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龍碑初現
    第九章 影噬反噬
    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又似某種具有生命的粘稠實體，從四麵八方包裹擠壓而來。
    乳白色的光暈早已徹底退去，被隔絕在身後遙遠不可知的地方。空氣中彌漫著潮濕陰冷的氣息，那股一直縈繞不散的溫潤古樸之意，在這裏似乎被扭曲、被稀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衰敗與死寂。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位古老神祇腐朽的屍骸之上，空氣中漂浮著歲月盡頭、萬物歸墟的塵埃。
    唯有懷中那枚青銅令牌，依舊固執地散發著青蒙蒙的毫光。
    這光芒不再能驅散黑暗，反而像是在無邊墨色中暈開的一小團微不足道的青色水漬，僅僅勉強照亮天琦腳下丈許之地。光線邊緣，黑暗蠕動著，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觸須正試圖探入這微弱的光明領域。光暈籠罩著他，以及他背上那具沉寂的冰雕，懷中所揣的那一點微弱的銀芒。
    冰雕依舊冰冷刺骨，寒意透過衣物，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的骨髓，與這洞窟深處的陰冷內外交攻，幾乎要凍結他的血液。而皓影……那一點微弱的銀芒，如同沉睡嬰孩的呼吸，原本尚存一絲微弱的起伏，是他在這絕望跋涉中唯一的溫暖慰藉。
    然而，就在他深一腳淺一腳，踩在不知是碎石還是某種腐朽骨骼的、發出輕微“哢嚓”聲響的地麵上時——
    緊貼在他胸口衣襟內側的皓影，猛地、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尋常的翻身或夢囈，而是一種瀕死的、不受控製的痙攣。小小的、柔軟的軀體瞬間繃緊，又迅速癱軟下去。
    “嗚……”
    一聲極其微弱，卻仿佛直接在他靈魂最脆弱處刮擦的哀鳴，驟然響起。那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聲音，而是通過那根連接著彼此生命本源的靈魂之弦，傳遞過來的、最純粹的痛苦與恐懼。這嗚咽聲如此孱弱，卻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天琦的心竅。
    他猝然止步，身形一個踉蹌，幾乎要栽倒在地。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猛地收縮，又瘋狂擂動，撞擊著胸腔，帶來窒息般的痛感。
    他急忙低頭，也顧不得背上冰雕傳來的沉重壓力，用幾乎僵硬的手指，顫抖著撥開衣襟，向內看去。
    觸目驚心！
    皓影周身那原本就如星燭般搖曳的銀色光暈，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急劇黯淡、熄滅！光芒明滅不定，每一次閃爍，都比上一次更加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融入周遭的黑暗，永不複明。小獸那原本柔軟溫暖的身軀，此刻正在他掌心下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如同風中凋零的落葉。那一絲維係著生機的溫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失，變得冰涼、僵硬。
    最讓天琦駭然欲絕的是，他清晰地“看”到——並非用肉眼，而是通過靈魂連接——一股代表著皓影生命本源的、純淨而璀璨的靈光，正絲絲縷縷、不可逆轉地從它小小的軀體中被強行抽離、逸散出來。那靈光如同被打碎的星辰粉末，飄散出來，卻並未照亮周圍，反而瞬間就被那濃稠的黑暗吞噬、湮滅，仿佛從未存在過。
    影噬反噬！
    一個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詞匯，如同深淵中升起的惡寒冰錐，狠狠鑿穿了他的思緒，釘入他的腦海。
    皓影，乃是秉承上古“影”之法則而生的異獸。它的天賦神通“太虛幻夢”，玄妙莫測，能編織虛實，顛倒夢境，是其最強的依仗，卻也隱藏著最致命的隱患。每一次動用此神通，尤其是像之前在紫炎川，為了對抗強敵，不惜透支本源、強行與當時還十分弱小的他共鳴，施展出那等規模的大型幻境，都會對其“影”之根源造成不可逆的侵蝕與負擔。
    這種消耗，遠非尋常的靈力耗盡可比。它觸及的是存在之基，是法則之痕。過度透支，便如同在懸崖邊緣行走，隨時可能引發“影噬”——其自身所掌控的“影”之法則失控，化為最貪婪的饕餮，反過來吞噬它自身的存在印記，直至將其從現實與虛幻的夾縫中徹底抹去！
    之前在紫炎川，皓影早已是強弩之末。連番惡戰，本源損耗巨大，全憑那道剛剛締結不久、還不夠穩固的靈魂契約強行維係，以及天琦自身那點微薄得可憐的靈力，如同杯水車薪般勉強溫養，才吊住了最後一縷生機，陷入沉眠。
    如今，進入這處氣息古老而詭異的洞窟，尤其是越往深處，這股潛藏在溫潤表象之下的、冰冷徹骨的衰敗與死寂之氣，無形中不斷侵蝕、瓦解著皓影本就搖搖欲墜的本源防線。它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點燃引信的火焰，提前誘發，並且……正在瘋狂加劇這最可怕的反噬！
    “不！皓影——！”
    天琦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低吼，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試圖運轉體內那早已枯竭的靈力，不顧一切地想要將其灌輸入皓影體內，堵住那正在崩潰流逝的生命源泉。
    可他自身的情況同樣糟糕到了極點。經脈如同久旱龜裂的大地，布滿裂痕，稍一運力，便是陣陣鑽心刺骨的劇痛，靈力尚未凝聚便已潰散。那一點點微末的、帶著他自身生命氣息的能量，湧入皓影冰涼的身體，卻如同泥牛入海，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根本無法遏製那如山崩海嘯般席卷而來的崩潰趨勢。
    他甚至能通過那根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模糊的靈魂連接，清晰地“感覺”到，皓影的意識，那個時而狡黠、時而依賴、與他生死與共的小小靈魂，正在不可抗拒地滑向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深淵。那代表著它存在的“靈”，正在快速變得稀薄、透明，如同晨曦下的薄霧，即將徹底消散。
