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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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靈鼠契》
    第二十九章 邊城
    三日跋涉,仿佛在生死邊緣遊走了數個輪回。當腳下那種綿軟、吸吮著每一分力氣的深厚積雪,終於被一種堅硬、帶著凍土特有反彈力的堅實觸感所取代時,天琦幾乎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停下腳步,微微喘息著,白色的哈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團白霧。回頭望去,那片吞噬了無數光線與生命的幻雪森林,如同一道巨大的、黑白交織的屏障,沉默地橫亙在身後。林間的光線永遠那麽晦暗,仿佛連時間都在那裏變得粘稠而緩慢。空氣中彌漫的,是萬年不化的冰雪的凜冽,是腐爛植被的微腥,更是潛藏在每一片雪蓋下、每一根冰掛後的致命危機所帶來的、無時無刻不在的緊繃感。
    而現在,他終於走了出來。
    視野驟然開闊。
    雖然天空依舊被一層薄薄的、鉛灰色的雲層覆蓋,陽光掙紮著透下,顯得有氣無力,但比起森林裏那種幾乎要凝固的陰鬱,已是天壤之別。眼前是一片廣袤的、覆著淺雪與枯黃草莖的丘陵地帶,地勢起伏,如同凝固的灰黃色波濤,一直蔓延向視野的盡頭。寒風毫無阻礙地吹拂而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塵,帶著曠野特有的、幹燥而粗糲的氣息,拍打在臉上,有些刺痛,卻也帶來一種掙脫束縛後的、近乎痛快的清醒。
    “呼……” 天琦忍不住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肺葉深處、連同著在森林中積累的所有沉悶、壓抑和血腥氣,一並呼出。胸膛間那股沉甸甸的感覺,似乎也隨之減輕了些許。
    肩頭上,皓影也明顯地放鬆了下來。在森林中,它幾乎時刻保持著一種蓄勢待發的姿態,銀色的皮毛下肌肉緊繃,星空豎瞳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陰暗的角落。此刻,它微微立起小巧的身子,兩隻前爪搭在天琦的衣領上,小鼻子輕輕翕動著,仔細分辨著空氣中與林間截然不同的味道——幹燥的塵土味、枯草的澀味、遠處隱約傳來的、屬於人類聚集地的煙火氣……它的豎瞳中閃爍著好奇與探究的光芒,左右轉動,打量著這片新的環境。
    身旁,紫璃發出一聲低沉而渾厚的吼聲,聲音在空曠的丘陵間傳開,帶著一種脫離狹促空間後的暢快與舒展。它那龐大的、覆蓋著暗紫色紋路的身軀,在雪原森林中既是強大的守護,也是顯眼的靶子和行動上的負擔。每一次穿行於密林窄隙,都需要小心翼翼地收斂力量,避免引發雪崩或驚動不必要的存在。此刻,站在這片相對開闊、可以肆意奔馳的地帶上,它本能地感到了自在,粗壯的尾巴在身後輕輕甩動,拍打起一片雪塵。
    唯有飄雪,依舊沉默得像一座冰雕。
    她靜靜地站在稍後一些的位置,身形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單薄。連日來強行壓製傷勢,又不得不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消耗本源之力,她的臉色比幾天前更加蒼白,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色,仿佛透明的冰雪,隨時可能融化。原本冰藍如玉的眼眸,此刻也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疲憊的陰影,但其中的沉靜與深邃,卻未曾減少分毫,反而更添了一種曆經磨礪後的冷冽。
    她的目光,越過了起伏的丘陵,投向了遙遠的地平線。那裏,在稀薄的冬日天光與地麵蒸騰起的、若有若無的塵靄交織之處,一座巨城的輪廓,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緩緩顯露出其崢嶸的一角。
    天琦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髒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緊。
    那是一座倚靠著天然絕壁建造的雄城。一段如同被天神巨斧劈開、陡峭如削的暗褐色山壁,成為了它最堅實、最無可撼動的背景與屏障。而城池本身,則是由無數巨大的、泛著金屬冷光的深褐色岩石壘砌而成,牆體高聳入雲,目測至少有數十丈之高,巍峨得令人望之生畏。城牆表麵並非平滑如鏡,而是布滿了歲月與戰爭留下的痕跡——深刻的爪痕、焦黑的火燎印記、以及某些巨大衝擊留下的凹坑,無一不在訴說著它所經曆過的殘酷風雨。
