋著厚厚冰層的岩石上。
他首先做的,是低頭看向懷中。
皓影也正仰著小腦袋看著他,氣息依舊微弱,但那雙原本因為饑餓和寒冷而黯淡無光、如同蒙塵琥珀的金色眼瞳裏,此刻竟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卻無比執著的星火!那不再是之前的絕望、恐懼或哀求,而是一種……一種近乎虔誠的、帶著全部生命重量的期盼!它的小腦袋,正努力而堅定地,朝著某個固定的方向微微轉動著,目光緊緊鎖定遠方。
天琦心中那根早已鬆弛的弦,被猛地撥動了。
他順著皓影目光指引的方向,極其緩慢地、如同轉動鏽蝕千年的齒輪,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抬起了仿佛重**鈞的頭顱,望向那片他們曆經九死一生、皓影始終執著感應、令牌亦隱隱指向的、被風雪和未知籠罩的遠方!
就在這時,仿佛是命運終於網開一麵,那肆虐了整整一夜、如同萬千怨魂哭嚎的風雪,竟奇跡般地、驟然減弱了許多!鉛灰色、仿佛要壓垮大地的厚重雲層,在遠方的天際線上,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開了一道狹長的、扭曲的裂縫!
一束蒼白、冰冷、卻無比清晰銳利的天光,如同諸神投下的探照光柱,毫無憐憫地穿透雲隙,筆直地投射下來,精準地照亮了遠方那片一直隱藏在朦朧與混沌之後的地平線!
就在那裏!
在視線的盡頭,越過腳下這片死亡雪原最後幾道如同凝固浪濤般低矮的、覆蓋著渾濁冰蓋的雪丘,在一片仿佛亙古不變、吞噬一切的蒼茫白色之後,一道巨大、雄渾、深沉得令人靈魂戰栗的暗影,如同沉睡的、脊背嶙峋的遠古巨獸,靜靜地、卻又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匍匐在天與地的交界線上!
那不僅僅是一座山脈的輪廓。
那是一座……極其突兀、極其險峻、仿佛違背了自然演化規律的斷崖!它的一端,尚且與連綿起伏、如同巨龍脊背的山脈相連,而另一端,卻像是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偉力——或許是開天辟地的神斧,或許是星辰隕落的撞擊——生生劈斷、碾碎!形成了一道高達千仞、光滑得令人絕望、筆直垂落、仿佛直達九幽黃泉的絕對垂直的崖壁!
崖壁的主體,呈現出一種壓抑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青黑色,與周圍純粹到刺眼的雪白形成了極其強烈、近乎詭異的對比。它仿佛拒絕著冰雪的覆蓋與侵蝕,以一種亙古不變的傲慢與堅硬,獨自裸露著曆經億萬年風霜雨雪也無法磨滅的本質。隱約可見無數道縱橫交錯、深不見底的褶皺與裂縫,如同歲月與苦難刻在這位沉默巨人臉上的、滄桑而猙獰的皺紋。而在那令人眩暈的崖壁頂端,以及靠近頂部的某些凹陷處,似乎覆蓋著萬古不化的冰川,在那道蒼白天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種冰冷、堅硬、毫無溫度、如同深淵魔眼般的幽藍光澤。
僅僅是遠遠望去,甚至來不及思考,一股撲麵而來的、混合著古老、蒼涼、孤高、險絕、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威嚴氣息,就如同實質的山嶽,重重壓在了天琦的心頭!它靜靜地矗立在世界的邊緣,冷漠地俯瞰著這片渺小的雪原,仿佛一道劃分生死、隔絕陰陽、拒絕凡俗的終極壁壘!
“那是……”天琦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點,幹裂得如同龜裂土地般的嘴唇微微張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卻無法組織出完整的音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震撼、悸動、恐懼、以及……狂喜的複雜情緒,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熔岩,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麻木與絕望,竄過他近乎僵死的四肢百骸!
幾乎不需要任何理性的分析或確認,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直覺,一種血脈相連般的共鳴,以及懷中皓影那驟然變得急促起來的呼吸、重新灼灼發亮的眼神,還有胸口那枚緊貼著的青銅令牌傳來的、似乎與遠方斷崖隱隱呼應、更加清晰了一絲的微弱波動……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磨難,所有的堅持,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個、唯一的答案——
青嵐崖!
