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秩序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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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刺破山穀的薄霧,喚醒了在穀口篝火餘燼旁酣睡的流民。盡管身體依舊疲憊,但飽食一夜、安然度過首個穀中之夜的經曆,讓每個人的臉上都少了幾分惶惑,多了幾分踏實。
    無需過多催促,眾人在簡單的晨間勞作後——主要是照料火堆,處理剩餘的熊肉進行煙熏保存——便自發地聚集到胡漢身邊。目光中帶著詢問,也帶著對新一天的期待。
    胡漢與張涼低聲商議了幾句,隨即麵向眾人。
    “張兄,”胡漢首先看向張涼,“今日首要之事,是徹底探查這山穀。你帶兩人,沿著昨日聽到的水聲,找到那眼活泉,並摸清上遊下遊的情況。注意觀察沿途地勢,看看有無其他獸徑或潛在的威脅,也要留意是否有適合開墾的緩坡地。”
    “明白!”張涼抱拳,立刻點了兩個相對機敏的漢子,拿起武器,率先向穀內深處走去。
    胡漢又看向剩下的男丁和健婦:“其餘人,隨我繼續加固穀口防禦。這道胸牆要加高加厚,我們要用石頭和夯土,壘一道真正的矮牆。另外,需要砍伐合適的木材,嚐試製作一扇可以開合的簡陋寨門。”
    他指向穀口兩側堆積的亂石和那些被巨熊撞斷的樹木:“材料是現成的,缺的是力氣和法子。”
    眾人看著那堆廢墟和崎嶇的山壁,麵露難色。以往他們建造,無非是泥土和茅草,何曾想過要用石頭壘牆?
    胡漢沒有多言,他走到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塊前,挑選了幾塊相對規整的,開始親自示範。他沒有現代的水泥,但他知道如何利用泥土作為粘合劑,如何交錯堆疊石塊以增加穩定性(幹壘石牆的基本原理)。他一邊動手,一邊講解:“大石在下,小石填縫,層與層之間要錯開,不能用泥土的地方,就用小石塊楔緊……”
    他的動作不算熟練,甚至有些笨拙,但那清晰的思路和不同於尋常農家建屋的方法,讓眾人漸漸明白了該如何著手。幾個力氣大的漢子開始依言搬運石塊,婦人們則去取水和泥,孩子們幫忙撿拾合適的小石頭。
    工作緩慢而艱苦,但沒有人抱怨。每一次石塊的穩妥壘放,每一捧泥土的填充,都讓那道屏障肉眼可見地變得厚實、高大起來。這是一種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安全感,是在這亂世中能夠親手把握住的力量。
    午後,張涼帶著人回來了,臉上帶著振奮之色。
    “郎君!”他快步走到正在指揮壘牆的胡漢麵前,“找到泉水了!穀內深處有一處石縫中湧出的山泉,水質清冽,水量不小,形成一條小溪貫穿山穀!沿溪往下,有一片不小的緩坡,土質看起來頗肥,隻是荒草及腰,需要大力開墾。我們一路仔細探查過,除了些小獸,未見其他大型猛獸蹤跡,看來那老熊確是此穀一霸,已被我們除去!”
    好消息接踵而至,眾人聞言,幹勁更足。水源和可墾之地,是長期生存的根本!
    胡漢心中也是一寬,這野熊穀的條件,比預想的還要好。他讚許地對張涼點點頭:“辛苦了!如此一來,我們立足的根本便有了。”
    他隨即召集眾人稍作休息,宣布接下來的安排:“穀口防禦還需數日才能初具雛形。在此期間,我們需分出部分人手,開始清理那片緩坡的荒草。不必急於求成,先清出一小塊地,嚐試播種我們隨身攜帶的、或者能在附近找到的耐活菜種。”
    他看向幾位年長些、有耕作經驗的婦人:“此事,要勞煩幾位阿婆多費心。”
    婦人們連忙應下,能在熟悉的領域出力,她們也顯得積極了許多。
    “另外,”胡漢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男丁,包括半大的少年,“從明日起,每日清晨,在開始勞作之前,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需跟隨張兄練習最基本的隊列行進、聽從號令,以及簡單的棍棒防護動作。不需太久,半個時辰即可。”
    這話一出,眾人都有些茫然,甚至不解。練這個有什麽用?能當飯吃嗎?