    城牆之上,箭垛密集如林,如同巨獸鋒利的牙齒;一座座高聳的瞭望塔如同警覺的眼睛,俯瞰著城外廣袤的土地;更有些許地方,隱約有玄奧的符文線條在石壁上流轉,閃爍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靈光,那是銘刻在城牆上的防禦法陣,是這座城池除了物理屏障外的另一重保障。
    即便相隔如此之遠,一股混合著鋼鐵、鮮血、風霜與不屈意誌的肅殺之氣,已然隱隱傳來,沉甸甸地壓在人的心頭。那是一種曆經百戰、巋然不動的鐵血威嚴,是無數生命與熱血澆築而成的、冰冷而強大的存在感。
    “那就是……鐵壁城。” 天琦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風中顯得有些飄忽。這個名字,他並非第一次聽聞。在北境,甚至在靈犀宗尚未覆滅之時,“鐵壁城”這三個字,就象征著人族在北疆最前沿的堡壘,是抵禦北方荒原妖獸潮汐、監控各方異動的定海神針。其名“鐵壁”,便是取其“堅不可摧,穩如鐵壁”之意。
    這裏,是離開北境雪域,向東前往那傳說中的絕地“紫炎川”方向的重要關隘之一,也是方圓數千裏內,信息、物資、人流的匯聚與中轉之地。
    “我們需要入城。” 天琦收回目光,轉向飄雪,語氣堅定,不容置疑。經過“夢溯”窺見“紫炎川”的景象後,目標雖然明確,但前路卻更加迷霧重重。“‘紫炎川’三個字,隻是一個縹緲的方向。那片絕地具體位於何處?內部環境究竟如何?有何種危險?幽冥道在那裏到底有何圖謀?我們一無所知。盲目前往,與送死無異。”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飄雪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繼續說道:“而且,你的傷勢不能再拖了。城中或許有醫館、有丹師,即便找不到根治之法,能尋得一些緩解傷勢、穩定狀態的丹藥也是好的。我們需要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讓你能夠暫時安心調養。”
    飄雪冰藍色的眼眸微微閃動,沒有出言反對。她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已成拖累,若不能盡快恢複部分實力,莫說探尋紫炎川,便是接下來的路途都可能成為天琦的負擔。她隻是輕輕頷首,聲音依舊清冷:“可。”
    隨即,她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提醒道:“然,鐵壁城絕非善地。此地龍蛇混雜,除卻戍邊將士、往來商旅、刀口舔血的冒險者,各方勢力的眼線密探必然不少。幽冥道能將觸角伸至北境,未必不會在此城布下暗樁。你身懷靈犀宗真傳,功法氣息雖已內斂,但若遇高人,未必能完全遮掩。尤其是你與皓影之間的‘無間’靈契,氣息獨特,一旦引起有心人注意,禍福難料。”
    “我明白。” 天琦神色凝重地點頭。懷璧其罪的道理,他早已在宗門覆滅的血火中深刻領悟。
    他心念微動,通過那無形的橋梁傳遞出意念。肩頭的皓影立刻心領神會,小巧的身軀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水波般的銀光,下一刻,它已化作一道幾乎難以察覺的流光,悄無聲息地鑽入了天琦特意在內衫胸口處縫製的、加厚而隱蔽的口袋之中。幻影神鼠天生便擁有極致的隱匿天賦,此刻它更是主動收斂了所有氣息、靈力波動,甚至連生命體征都降到了最低,如同陷入最深沉的蟄眠。除非是修為遠超他們、並且刻意以神識仔細探查,否則極難發現它的存在。
    解決了皓影的問題,天琦將目光轉向了身旁如同小山般的紫璃。
    這頭紫焱魔豹的存在,實在是太過顯眼了。它那龐大的體型、威猛的外形、以及身上那獨特的、仿佛時刻流淌著暗紫火焰的紋路,無論走到哪裏,都注定是視線的焦點。想要將它帶入戒備森嚴、人流複雜的鐵壁城,根本是不可能的。
    天琦走到紫璃麵前,仰頭看著這頭自青嵐崖相遇以來,便多次並肩作戰、共渡危難的強大夥伴。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紫璃脖頸間那濃密、溫暖而富有彈性的毛發,觸感粗糙而踏實。