師父淩雲真人臨終前,用最後氣力提及的,可能隱藏著靈犀宗最後希望的,青銅令牌隱隱指引的,皓影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追尋的,就是那裏!
希望!
不是虛無縹緲的幻影,不是絕境中用以自我安慰的謊言,而是一個真實不虛的、沉甸甸的、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目標!它就在那裏!雖然依舊遙遠得令人絕望,雖然看上去險峻得如同鬼門關,但它就在那裏!真實地存在於目光所及之處!
“嗬……呃……”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如同枯木最深處迸發出的新芽,如同幹涸河床下湧出的泉眼,竟然從他這具油盡燈枯、近乎腐朽的身體深處,野蠻地湧出!他猛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如刀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的不再是純粹的刺痛,而是一種近乎戰栗的、撕開裂肺的清醒!血液似乎被這股新生的力量驅動,開始加速流動,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意從心髒泵出,艱難地驅散著四肢百骸的冰冷與麻木。心髒也“咚咚咚”地、如同擂鼓般有力地跳動起來,將那份驟然被點燃的、名為“希望”的烈焰,泵向全身每一寸角落!
他低頭,看著懷中同樣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用小爪子緊緊抓住他衣襟的皓影,嘴角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臉上的肌肉僵硬如同冰塊,但最終,還是形成了一個無比扭曲、卻真實無比的、帶著血與淚的微笑。
“我們……找到了……”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卻不再充斥著死氣,而是帶著一種重獲新生般的、無法抑製的顫抖,“皓影,你看……我們……找到了!就在那裏!”
皓影“吱吱!吱!”地回應著,聲音雖然依舊微弱,卻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雀躍與難以言表的興奮,它用力地、親昵地用自己的小腦袋蹭著天琦冰冷的臉頰,仿佛在分享這來之不易的狂喜。
天琦再次將目光投向遠方那道青黑色的、如同神跡又如同噩夢的崖影,眼神變得無比銳利、清澈和堅定。之前的絕望、疲憊、深入骨髓的饑餓、蝕魂銷骨的寒冷,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那道遙遠卻無比清晰的輪廓所帶來的巨大衝擊力,暫時性地擊碎、驅散了!他知道,前方的路絕不會因為看到了目標而變得輕鬆,甚至,直覺告訴他,那青嵐崖所隱藏的危險與考驗,可能比他們之前經曆的所有艱險加起來,還要可怕十倍、百倍!那斷崖散發出的孤高險絕之氣,絕非善地,更像是一座拒絕一切生靈靠近的天然墳墓。
但,那又如何?
至少,他們不再是毫無方向地在絕境中盲目掙紮、等待死亡的降臨。他們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一個必須抵達、也必須征服的地方!隻要這口氣還在,隻要這雙腿還能邁動一步,隻要這顆心還在跳動,他就一定要走到那座斷崖之下!無論那後麵是生路,還是更深的地獄!
他緊緊握住了手中那柄陪伴他一路廝殺、飽飲風霜的守心劍,將其深深插入身旁的雪地,以此為支撐,一點點,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從岩石凹陷處,站了起來!雙腿依舊發軟顫抖,身體依舊冰冷沉重如同灌鉛,但他的脊梁,卻在站直的瞬間,挺得如同一杆寧折不彎的標槍!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遠方那象征著一切答案與歸宿的青嵐崖輪廓,將其每一個細節,每一份蒼涼與險峻,都如同烙鐵般,深深烙印在腦海深處。然後,他低下頭,開始冷靜而審慎地審視前方這最後一段、通往希望亦是通往未知的雪原之路。
“走吧,皓影。”
他輕聲說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去所有彷徨與軟弱的決絕。
他邁開了腳步,沉穩而堅定地,踏碎了前方冰冷的、試圖再次將他拖入深淵的積雪。
風雪依舊在耳邊嗚咽,前路依舊漫長而布滿未知的殺機。
但這一次,在跋涉者的眼中,那漫天風雪之後,已然亮起了一座指引歸途的、無比清晰的燈塔。
地平線上的崖影,不再是壓迫與恐懼的源泉。
它是救贖,是答案,是……必須歸去的彼岸。
(第十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