    張涼也是微微一怔,看向胡漢。
    胡漢知道需要解釋,他沉聲道:“諸位,我們人數雖少,但若遇險,唯有抱成一團,如臂使指,方能發揮最大力量,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今日我們壘牆,若有統一號令,效率是否會更高?他日若真有胡騎叩關,我們是如一盤散沙般被其逐個擊破,還是能依托工事,有序抵抗?練,不是為了主動廝殺,是為了在不得不戰時,能多一分保全自身、庇護親人的把握!”
    他的話語樸實,卻直指亂世生存的核心。想起昨日之前朝不保夕的恐懼,想起穀口那幾具流民的殘骸,眾人默然,隨即紛紛點頭。郎君所思所慮,確實遠比他們深遠。
    張涼眼中閃過精光,對胡漢更是佩服。他原本隻以為胡漢長於奇技異術,沒想到於這隊伍操練、凝聚人心上,也有如此見識。“郎君放心,此事交給我!”
    夕陽再次西沉時,穀口的矮牆又高了一尺有餘,雖然依舊粗糙,卻已初具形態。那片計劃開墾的緩坡上,也有一小片土地被清理出來,露出了黑色的泥土。疲憊的人們圍坐在新的篝火旁,吃著煙熏的熊肉和采集來的野菜煮的糊糊,雖然身體勞累,精神卻有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
    他們不再僅僅是掙紮求生的流民,他們開始建設,開始規劃,開始為一個看得見的未來付出汗水。一種基於共同勞動和明確目標的、嶄新的秩序,正在這野熊穀中,如同那初升的晨曦一般,悄然萌發。
    胡漢看著這一切,知道根基正在一寸寸打下。前路依舊漫長,但希望,已在這微光中孕育。
    第十章營建方寸
    野熊穀的日子,在有序的忙碌中悄然流逝了十餘日。穀口的防禦不再是那道簡陋的胸牆,而是一道由石塊和夯土壘砌、齊肩高的堅實矮牆。一扇用粗木捆綁製成、雖然笨重卻足以阻擋野獸和零星窺探者的寨門,成為了進出山穀的唯一通道。
    每日清晨,天光微亮,山穀中便會響起張涼粗獷而有力的號令聲。
    “列隊!”
    “看齊!”
    “前進!止步!”
    包括胡漢在內的所有男丁和半大少年,都會在溪畔的空地上進行半個時辰的操練。內容簡單至極,無非是站隊、看齊、行進、轉向,以及手持削尖的長木棍,練習最基礎的刺擊與格擋動作。起初,隊伍歪歪扭扭,動作滑稽,不時有人同手同腳或是撞在一起,引來幾聲壓抑的竊笑。但胡漢的以身作則和張涼毫不容情的糾正,讓眾人很快嚴肅起來。他們逐漸意識到,這種看似無用的重複,確實讓彼此間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默契。當所有人的腳步能踏在一個點上時,一種微弱卻真實存在的集體力量感,在每個人心中滋生。
    操練結束,便是全天的勞作。大部分人手繼續投入到營地的建設中。在胡漢的規劃和張涼的現場指揮下,他們不再滿足於僅僅加固穀口。沿著溪流,在距離穀口一段距離、地勢稍高且幹燥的緩坡上,幾間簡陋但結構相對牢固的木屋骨架已經立了起來。牆壁是用粗木為框架,填充泥土和茅草夯築而成(版築法),屋頂則鋪著厚實的茅草和寬大的樹葉。雖然粗糙,卻遠比露宿或那個陰暗的獵洞更能遮風避雨。
    胡漢並沒有直接拿出超越時代的建築技術,他隻是將一些基本的力學原理和更有效率的組織方式融入其中。比如,他指導人們製作了簡單的杠杆和滑輪組(利用樹枝和藤蔓),用於吊裝沉重的屋梁;他統一了部分構件的尺寸,使得製作和安裝更加快捷。這些小小的改進,累積起來,顯著提升了工程效率。
