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出穀

字數:5994   加入書籤

A+A-


    第一卷 靈犀之隕
    第二十四章:出穀
    山穀內的時光,仿佛被無形的手精心編織成一段寧靜的錦緞。日光月華流轉,溪聲鳥鳴相伴,靈氣滋養著每一寸草木,也滋養著天琦飽經創痛的身心。傷勢在《冰心訣》與山穀靈氣的共同作用下,已然愈合了八九成,隻餘下一些深層次的經絡還需時日溫養。體內那縷真氣,雖總量尚未恢複到宗門鼎盛時期,但其質已發生蛻變,融合了《冰心訣》的沉靜冰寒與《雲霞引氣訣》的靈動生機,運轉起來如冰下潛流,內斂而堅韌。守心劍在他手中,也愈發得心應手,劍光流轉間,已隱隱有了一絲獨屬於他的、冷澈而堅定的意蘊。
    然而,這片被結界守護的世外桃源,在提供安全與滋養的同時,也像一層精美卻封閉的琉璃罩,將他與真實的世界徹底隔絕。修為的恢複,劍意的凝練,乃至皓影發現那株神秘冰藍靈藥帶來的短暫驚喜,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激起漣漪,卻終將歸於平靜,無法驅散那沉澱在心底、日益沉重的陰霾——那是對魔煞宗動向的完全未知,對外界風雲變幻的徹底茫然。
    每當夜深人靜,《冰心訣》帶來的極致冷靜,反而像是一麵擦得雪亮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內心的焦灼。複仇的火焰被冰層暫時壓製,卻並未熄滅,反而因缺乏目標和信息而更加灼燙。師父臨終那沉重而複雜的眼神,靈犀宗覆滅夜那些不合常理的細節,如同鬼魅般在他腦海中反複閃現,編織成一張巨大的、充滿疑雲的網。他像一個被困在溫暖牢籠中的囚徒,雖然安全,卻無比渴望知曉牢籠之外,那片埋葬了他過去、也決定著他未來的天地,究竟變成了何等模樣。
    那株被皓影尋得的奇異靈植,他最終按捺住了立刻采摘的衝動。在反複確認其周圍並無禁製或守護妖獸後,他以《冰心訣》的敏銳感知,仔細記錄了它的形態、氣息以及周圍環境的每一處細節,將其牢牢烙印在心神深處。這株靈藥蘊含的精純冰魄之力,對他清除魔氣暗傷、精進《冰心訣》有著莫大吸引力,但直覺告訴他,貿然動手絕非明智之舉。這份希望的存在,反而更加凸顯了他對更廣闊信息的渴求。
    決心,在日複一日的寧靜與內心的暗流湧動中,逐漸凝聚。
    終於,在一個清晨,山穀上空的天幕剛剛泛起魚肚白,薄霧如同輕紗般籠罩著竹林溪澗。飄雪的身影,如同往日一般,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竹廬外的晨靄之中,白衣勝雪,清冷依舊。
    天琦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思緒,快步上前,鄭重地行了一禮:“前輩。”
    飄雪的目光淡淡掃過他,落在他明顯比初來時沉穩凝練了許多的氣息上,並未言語,似在等待他的下文。
    “晚輩傷勢已大致痊愈,實力亦恢複幾分。”天琦聲音平穩,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靜而客觀,而非充滿個人情緒的請求,“然,對於外界消息,尤其是關於……魔煞宗動向,一無所知,心中難安,於修行亦恐生窒礙。晚輩想……外出探查一番,不知前輩可否準許?或……對此行方向,有所指點?”
