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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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靈鼠契》
    第三十五章 情報
    巷道裏的殺戮氣息如同粘稠的汙血,頑固地附著在衣袍的纖維間,鑽進鼻腔,時刻提醒著方才那電光火石間的生死搏殺。天琦半攙半扶著飄雪,她的身體冰冷而沉重,幾乎將大半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臂膀上。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讓她抑製不住地發出低微的抽氣聲,麵紗下的呼吸急促而紊亂,顯然強行催動那縷本源寒氣進行幹擾,對她的傷勢造成了雪上加霜的反噬。
    他們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如同驚弓之鳥,穿梭在鐵壁城午後略顯稀疏的人流中。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投下斑駁卻毫無暖意的光斑,照在兩人身上,卻驅不散那股從骨髓裏滲出的寒意。街邊商販的叫賣聲、車輪碾過石板的轆轆聲、巡邏邊軍整齊的腳步聲……一切尋常的聲響,此刻聽在耳中都仿佛被放大,帶著潛在的威脅。
    天琦的神經緊繃如弓弦,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行人,警惕著任何可能投來的、帶著探究或貪婪的目光。守心劍已然歸鞘,但劍柄上殘留的溫熱觸感和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卻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掌心。肋下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提醒著他實力的局限和處境的險惡。
    暗榜的通緝,如同一聲無聲的號角,已經在這座邊城的陰影角落裏吹響。方才那批伏擊者,恐怕隻是最先按捺不住的鬣狗。更多的獵手,或許正在暗中窺伺,等待著更好的時機,或者更確切的消息。鐵壁城,對他們而言,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籠,每一刻停留,都意味著距離死亡更近一步。
    然而,盲目地衝出城外,闖入那片更為廣闊、也更為未知的無盡荒原和紫炎川絕地,與送死何異?他們需要方向,需要更確切的情報,需要知道敵人究竟在做什麽!
    一個身影,不可避免地再次浮現在天琦的腦海——百曉生!
    那個看似普通,卻深不見底的情報商人。他早就洞悉了他們的“麻煩”,卻依舊給出了初步的路線,並且意味深長地提到了“後續合作”。他像是一個冷靜的棋手,在棋盤上投下了一顆石子,然後靜觀其變。
    如今,他們經曆了伏擊,展現了能夠從絕境中撕開一條血路的能力(盡管代價慘重),這或許,正是百曉生想要看到的“變數”?或許,現在再去見他,能撬動那塊緊閉的、藏著關鍵信息的巨石?
    這是一場賭博。賭的是百曉生對他們身上潛在價值的看重,超過立刻將他們賣給幽冥道換取賞金的欲望。賭的是他那句“不同來客身份”的規矩,並非全然虛言。賭的是,他們這枚“棋子”,還有繼續在棋盤上走下去的資格。
    風險巨大,但除此之外,他們已無路可走。
    “去聽雨閣。” 天琦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在飄雪耳邊響起。
    飄雪虛弱地抬了抬眼,冰藍色的眼眸透過麵紗看了他一眼,沒有反對,隻是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她同樣明白,這是目前唯一的,可能找到破局線索的機會。
    兩人改變方向,再次朝著城南那座清雅的茶樓走去。腳步比之前更加匆忙,也更加沉重。
    聽雨閣依舊安靜地矗立在那裏,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它無關。午後陽光斜照在木質的匾額上,泛著溫潤的光澤。踏入其中,熟悉的茶香嫋嫋傳來,卻無法撫平天琦心頭的焦灼與警惕。
    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上二樓。那個靠窗的第三個雅座,竹簾依舊垂落,隔絕內外,如同一個獨立的、充滿未知的結界。
    天琦停在簾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因傷勢和緊張而有些紊亂的氣息,然後,猛地伸手掀開了竹簾!