    眼睜睜看著……又要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生死與共的夥伴，在自己懷中消散生命的光彩？
    紫璃消散時那決絕而淒美的笑容，仿佛還在眼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尚未被時間完全磨平。如今，難道連皓影也要失去？
    在這詭異的洞窟深處，背負著紫璃所化的冰雕，卻要眼睜睜看著皓影走向寂滅？
    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如同深淵般的無力感，如同兩隻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髒，扼住了他的呼吸。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目如同困獸，瘋狂地環顧四周。
    黑暗，無盡的黑暗。
    唯有懷中那枚青銅令牌，依舊散發著固執的青色毫光，如同擁有自我意誌般，堅定不移地指向洞穴的更深處。那股模糊的指引意念，雖然微弱，卻始終存在，似乎在不斷重複著一個信息——深處，有“轉機”，有“生機”。
    可是，皓影……它還能等得到嗎？
    它那飛速流逝的生命，還能支撐到找到那虛無縹緲的“轉機”之時嗎？
    是立刻停下，不顧一切，哪怕拚著自身徹底崩潰，也要嚐試所有可能的方法來救治皓影？還是……賭上最後一線希望，相信這來曆不明的令牌指引，將所有的籌碼押在那未知的、黑暗盡頭的可能存在的生機上？
    天琦的目光，死死鎖在懷中那銀光幾乎徹底熄滅、身體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軀上。那微弱的顫抖，如同針紮般刺痛著他的掌心。隨即，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令牌青光所指的那片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眼中血絲瘋狂蔓延，幾乎要滴出血來，牙關緊咬，顴骨凸出，麵部線條繃緊如石刻。
    沒有時間了！
    再也沒有時間可以猶豫、可以權衡了！
    “呃啊——！”
    他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不再去管那瀕臨破碎的經脈，不再去理會神魂因為過度透支而傳來的、如同瓷器碎裂般的警告聲。他將所剩無幾的、幾乎要枯竭的精神力，如同榨取生命最後汁液般，瘋狂地、毫無保留地注入到緊握在手中的青銅令牌之中！
    那不僅僅是力量的注入，更是一種意誌的傾瀉，一種靈魂的呐喊，一種在絕境中不顧一切的祈求與質問！
    “救它！告訴我！如何才能救它？！”
    仿佛是被他這決絕的、傾盡一切的意誌所撼動，所回應——
    嗡！
    他掌心中的青銅令牌，猛地一震！
    下一刻，青光大盛！
    那光芒不再是之前那種溫和的、指引性的毫光，而是變得有些刺目，如同一輪微縮的青色太陽在他掌心爆發！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強烈，甚至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急切與不容置疑的威嚴意念，如同決堤的洪流，悍然衝入了他的識海！
    那意念粗暴而直接，在他的靈魂中炸響：
    “前行……百丈……靈池……本源……速！”
    意念所指，分毫不差，正是那黑暗的最深處！
    與此同時，令牌散發出的熾盛青光不再僅僅滿足於照明。它仿佛擁有了生命，主動分出一縷最為精純、蘊含著某種古老生機的青色光華，如同一條柔韌而靈動的光之絲帶，輕盈而迅速地纏繞上皓影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軀。
    青光流轉，交織凝結，眨眼間便在皓影體外形成了一個淡青色的、半透明的光繭。光繭之上，隱約有極其細微、玄奧的符文一閃而逝。雖然無法完全阻止皓影本源的逸散，但這光繭的形成，顯然極大地延緩了那個崩潰的過程，如同在即將徹底熄滅的灰燼上，覆蓋上了一層微弱的保護罩。
    但這層光繭，光芒也在微微搖曳，顯然極不穩定，支撐不了太久！
    希望！盡管微弱如螢火，但這確實是希望！
    “撐住！皓影！一定要撐住！”
    天琦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與透支而變形。他不再有任何遲疑，不再去思考前方是生路還是更深的絕境。他猛地將皓影連同那淡青光繭一起，更緊地、小心翼翼地護在懷中，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
    然後，他爆發出這具殘破身軀裏所能壓榨出的最後一絲潛力，甚至不惜燃燒那本就搖曳的生命之火，如同瘋魔，如同撲火的飛蛾，沿著那驟然變得明亮刺目的青光所指引的方向，向著洞窟的至深之處，發足狂奔！
    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如山，踩碎地上的不知名骸骨與碎石，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每一步踏出，都牽動著體內支離破碎的經脈，劇痛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幾乎要淹沒他的意誌。
    每一步踏出，他都能感覺到背上冰雕傳來的刺骨寒意，與懷中那光繭傳來的微弱生機，形成冰與火的煎熬。
    每一步踏出，都承載著與死亡競速的瘋狂，與命運抗爭的決絕。
    黑暗在耳邊呼嘯，化作實質般的阻力，試圖延緩他的腳步。
    絕望在身後追逐，張開無形的巨口，想要將他連同懷中的希望一並吞噬。
    汗水、血水混合著塵埃，從他額頭滑落，模糊了視線，但他根本無暇擦拭。
    他的眼中，隻有前方那一道撕裂黑暗的青色光路。
    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快！更快！必須在光繭消散前，必須在皓影徹底湮滅前，趕到！趕到那“靈池”之所在！
    那前方，是唯一的光，是必須抓住的……最後的生機！
    （第九章 影噬反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