    “紫璃,” 天琦通過靈契,傳遞著清晰而帶著歉意的意念,“前麵就是人類的城池,裏麵規矩很多,你無法跟我們進去。我們需要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紫璃低垂下它那碩大的頭顱,紫色的、如同燃燒晶石般的獸瞳中,清晰地映出天琦的身影,那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人性化的不舍與擔憂。它喉嚨裏發出低沉而溫柔的咕嚕聲,用鼻子輕輕蹭了蹭天琦的手掌,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手背上。
    它雖不能如皓影般與天琦心意相通,但靈智已開,基本的溝通和理解毫無障礙。它明白天琦的決定是必要的。
    “你就在這城外附近的丘陵、山林間自行活動,覓食,休憩。” 天琦繼續傳達著信息,同時用手指了一個大致的方向,那裏似乎有更茂密的枯樹林和起伏的山巒,更適合隱藏和狩獵,“注意安全,避開大規模的人類隊伍和可能存在的強大妖獸。等我們在城中獲取了需要的信息,做好了準備,我會通過靈契召喚你。”
    紫璃聽懂了,它再次用頭蹭了蹭天琦,然後轉向飄雪,發出一聲意味更深沉的低吼,巨大的紫色眼瞳凝視著她,仿佛在叮囑她要小心,又像是在承諾會守護在側。
    飄雪蒼白的臉上,極淡極淡地掠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柔和,她對著紫璃,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放心。”
    一切安排妥當,天琦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遠方那如同洪荒巨獸般匍匐在地平線上的鐵壁城。他解下背上的守心劍,用早已準備好的、略顯肮髒的粗布重新仔細包裹了幾層,直到完全看不出劍的形狀,才重新背好。他又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因連日跋涉、戰鬥而變得破舊、沾染了汙漬和雪痕的灰色勁裝,將頭發弄得稍微淩亂一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飽經風霜、為生計奔波、修為平平的普通年輕冒險者,而非一個身負血海深仇、懷揣宗門秘寶的逃亡者。
    他與飄雪對視一眼,無需多言,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份不變的凝重與決然,以及一絲對前路未知的警惕。
    然後,兩人不再猶豫,邁開腳步,迎著凜冽而幹燥的北風,踏著覆雪的枯草與凍土,朝著那座象征著秩序、危險、機遇與未知的邊陲巨城——鐵壁城,穩步走去。
    隨著距離的拉近,鐵壁城的細節越發清晰震撼。那金屬光澤的城牆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巨石之間的縫隙如同歲月的刻痕,充滿了力量感。城門口洞開,宛如巨獸吞噬一切的大口。身穿製式玄甲、手持長戈或利劍的邊軍士卒,如同鐵釘般矗立在城門兩側及城頭之上。他們眼神銳利如鷹,帶著邊軍特有的、看透生死的麻木與冷厲,嚴格地盤查著每一個進出的人。那玄甲之上,隱約可見暗紅色的、洗刷不淨的血跡,更添幾分煞氣。
    城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滿載貨物的駝隊緩慢移動,沉重的車輪碾過凍土,發出吱呀的聲響,駝鈴叮咚,混雜著商隊管事與守衛交涉的嘈雜聲;三五成群的冒險者,大多麵容粗獷,攜刀佩劍,皮甲上帶著磨損與汙跡,眼神或警惕地掃視四周,或帶著桀驁與同伴高聲談笑;也有一些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流民,蜷縮在遠離城門的牆角根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已被命運磨去了所有的棱角與希望。
    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撲麵而來——牲畜的膻臊、皮革的味道、金屬的冰冷、塵土的氣息、人體汗液的酸腐,還有隱約從城內飄出的、食物烹飪的香氣與劣質酒水的味道……構成了一幅喧囂、粗糲、生機勃勃卻又殘酷真實的邊城畫卷。
    這就是鐵壁城。是庇護所,也是角鬥場;是希望之地,也是無間深淵。
    天琦微微吸了一口氣,感受著懷中那塊師尊遺留的令牌傳來的冰冷堅硬的觸感,以及胸口口袋內,皓影蜷縮著傳來的、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溫暖與支持。他眼中最後一絲波瀾也歸於平靜,如同深潭。
    他緊了緊背上包裹著的守心劍,低著頭,混入了那流向城門、色彩斑駁而喧囂的人潮之中。
    (第二十九章 邊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