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靈犀之隕
    第二十五章：蹤跡
    離開了青嵐結界那如同母親懷抱般溫暖而令人心安的能量漣漪，外界的風雪仿佛掙脫了某種束縛，變得更加狂放不羈，帶著一種原始的、試圖抹除一切生機的酷烈。天琦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無垠的雪原上，每一次抬腿，都感覺像是在與厚重的、充滿惡意的白色泥沼抗爭。鬆軟的積雪下方，時常隱藏著被冰殼覆蓋的坑窪或堅硬冰岩，需要他耗費額外的氣力和心神去辨別。懷中的皓影似乎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內外環境的巨大落差，不再像在山穀中那般無憂無慮地嬉戲，而是將自己緊緊蜷縮成一個銀白色的毛團，緊貼著他胸膛最溫暖的位置，隻偶爾抬起小腦袋，警惕地轉動著那雙仿佛能洞悉虛實的金色眼瞳，飛速掃視著四周這片被單調的蒼白與死寂統治的世界。
    他按照飄雪指示的西北方向，依靠著《冰心訣》帶來的冰雪般清明冷靜的心神，以及對灰蒙蒙天幕上偶爾顯露的、模糊星辰方位的粗略辨識，艱難卻堅定地前行著。意識如同繃緊的弓弦，不敢有絲毫鬆懈。守心劍雖未出鞘，但那冰涼堅實的劍柄已被他右手緊緊握住，掌心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體內那縷融合了《冰心訣》沉靜與《雲霞引氣訣》靈動的真氣，如同一條警覺的冰蛇，在經脈中緩緩遊走，既是為身體提供抵禦刺骨嚴寒的熱量，更是隨時準備著，在危機降臨的瞬間，爆發出全部的力量。
    如此跋涉了約莫大半天，翻越過幾道如同天地巨人沉睡時凝固下來的脊背、被厚厚冰雪覆蓋的連綿山丘。就在他感覺四肢百骸都開始傳來酸澀的疲憊感時，前方那一直被風雪模糊的地平線上，終於出現了一片不同於蒼白底色的、濃重而壓抑的黑色輪廓。
    那是一片規模不小的雪鬆林。無數株不知生長了多少歲月的黑色雪鬆，如同沉默的、披著孝服的巨人衛兵，又像是無數柄飽飲風霜、鏽跡斑斑的古老鐵劍，以一種不屈的姿態，頑強地刺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白色雪被，虯龍般的枝桴直指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的天空。根據行進的距離和方向的微調，天琦判斷，這片規模不小的雪林，應該就坐落在通往那個廢棄“冰風驛”的必經路徑附近，或者說，是路徑需要穿越的區域。
    有樹林，意味著可能有相對背風、可以稍作喘息的地方，但也意味著視線受阻，地形複雜，更容易隱藏未知的危險——無論是惡劣自然環境本身，還是其他什麽東西。天琦的精神為之一振，驅散了部分疲憊，但與此同時，一股更加凝重的警惕感如同冰水般澆遍全身。他再次確認了一下懷中的皓影和手中的劍，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始更加小心地朝著雪林的邊緣靠攏。
    越是靠近，這片古老雪林所帶來的那種蠻荒、沉寂、甚至帶著一絲悲愴的氣息就愈發濃重。高大的雪鬆枝椏如同巨人的臂膀，承托著沉甸甸的、如同白色棉絮般的積雪，不時因不堪重負而“簌簌”滑落，砸在下方的雪地上，發出沉悶而突兀的聲響，在這片死寂中傳出老遠。林間的積雪遠比外麵更深，有些低窪處，積雪甚至能沒過大腿，行走其間，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空氣中彌漫著鬆針被凍結後散發出的、帶著苦味的清冷氣息，以及萬年積雪所特有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
    天琦沒有貿然深入林區中央，而是選擇沿著林木相對稀疏、視野稍好的邊緣地帶謹慎移動。他將自身的靈覺提升到了極致，《冰心訣》全力運轉之下，他的感官被放大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風穿過鬆針間隙發出的細微嗚咽，遠處樹梢積雪滑落的簌簌聲，甚至腳下冰層因為承重而發出的、幾乎微不可聞的“哢嚓”脆響，都如同被放大了一般，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在腦海中構建出周圍環境的立體圖像。他像一頭重回獵場的孤狼，每一個毛孔都在感知著潛在的威脅。
