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陌客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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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口新壘的矮牆上,胡漢、張涼以及幾個手持棍棒、麵露緊張的漢子,靜靜地望著下方。寨門緊閉,門後的橫杠牢牢抵住。
牆下不遠,站著五個人。正如二牛所報,是典型的流民模樣,衣衫襤褸,滿麵風霜。為首的是一名四十餘歲、麵容愁苦的漢子,攙扶著一個頭發花白、步履蹣跚的老婦人。他身後是一個抱著幼兒的年輕婦人,孩子似乎病了,蔫蔫地趴在她肩上,不哭不鬧。最後麵則跟著一個半低著頭、身形單薄的少年。
他們看到矮牆和牆上手持“武器”的人,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更深的惶恐。那為首的漢子連忙將老婦人交給少年攙扶,自己上前幾步,隔著一段距離,朝著牆上深深作揖,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喊道:
“牆上的爺們!行行好!俺們是北麵逃難過來的,村裏遭了胡人,就剩這幾口人了……實在走投無路了,求爺們給口水喝,給指條活路吧!”他的聲音沙啞,帶著絕望的哀求。
牆上眾人沉默著,目光都投向胡漢和張涼。收留陌生人,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是極大的風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探子?會不會引來麻煩?更何況,自家的糧食也有限。
張涼壓低聲音,在胡漢耳邊道:“郎君,看情形倒像是真流民。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我們的存糧……”
胡漢微微抬手,止住了張涼的話。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牆下的五人,尤其是那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和她懷中無聲無息的孩子。那孩子的情況,看起來很不好。
“你們從何處來?沿途可曾遇到胡人?”胡漢開口,聲音平穩,不帶太多情緒。
那漢子見有人回應,而且是明顯為首之人,連忙回答:“回爺的話,俺們是從北麵新興郡那邊逃過來的,一路上躲躲藏藏,胡人的遊騎見過幾股,都沒敢靠近,繞著小路走的,這才到了這裏。”他所說的新興郡,位於並州更北,確是胡患嚴重之地,與胡漢他們之前所在的區域方位吻合。
“孩子怎麽了?”胡漢的目光落在那個生病的幼兒身上。
那婦人聞聲,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卻難掩清秀的臉,眼中含淚:“小郎染了風寒,發熱兩天了,一直沒退……求郎君發發慈悲,救救孩子吧!”說著便要跪下。
胡漢眉頭微蹙。疾病,在這個時代往往是比刀劍更可怕的殺手。若真是風寒,在群體中傳染開來,後果不堪設想。
張涼顯然也想到了這點,臉色更加凝重,再次低聲道:“郎君,病氣過人,萬萬不可……”
牆下的漢子見牆上人猶豫,尤其是看到張涼那警惕的神色,心中更急,連忙道:“俺們不敢給爺們添太多麻煩!隻要給點清水,讓俺娘和孩子歇歇腳,緩口氣,俺有力氣,能幹活!砍柴、壘牆、墾地,啥都能幹!隻求給孩子一口吊命的湯水!”他拍著胸脯,眼中是走投無路之人最後的懇切。
胡漢沉默著,心中飛速權衡。風險是顯而易見的:糧食壓力、安全隱患、疾病威脅。但好處呢?人手,他現在極度缺乏可靠的人手。這漢子看起來是個壯勞力,那少年也能做些事。更重要的是,若此時緊閉大門,見死不救,固然暫時安全,但傳揚出去(如果還有其他流民),他們這個新生的小團體,將被打上“冷酷排外”的烙印,未來想要吸納更多流民壯大自身,會難上加難。
他需要樹立的,不僅僅是內部的秩序,還需要一個對外的、能夠吸引人的名聲。
“打開寨門。”胡漢做出了決定,聲音不大,卻讓牆上牆下的人都愣住了。
“郎君!”張涼急道。
胡漢看向他,眼神堅定:“張兄,找根繩子來。讓他們把隨身物品放在門外,人一個一個進來,先用繩子捆住雙手,帶到旁邊那片空地上隔離……就是單獨看管。另外,立刻燒一大鍋熱水,所有人都要洗手洗臉。那個生病的孩子和接觸過他的人,暫時單獨安置在溪流下遊遠離營地的那塊大岩石後麵,我會去看看。”
他轉向牆下,高聲道:“你們可以進來,但須依我規矩!所有人需檢查有無兵刃,暫時縛手,隔離察看。患病者需單獨安置,以防病氣傳染!若願守我規矩,便留下;若不願,現在便可自行離去,我贈你們一袋清水!”