    雅座內的景象,與他離去時幾乎別無二致。百曉生依舊坐在那張梨木椅子上,姿態甚至都沒有太大變化。隻是他麵前的茶具換了一套更為古樸的紫砂,正在衝泡著一壺色澤金黃、香氣更加濃鬱醇厚的茶湯。沸水衝入壺中,激起團團白霧,茶香四溢。
    聽到簾響,百曉生抬起頭。當他的目光落在略顯狼狽、身上帶著明顯戰鬥痕跡和血跡的天琦,以及被他攙扶著、氣息奄奄、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的飄雪身上時,他那張平凡的臉上,並沒有露出絲毫驚訝的神色,甚至連眉毛都沒有挑動一下。仿佛他們的歸來,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如同劇本上早已寫好的下一幕。
    他臉上緩緩綻開一個了然的、甚至帶著幾分玩味的微笑,如同一位看到魚兒終於咬鉤的垂釣者。
    “看來,客人的‘麻煩’比預想的來得更快,也更熱情一些。” 他慢條斯理地將衝泡好的金黃茶湯倒入兩個白瓷杯中,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煙火氣,推到達兩人麵前,“剛沏好的‘金駿眉’,正山小種裏的極品,最是暖胃安神,壓驚定魂。兩位不妨先飲一杯,定定心神。”
    他的語氣平和依舊,但話語中的意味卻耐人尋味。“熱情”二字,更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調侃。
    天琦沒有去碰那杯香氣誘人的茶。他小心地將幾乎無法獨自站立的飄雪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如同護犢的凶獸般,挺直脊梁站在她身側,盡管肋下的傷口因此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的目光卻如同出鞘的利劍,直刺百曉生,摒棄了所有虛與委蛇的客套,開門見山,聲音帶著戰鬥後的沙啞和冰冷的鋒芒:
    “閣下早就知道我們會被人盯上。或者說,你甚至樂見其成?”
    這不是詢問,而是帶著質問意味的斷言。他需要掌握一絲主動權,哪怕這主動微弱得可憐。
    百曉生聞言,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卻並未到達眼底。他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輕輕晃動著,欣賞著杯中金黃的湯色,不置可否地道:“鐵壁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暗榜的賞金足以讓許多亡命徒瘋狂,而兩位……身上的‘味道’又太過特殊。總有些自詡嗅覺靈敏的鬣狗,會忍不住跳出來試試牙口,這並不奇怪。” 他頓了頓,目光終於從天琦肋下那簡單包紮卻依舊滲出血跡的傷口,移到他緊握的、劍鞘古樸的守心劍上,最終落在他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眸上,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欣賞的光芒。
    “不過,”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真正的感慨,“客人能如此幹淨利落地擺脫麻煩,並且……似乎還領悟了些許真正有趣的東西,倒是讓在下有些刮目相看。方才那條死巷之中,那如夢似幻、虛實相生的劍意……頗為不凡,並非尋常宗門所能傳授。看來,客人身上的‘秘密’,比那暗榜上所寫的,還要多上幾分。”
    他果然知道!甚至連戰鬥的細節,那《幻夢劍法》獨有的意境,他都似乎了如指掌!天琦心中巨震,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這個百曉生,其情報網絡和對鐵壁城的掌控力,簡直達到了可怕的程度!自己在他麵前,仿佛一個透明人!
    但與此同時,這股被徹底看穿的寒意,也讓他更加確定了來找百曉生的必要性。隻有展現出足夠的力量和潛力,才能贏得與這種人物對話的資格。
    “僥幸未死,談不上幹淨利落。” 天琦壓下翻騰的心緒,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他將話題拉回核心,“我們時間不多,便直說了。閣下之前提到,若我們能從紫炎川帶回‘特別’的見聞,或可深入合作。如今我們尚未出發,便已險死還生,這足以證明我們與那幽冥道,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絕無轉圜餘地!”
    他刻意強調了“不死不休”四個字,表明立場。接著,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身體因傷勢而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眼神卻更加銳利:“我們需要更確切的情報!關於紫炎川深處,幽冥道究竟在做什麽?他們的目的為何?力量配置如何?這,或許就是閣下想要的‘合作’開端?我們提供與幽冥道死磕的決心和……或許能攪動局勢的‘變數’,而閣下,提供我們最需要的信息!”