    他措辭謹慎,並未直接請求同行。飄雪身份神秘,鎮守青嵐崖責任重大,其性情更是清冷孤高,如同崖頂終年不化的積雪,他不敢奢望她會因自己而輕易涉足外界。
    飄雪聞言,並未立刻回答。她微微側首,清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山穀上方那層無形的結界,望向外界那片依舊被鉛灰色厚重雲層籠罩、仿佛永恒壓抑的天空。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沒有任何情緒波瀾,隻有一片亙古的沉寂。山穀內的微風拂動她幾縷垂落的發絲,更襯得她身形飄渺,仿佛隨時會化入這晨霧之中。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溪流的潺潺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鳥鳴點綴著寂靜。天琦的心微微提起,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就在他幾乎以為這次請求將如石沉大海之時,飄雪清冷的聲音終於響起,如同冰珠落玉盤,打破了沉寂:
    “青嵐崖外,西北方向,約三百裏處。”她的聲音沒有起伏,隻是平靜地陳述,“有一處廢棄的‘冰風驛’,曾是極北冰原往來修士暫歇、交換物資之地,雖已荒廢,但偶有流亡者或探險隊途經,或可聽聞些許流言碎語。”
    她竟然真的給出了一個具體的地點!天琦心中猛地一鬆,隨即湧上一股感激,正欲躬身道謝並詢問更多關於驛站的細節,比如可能存在的危險、需要注意的事項等。
    然而,飄雪的話語並未結束。
    “此地禁製,牽連地脈,與結界共生。”她繼續道,目光重新落回天琦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淡然,“你修為未臻金丹,對空間之力感悟粗淺,獨自強行出入,易引動禁製反噬,或偏離坐標,陷落於空間裂隙,九死一生。”
    天琦心中一凜,他之前隻覺那光門神奇,卻不知背後還有如此凶險。若非飄雪點明,他貿然嚐試,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他心念急轉之際,飄雪已倏然轉身,素白的衣裙在晨霧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向著山穀入口,那片看似渾然一體的巨大冰壁方向,翩然行去。
    “隨我來。”
    簡單的三個字,不帶任何情緒,卻讓天琦瞬間怔住。
    她……這是要親自帶他出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充斥胸腔。有出乎意料的驚訝,有絕處逢生的感激,有對前路未知的忐忑,還有一絲……極其微妙的、與這位清冷如雪、深不可測的前輩首次“同行”的緊張與好奇。他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抓起倚在牆角的守心劍,冰涼的劍柄入手,帶來一絲心安。又將聽到動靜從窩裏探出頭、金色眼瞳中滿是好奇的皓影抱起,輕輕放入懷中最貼身的位置,低聲道:“我們出去看看。”小家夥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不安分地動了動,小腦袋緊緊貼著他的胸膛。
    快步跟上飄雪的步伐,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晨光熹微、霧氣氤氳的山穀小徑上。翠竹拂過衣角,沾濕清露,草葉在腳下發出細微的窸窣聲。這短暫的“同行”,沉默而詭異。前方的白色身影飄忽如仙,不染塵埃,仿佛與這山穀美景融為一體;而後方的天琦,則步履沉穩,心中卻波瀾起伏,感受著這份來之不易卻又充滿未知的“許可”。
    再次來到那麵蔚藍如鏡、高聳入雲、散發著森森寒氣的冰壁前。冰壁表麵光滑如砥,倒映著他們模糊的身影和山穀朦朧的背景,仿佛是一道隔絕兩個世界的絕對屏障。
    飄雪駐足,伸出那根纖長如玉、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之上,一點純粹至極、仿佛凝聚了萬古玄冰精華的冰藍色光華悄然浮現,如同黑夜中的寒星,並不耀眼,卻蘊含著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她並未接觸冰壁實體,而是對著虛空中某個無法用肉眼觀測的節點,輕輕一點。
    “嗡——!”
    一聲低沉悠長、仿佛源自大地深處的嗡鳴驟然響起,並不刺耳,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震顫。下一刻,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蕩漾!那堅不可摧的冰壁,以她指尖所點之處為中心,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靜湖麵,一圈圈清晰的空間漣漪急速擴散開來!漣漪所過之處,冰壁的實體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旋轉著的、散發著柔和卻穩定白光的橢圓形門戶!門戶邊緣的光暈微微扭曲著周圍的光線,散發出比天琦上次進入時強烈數倍的空間能量波動!
    “走。”
    飄雪沒有絲毫猶豫,一步邁出,白衣身影瞬間被那柔和而神秘的白光吞沒,消失不見。
    天琦不敢怠慢,緊守心神,體內《冰心訣》全力運轉,一步踏入門戶之中!
    刹那間,天旋地轉!
    不再是上次那種穿過清涼水膜的感覺,而是仿佛一下子墜入了狂暴的能量漩渦!四周是光怪陸離、瘋狂扭曲的色彩與線條,仿佛置身於被打碎的萬花筒中心。一股龐大而無形的排斥力與壓力從四麵八方瘋狂湧來,撕扯著他的身體,擠壓著他的五髒六腑!經脈中的真氣瞬間變得紊亂不堪,如同受驚的野馬四處衝撞,胸口煩悶欲嘔,眼前陣陣發黑!懷中的皓影發出尖銳而恐懼的“吱”聲,小爪子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被這股恐怖的空間之力撕碎或碾扁的瞬間,一股溫和卻無比強大的力量悄然籠罩了他。這股力量源自前方,帶著飄雪身上特有的那種清冷冰寒的意蘊,如同在狂暴怒海中投下的一座冰山,瞬間鎮撫了周圍躁動混亂的空間能量!那令人窒息的壓力和撕扯感潮水般退去,紊亂的真氣也在這股力量的引導下緩緩歸於平順。
    仿佛隻是過了一瞬,又仿佛是漫長的一個世紀。
    一步踏出,腳踏實地之感傳來,卻是徹骨的冰冷與鬆軟。
    眼前豁然開朗,卻又瞬間被無邊的蒼茫與死寂所充斥!