    起初，一切似乎都符合這片雪原該有的“正常”。除了風雪和林木自身的聲響，並無其他異狀。皓影也安靜地待在他懷裏，隻是它那粉嫩鼻翼翕動的頻率，似乎在不自覺地加快，仿佛在空氣中努力分辨著什麽難以捕捉的、讓它感到不安的氣息。
    然而，當他沿著林緣移動了一段距離，在一處巨大的、如同臥牛般的青黑色岩石旁停下腳步，準備借此背風處稍作歇息，並再次確認前往冰風驛的具體方向時，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無意間掃過了岩石底部與厚厚積雪交界的那片陰影區域。
    刹那間，他的瞳孔如同遭遇強光，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就在那裏，在岩石投下的陰影邊緣，有幾個極其模糊、深淺不一、幾乎要被剛剛落下的一層薄薄新雪完全覆蓋的……腳印！
    不是雪兔、冰狐等小型野獸留下的靈巧爪印，也絕非尋常旅人、獵戶或探險者會留下的、帶著明確功能性的寬厚足跡。那腳印的形狀略顯狹長，帶著一種非人的瘦削感，而最讓天琦心髒驟停的是——在腳印的邊緣，殘留著一種不自然的、仿佛被灼燒過的焦黑痕跡！那不是火焰的灼燒，更像是某種極具腐蝕性或陰寒到極致的力量，在踩踏積雪的瞬間溢出，將周圍的雪微微融化，卻又在下一刻被極寒瞬間重新凍結，形成了一圈粗糙而醜陋的、帶著汙穢感的冰碴！
    更重要的是，盡管痕跡已經非常淡薄，幾乎被風雪磨滅，但天琦那被《冰心訣》淬煉得異常敏銳的靈覺，依舊從這腳印之上，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如同燒紅烙鐵般瞬間燙入他靈魂深處的熟悉氣息——陰冷、汙穢、粘稠，帶著硫磺的刺鼻與腐朽血液混合的腥臭，還有一種對一切生機飽含惡意的毀滅欲望！
    魔煞宗！
    這氣息，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與那夜在靈犀宗山門內外肆虐、與他此刻仍潛伏在左肋經脈深處的那幾縷黑色絲線同源的能量波動，如出一轍！
    “嗡——！”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銅鍾在天琦的腦海中狠狠撞響，震得他眼前一陣發黑，耳中盡是嗡鳴。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冰冷地倒流回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寒意，這寒意，遠比外界呼嘯的風雪更刺骨，更深入骨髓！
    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伏低身體，將自己完全隱藏在巨大岩石投下的、濃重的陰影之中，同時將《冰心訣》運轉到前所未有的極致！所有的生命氣息、真氣波動，甚至包括因為緊張而略微急促的呼吸，都被他強行壓製、收斂，整個人仿佛化作了一塊沒有生命的、與岩石和積雪融為一體的冰塊。懷中的皓影也感受到了他瞬間繃緊如鐵的肌肉和那股讓它從靈魂深處感到厭惡與恐懼的氣息，它立刻停止了所有動作，將自己蜷縮得更緊，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極低的、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充滿極致警告意味的嗚嚕聲，那雙純淨的金色眼瞳，此刻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視著腳印延伸而來的黑暗林間方向。
    強壓下幾乎要破體而出的驚懼與翻湧的氣血，天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最危險的毒蛇般，再次靠近那串腳印一些。他不敢用手直接去觸碰，那殘留的魔氣哪怕隻有一絲，也可能對他造成侵蝕。他反手緩緩拔出守心劍，清冷的劍鋒在黯淡的光線下流淌著幽光。他用劍尖，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地撥開覆蓋在腳印邊緣的新雪，讓那些痕跡更加清晰地暴露出來。