    他直接將話挑明,將自己和飄雪定位為“攪局者”和“探路石”,同時也擺出了他們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籌碼——他們與幽冥道不可調和的敵對關係,以及剛剛證明過的、在絕境中反擊的能力。
    百曉生收起了臉上那慣常的、仿佛麵具般的溫和笑容。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原本平和的眼睛,此刻卻仿佛化作了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目光變得認真、審視,並且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深邃。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仿佛能叩問人心的“嗒、嗒”聲。
    雅座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茶香依舊嫋嫋彌漫。空氣仿佛凝固了,壓力無形地籠罩在天琦和飄雪身上。天琦能感覺到自己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濕,緊緊貼附著皮膚。飄雪放在膝上的手,也幾不可查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百曉生的目光再次掃過天琦,掠過他堅毅而年輕的臉龐,掠過他緊握的劍,最終,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衣衫,在他胸口那塊師尊遺留的令牌位置停留了一瞬。天琦甚至感覺懷中的令牌似乎微微一燙,仿佛產生了某種感應。
    良久,百曉生終於停止了敲擊。他緩緩向後靠去,倚在椅背上,臉上重新浮現出一種意味難明的神色,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盤:
    “年輕人,夠直接,也夠膽色。不錯,你們展現出來的‘潛力’和這份……決絕,確實值得我投入更多的……關注。” 他特意在“潛力”和“關注”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
    他目光掃過狀態極差的兩人,最終定格在天琦臉上:“既然你們決心已定,甚至不惜以身為餌,那我便再送你們一份‘程儀’,也算是對你們這份‘誠意’的回應。”
    他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仿佛源自幽冥的寒意和篤定:“你們猜測得不錯,幽冥道近期在紫炎川的活動,絕非小打小鬧。根據我手中零散卻可靠的線索拚湊,他們屏蔽外圍,驅逐生靈,核心目的,似乎是在……準備一個儀式。”
    “儀式?” 天琦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這個詞本身就帶著不祥與詭異的色彩。
    “一個規模不小,並且極為古老、極為邪異的……召喚,或者獻祭儀式。” 百曉生的語氣帶著一絲連他都難以完全掩飾的凝重,“具體目的,我的情報網絡也未能完全滲透,幽冥道對此保密極嚴。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儀式需要海量的生靈血氣作為燃料,以及……某種特殊的‘鑰匙’或者‘媒介’來引導和定位。” 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天琦的胸口,這一次,意圖更加明顯。
    天琦感覺懷中的令牌不再是微燙,而是傳來一陣清晰的、帶著警告意味的悸動!果然!師尊留下的令牌,極有可能就是這儀式所需的“鑰匙”或“媒介”之一!靈犀宗的覆滅,難道就是為了奪取此物?!
    “儀式的地點,” 百曉生繼續道,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注入天琦的耳中,“根據能量流向和人員調動的痕跡推測,應該在紫炎川最核心的區域,那片被稱為‘魔焰心’的古老祭壇遺跡附近。那裏是萬古紫火之源,煞氣濃鬱如實質,空間壁壘也最為脆弱動蕩。是進行此類邪惡儀式的絕佳場所。”
    “魔焰心……” 天琦默念著這個充滿不祥意味的名字。
    “幽冥道在那裏聚集的力量不容小覷。” 百曉生的聲音帶著警告,“由至少一位‘幽冥使者’級別的強者親自坐鎮主持。其下,化元境、禦物境的好手若幹,具體數目不詳,但足以形成嚴密的封鎖。他們行事狠辣,任何靠近核心區域的生靈,無論人族、妖獸,格殺勿論。”
    一位幽冥使者!那可是相當於人族凝罡境甚至真形境的強者!遠遠超出了他現在所能應對的範疇!天琦的心如同墜入了無底冰淵,一股絕望般的寒意瞬間蔓延四肢百骸。化元、禦物境的修士若幹……這樣的力量,足以輕易碾碎一支小型軍隊!他們兩人前去,簡直是螳臂當車,飛蛾撲火!