這番話,既展現了接納的可能,又立下了嚴格的規矩,將風險控製在最低限度。既有仁慈,也有手段。
牆下的漢子聞言,幾乎沒有猶豫,立刻磕頭:“俺守規矩!俺守規矩!多謝郎君活命之恩!”
寨門在嘎吱聲中緩緩打開一道縫隙。張涼帶著幾個手持棍棒的漢子,依胡漢之言,謹慎地將五個流民依次帶入,檢查、縛手,又將那對母子引向溪流下遊。整個過程,新來的流民順從無比,眼中充滿了對獲得一線生機的感激,以及對這穀中竟有如此“嚴整”秩序的驚異。
穀內的老居民們默默看著這一切,沒有人出聲反對。他們信任胡漢的判斷,也隱約明白,郎君此舉,必有深意。
胡漢看著被暫時隔離在空地角落的那三個成年流民,又望了望溪流下遊的方向。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收留,更是對他製定的規則的一次檢驗,也是這個小小團體向外邁出的第一步。
麻煩或許會隨之而來,但機遇,也潛藏其中。如何將潛在的危機轉化為助力,將考驗他下一步的智慧。野熊穀的平靜,注定要被打破了。
第十二章薪火相傳
新來的流民被暫時安置在溪流對岸一片劃出的空地上,與主營地隔水相望。老婦人、抱著病孩的年輕婦人(自稱柳氏)及其丈夫(名叫楊茂)被分開看管,那沉默的少年(楊茂的侄子,叫石頭)則跟著楊茂。胡漢嚴格執行了隔離措施,送飯遞水都由固定人員用長木棍挑過去,接觸後必須用熱水洗手。這古怪卻嚴謹的規矩,讓新來者更加敬畏,也讓穀中舊人感到了某種安心——郎君行事,看似不近人情,實則思慮周詳。
胡漢親自去查看了那個生病的孩子。孩子約莫三四歲,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胡漢沒有現代藥物,隻能憑借有限的野外急救知識。他讓柳氏用浸了涼水的布巾不斷給孩子擦拭額頭、腋下降溫,又讓人熬了淡淡的、有助於發汗的薑湯(幸好之前采集野菜時發現了幾株野薑),小心喂下。他叮囑柳氏注意保持孩子清潔,所用布巾必須用開水燙洗。
“能否活下來,看他的造化,也看你的細心。”胡漢對淚眼婆娑的柳氏說道,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柳氏含淚點頭,緊緊抱著孩子,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處理完病患,胡漢的注意力回到了楊茂身上。這個中年漢子雖然麵帶菜色,但骨架寬大,手掌粗糙,指節突出,一看就是常年做活的人。在被隔離的空地上,他也沒閑著,正用胡漢允許他們保留的一把小削刀,仔細地修理著他們帶來的、幾乎散架的獨輪車車軸。
“你會木工?”胡漢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問道。
楊茂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回答:“回郎君話,俺家裏原是做木匠活的,粗淺手藝,會一些。車、犁、耙,尋常家什都能做,蓋房子的梁椽也勉強能上手。”他語氣帶著一絲手藝人的自豪,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
胡漢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急需的人才!營建房屋、製作工具、乃至後續可能需要的器械,都需要專業的木匠。他之前指導壘牆、製作杠杆,靠的是原理,但具體到精細構件,就非他所長了。
“很好。”胡漢點頭,“待隔離期過,確認無病無患,你便負責帶領幾人,專司木工之事。我們需要更多的屋架、門窗,還需要製作一些更趁手的農具,比如……一種更省力的犁。”