    不止一個腳印！略顯淩亂地分布著，大致朝著雪林更深、更黑暗的方向蜿蜒延伸而去，消失在密密麻麻的黑色樹幹與厚重積雪構成的迷宮深處。從腳印陷入雪地的深度、邊緣冰碴的新鮮程度，以及那殘留魔氣尚未被天地元氣完全消磨殆盡的微弱活性來判斷，留下這些痕跡的人，離開這裏的時間絕不會太久，最多……不超過兩三個時辰！而且，從腳印的大小、深淺和略微不同的朝向來看，留下痕跡的，似乎……不止一人！
    魔煞宗的人，竟然出現在了距離青嵐崖僅有三百裏左右的這片雪林中！他們在這裏做什麽？是例行的巡邏，搜尋可能的漏網之魚？還是……在尋找著什麽特定的東西？是巧合，還是……他們察覺到了什麽？難道自己離開青嵐結界時，盡管有飄雪前輩的護持，還是不慎泄露了氣息，被他們追蹤到了附近？
    無數個充滿惡意的猜測和冰冷的疑問，如同無數根淬毒的冰錐，瘋狂地刺入天琦的腦海，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楚和更深的寒意。他原本心存一絲僥幸，以為魔煞宗在以雷霆之勢覆滅靈犀宗、達成某種目的後，或許會暫時蟄伏起來消化戰果，或者將注意力轉向其他更具價值的目標。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觸角，他們的陰影，竟然如此之快地，就已經蔓延到了這片被認為是生命禁區、荒蕪絕地的極北區域！他們的活動範圍，或者說，他們的目標範圍，究竟有多大？
    氣氛在這一刻，驟然變得無比緊張、凝滯！之前的孤獨跋涉感，瞬間被一種更具實質壓迫力的、如同深海般的危機感所取代。他仿佛能清晰地感覺到，在這片看似隻有風雪與死寂的古老雪林深處，在那無數黑色樹幹的掩映之後，正有一雙雙無形的、充滿了殘忍與貪婪的魔瞳，在黑暗中無聲地窺視著，搜尋著，等待著獵物的出現。風雪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呼嘯，但此刻聽來，卻更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和死亡的序曲。
    他不敢再沿著任何可能被察覺的、明顯的路徑前進了，甚至連這片區域都不敢再多停留一刻。他強行壓下立刻轉身逃回青嵐崖的衝動——那不僅可能暴露行蹤，更可能將危險引向那片暫時的淨土。他死死記住了腳印延伸的方向，並將其列為絕對要規避的危險區域。
    隨後，他選擇了另一條更加迂回、更加難以行走、幾乎可以說是無路的路線。他利用粗大的樹幹、凸起的岩石、以及雪地上自然形成的起伏作為掩護，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將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向著原本計劃中的“冰風驛”方向，更加謹慎、也更加堅定地摸去。
    每一步落下，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需要反複確認安全。每一次風吹動樹枝、雪塊滑落，都讓他的心神瞬間緊繃到極致，守心劍的劍鋒在鞘中發出細微的嗡鳴，仿佛也在渴望著飲血，或者是在發出警告。
    半出鞘的守心劍，清冷的劍鋒在林中黯淡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卻堅決的寒光，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魔蹤已現，不再是傳聞和記憶中的陰影，而是真實不虛的、近在咫尺的威脅。
    這不再僅僅是一次打探消息的簡單任務，而是一場可能隨時與奪命仇敵狹路相逢的、步步驚心的死亡探險。
    青嵐崖外的世界，果然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險，更加殘酷，也更加……複雜。
    （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