    溫暖、濕潤、充滿草木清香的山穀氣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極致嚴寒與幹燥!凜冽如刀的寒風,裹挾著堅硬冰屑和雪粒,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嘯,劈頭蓋臉地砸來,瞬間就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感到針紮般的刺痛,呼吸都為之一窒!腳下是不知積累了多少歲月的深厚積雪,一腳踩下,直沒小腿,發出“嘎吱”的沉悶聲響。放眼望去,天地間唯有一片令人絕望的、無邊無際的蒼白,遠處,青嵐崖那巨大而猙獰的青黑色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如同沉默的遠古巨獸,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從溫暖如春的桃源,到酷寒死寂的雪原,這極致的環境反差,讓天琦的身體本能地打了個寒顫。《冰心訣》自主加速運轉,那股融合後的冰寒真氣流轉全身,才勉強抵禦住這外界熟悉卻又更加難熬的酷烈嚴寒。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去,隻見身後依舊是那片光滑冰冷的崖壁和覆蓋其上的厚厚積雪,與周圍環境渾然一體,哪裏還有那神秘光門和山穀入口的絲毫痕跡?青嵐結界,隱藏得如此完美,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幻夢。
    飄雪獨立於風雪之中,身形依舊挺拔如雪中青鬆。狂暴的風雪似乎刻意避開了她,素白衣袂與如墨青絲在風中微微拂動,卻不顯絲毫狼狽,反而更添幾分遺世獨立的孤高與神秘。她並未看向天琦,隻是靜靜地眺望著西北方向,那裏,是“冰風驛”可能存在的位置,目光穿透漫天風雪,不知落向何方。
    “以此為準,自行探查。”
    她清冷的聲音在風雪的咆哮中,依舊清晰地傳入天琦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淡漠。
    “三日之後,子時初刻,於此地等候。”
    話音落下,她並未給天琦任何回應或提問的時間。天琦隻覺眼前一花,那道白色的身影便開始變得模糊、透明,如同陽光下的冰雪,又如同融入風雪的幽靈,不過眨眼之間,便已徹底消散在茫茫雪幕之中,沒有留下任何氣息或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霎時間,曠野之上,仿佛隻剩下天琦一人,以及懷中那隻同樣被外界酷寒驚得瑟瑟發抖、緊緊依偎著他的皓影。孤獨感與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耳邊是永恒的風雪嗚咽,視野中是吞噬一切的蒼白,自身的體溫在與無孔不入的寒意對抗中飛速流失。
    然而,與初入雪原時那種近乎絕望的倉皇不同,這一次,他心中雖然沉重,卻並無慌亂。他緊了緊手中冰涼卻熟悉的守心劍劍柄,另一隻手輕輕安撫了一下懷中的皓影,然後抬起頭,眯起眼睛,努力辨認著西北方向。那裏,是可能存在消息與線索的地方,是他主動踏出囚籠、直麵世界的第一步。
    他最後看了一眼飄雪消失的方向,那裏空無一物,隻有風雪肆虐。然後,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感受著肺腑被寒意充斥的清醒,邁開了堅定而沉穩的步伐,踏著深厚的積雪,發出一聲聲“嘎吱、嘎吱”的聲響,向著那未知的、可能潛藏著危險與機遇的“冰風驛”,深一腳、淺一腳地,毅然前行。
    風雪依舊狂暴,前路依舊吉凶未卜。
    但這第一次的“出穀”,如同雛鷹離巢,標誌著天琦不再僅僅是那個被動接受命運、在絕境中掙紮求存的逃亡者。他開始主動地、有計劃地,去接觸、去探尋那片埋葬了他過去、塑造著他現在、也必將決定著他未來的,廣闊、殘酷而真實的世界。背後的青嵐崖,是暫時的避風港,也是巨大的謎團;前方的雪原,是已知的危險,也是未知的挑戰。
    他的道,在腳下延伸,融入這片無垠的冰雪之中。
    (第二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