胡漢簡單描述了一下曲轅犁相較於此時普遍使用的直轅犁的優點——轉彎靈活,節省畜力(雖然他們現在還沒有牲口)。楊茂聽得眼睛漸漸發亮,他雖是第一次聽說“曲轅”之說,但憑借多年的經驗,稍一思索,便覺出其中妙處。
“郎君大才!此法……此法若成,墾地效率必能大增!”楊茂激動之下,忘了拘謹,聲音也大了幾分,“隻是……需要好木料和合適的鐵器做犁鏵,眼下……”
“木料這山穀裏有的是,慢慢尋找合適的。鐵器……我來想辦法。”胡漢將這個問題記下。鐵,是另一個卡脖子的問題,比鹽也容易不到哪裏去。
五日的隔離期在緊張而有序的勞作中過去。孩子的燒在柳氏的精心照料和胡漢的土法降溫下,竟然真的慢慢退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已無性命之憂。這被視為一個好兆頭,連帶著對新來者的戒心也消減了不少。主營地那邊,又有兩間木屋的主體結構立了起來,“希望坡”上的粟苗也冒出了嫩綠的芽尖。
解除隔離後,楊茂立刻投入了工作。他帶著石頭和穀中另外兩個對木工有些興趣的少年,在胡漢劃出的“木工作坊區”忙活起來。鋸子、刨子、鑿子這些專業工具自然是沒有的,主要依靠的還是那把小削刀、幾把柴刀和胡漢指導製作的簡易拉鋸(用韌性好的樹枝彎成弓形,繃上帶齒的薄石片或廢鐵片)。即便如此,楊茂的手藝也足以讓眾人驚歎。粗糙的木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榫卯結構雖然簡單,卻結實耐用,大大提升了房屋建造的速度和質量。
胡漢則將更多精力投向了組織管理和規則細化。他借鑒了古代“屯田”和“府兵”的思路,結合現狀,明確了幾條簡單的規定:所有收獲(糧食、獵物、采集物)統一分配,按勞、按需結合;每日勞作由張涼和幾位被指定為“隊正”的骨幹分派;堅持每日晨練;設立簡單的“值夜”和“巡穀”製度。
他還讓識幾個字的張涼(曾做過邊軍小校,粗通文墨)用燒黑的木炭在一塊相對平整的木板上,畫下簡單的“正”字,記錄每個人完成的“工分”,用於日後分配物資時參考。這原始的製度,旨在建立一種相對公平和多勞多得的意識。
楊茂一家的融入,和新秩序帶來的效率,讓穀中的氣象為之一新。人們看到新房屋以更快的速度建成,看到楊茂在胡漢指點下開始嚐試製作那種聽起來很神奇的“曲轅犁”模型,希望變得更加具體。
然而,胡漢並未被這初步的順利衝昏頭腦。他站在初具規模的營地中央,看著忙碌的人們,目光卻投向了穀外。鹽,鐵,還有可能隨時出現的胡人或其他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野熊穀隻是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麵。
他召來了張涼和表現出色的楊茂。
“我們的根基稍穩,但有兩件事,必須提上日程了。”胡漢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一是鹽,二是鐵。楊茂,打造工具、武器,離不開鐵。張兄,你久在此地,可知附近何處有鐵礦苗,或者……有沒有可能找到一些廢棄的鐵器,甚至是從戰場上……”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張涼和楊茂對視一眼,神色都凝重起來。他們知道,郎君這是要開始主動向外探索,為更長遠的生存和發展尋找資源了。這一步,將比在穀內建設,承擔更大的風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