    看著天琦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和眼中難以掩飾的震驚,百曉生並不意外。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為何告訴你們這些?將你們推向必死之地,對我有何好處?”
    他自問自答,悠然道:“我隻是一介情報商人,喜歡看到棋盤上出現有趣的‘變數’,也喜歡……在一些有潛力的‘種子’上,提前下注。幽冥道在北境攪風弄雨,打破了多年來的平衡,這讓我的很多‘生意’都變得不好做了。如果有人能給他們製造點麻煩,哪怕隻是濺起一點水花,或者……僥幸揭開了他們隱藏的、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那麽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回報和樂趣。”
    他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金駿眉,輕輕抿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著這局棋的走勢,然後放下茶杯,淡淡道:“消息,我已經給你們了。如何選擇,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是知難而退,另尋他路,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皆由自決。”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什麽,又補充了一句,而這句話,如同在無盡的黑暗中,投下了一縷極其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光:
    “不過,看在你們這份‘誠意’和展現出的‘潛力’份上,再免費附贈一個消息——北境聯盟那邊,似乎也不是全然聾子瞎子。他們的先鋒斥候,最近也在紫炎川外圍損失了不少人手,已經引起了高層的注意。據我所知,一支由聯盟精銳組成的小規模偵查隊伍,正在調派之中,不日便會前往紫炎川方向。或許……你們可以不必獨自麵對那片絕地和幽冥道的全部壓力。混亂,有時也意味著機會。”
    說完這番話,百曉生便徹底沉默下來。他重新拿起桌上那本始終合著的、封麵空白的舊書,輕輕翻開一頁,目光垂落,仿佛沉浸在了書中的世界裏,對身外的天琦和飄雪不再投以絲毫關注。送客的姿態,表露無遺。
    天琦站在原地,腦海中如同有風暴席卷。百曉生提供的情報信息量巨大,衝擊力更強!幽冥道的龐大陰謀(古老儀式)、確切地點(魔焰心)、恐怖的實力(幽冥使者及眾多高手),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但那最後關於北境聯盟偵查隊伍的消息,又像是一根在狂風中搖曳的蛛絲,雖然纖細,卻帶來了一絲並非全然絕望的可能。
    他看了一眼身旁幾乎昏迷的飄雪,又感受了一下懷中那悸動不休的令牌,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怒、不甘和一絲破釜沉舟的狠厲,最終在他眼中沉澱下來,化作了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
    他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道謝。這份“程儀”背後所代表的代價和凶險,已非言語可以表達。他隻是對著再次沉浸於書中的百曉生,鄭重地、深深地拱了拱手。
    然後,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意識已經開始模糊的飄雪背起,用撕下的布條將她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守心劍重新握在手中,劍鋒的冰冷透過掌心傳來,讓他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清。
    轉身,掀開竹簾,踏入聽雨閣二樓的光線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
    街道上的陽光依舊帶著北境特有的清冷,但天琦卻感覺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變冷,又慢慢變得灼熱。前路的凶險,已然如同攤開的地圖般清晰可見——燃燒的絕地,強大的敵人,詭異的儀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然而,他眼中那簇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猛烈。幽冥使者,古老儀式,靈犀宗覆滅的真相,師尊的遺命……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那片紫色的火焰之川。
    他沒有退路,也……不想再退!
    “去東城門!立刻出城!” 天琦對背上意識昏沉的飄雪低語,又像是告訴自己,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踏入修羅場般的決絕。
    必須趕在更多的伏擊者聞風而至,或者城衛軍被巷道殺戮驚動而全城戒嚴之前,衝出鐵壁城這座巨大的囚籠。接下來的路,將是真正的刀山火海,九死一生。
    但,唯有前行。
    (第三十五章 情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