    另一部分人,則在那片被命名為“希望坡”的開墾地上辛勤勞作。焚燒清理掉的荒草灰成了天然的肥料,人們用簡陋的石鋤、木耒,甚至是削尖的硬木棍,奮力地翻墾著板結的土地。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帶著辛勤的鹹澀。幾位老農婦小心翼翼地播下隨身攜帶的、為數不多的粟種,以及在山穀內外找到的幾種耐貧瘠的野菜根莖。每一粒種子被埋入土中,都承載著一份對未來的期盼。
    胡漢穿梭在營地和田地之間,時而查看房屋的進度,糾正一些結構上的隱患;時而蹲在田邊,與老農交流土壤的情況,並根據記憶中有限的農業知識,建議他們嚐試將草木灰與人類糞便混合發酵,製作更高效的堆肥。他的建議起初讓農婦們麵麵相覷,覺得這位郎君連“穢物”都要管,實在古怪,但在胡漢耐心解釋了“肥力”的概念後,她們將信將疑地開始嚐試。
    這一日晌午過後,張涼找到了正在指導如何用柔韌藤蔓編織更結實籮筐的胡漢。
    “郎君,”張涼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我們的鹽,快沒了。肉和野菜還能支撐,但沒有鹽,弟兄們幹活就沒力氣,身子也會垮。”
    胡漢聞言,眉頭微蹙。鹽,這是生存的必需品,也是他之前忽略的一個重要問題。亂世之中,鹽鐵專賣的製度早已崩壞,但獲取鹽的渠道也變得極其困難和危險。最近的產鹽地,或者有鹽貨交易的地方,很可能在胡人的控製之下。
    “我們還有多少?”胡漢問道。
    “省著用,最多還能支撐七八日。”張涼答道。
    胡漢沉吟片刻,問道:“張兄,你可知這附近,有無鹽堿地,或者……有沒有可能找到岩鹽?哪怕是味道發苦的礦鹽,或許也有辦法處理。”
    張涼搖了搖頭:“這一帶都是山林,未曾聽說有鹽堿地。岩鹽……更是罕見。往常我們的鹽,都是用糧食或是皮貨,去幾十裏外的集鎮換的,那裏現在……怕是已被胡人占了。”
    冒險出去換鹽,在目前人手和武力不足的情況下,無異於羊入虎口。
    胡漢站起身,望向山穀四周的群山,大腦飛速運轉。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找到替代方案。他回憶著所知的野外生存知識,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張兄,你帶幾個人,去山裏,尤其是那些老林子底下,找一種顏色很深、甚至是灰白色的地衣,或者注意觀察,有沒有野獸經常去舔舐的岩石或者土壁。”胡漢描述著,“另外,燃燒某些富含鹽分的植物,也能得到堿霜,雖然不純,但或許能應應急。”
    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不需要冒險外出也能嚐試的土辦法。雖然效率低下且不確定,但至少是一個方向。
    張涼雖然覺得這法子聽起來有些玄乎,但出於對胡漢的信任,還是立刻應下:“好,我下午就帶人去找!”
    就在張涼準備離開時,負責在穀口矮牆上瞭望的二牛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郎君!張叔!外麵……外麵來了幾個人!看著像是流民,扶老攜幼的,正朝我們穀口這邊來!離得不遠了!”
    胡漢和張涼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警惕。
    流民?是真正的逃難者,還是……胡人的探子?或者是其他覬覦他們這處新營地的勢力?
    短暫的安寧被打破了。野熊穀,迎來了第一批不速之客。如何處理這些人,將是對胡漢領導能力和這個新生團體凝聚力的第一次真正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