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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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爬起來,骨頭縫裏都透著冷。
    我得想想,眼下這境地。
    我挪到窗邊,透過破舊的木格往外看。
    小翠還吊在那棵老槐樹下,藤條勒進她胖胖的胳膊,留下一道道深紫色的淤痕。
    她頭耷拉著,像是沒了生氣。
    心口猛地一抽。
    我伸出手,朝她那個方向,用口型比了個:“對不住。”
    小翠像是感應到什麽,費力地抬起頭。
    臉上淚痕鼻涕糊成一團,腫著眼睛看向我。
    她看到我的口型,愣了一下,然後拚命地、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她在告訴我,不怪我。
    這時,門軸“吱嘎”一響,村長端著個粗陶碗又走了進來。
    他把碗往炕沿一墩,裏麵是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吃了。”
    我沒動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們……到底要對我爹娘做什麽?”
    村長渾濁的眼珠轉向我。
    “要不是你這聖女身子還有點用,我現在就能掐死你,清理門戶。你們一家,都是村子的罪人!蛛神昨夜震怒,你知道後果多嚴重嗎?”
    我猛地抓住他話裏的縫隙——他不能讓我死。
    一股橫勁衝上頭頂。我抓起那陶碗,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嚓!”
    碎片和稀粥濺得到處都是。
    我彎腰撿起一塊最鋒利的瓦片,冰涼的刃口死死抵住自己的喉嚨,皮膚瞬間陷下去,滲出血絲。
    “讓我見我爹娘!”
    我聲音嘶啞,眼睛瞪著他,“現在!不然我就死給你們看!看你們拿什麽平息蛛神的怒!”
    村長看著我,臉上溝壑般的皺紋動了動,非但沒怒,反而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笑。
    他拍了拍手,幹巴巴的掌聲在死寂的屋裏格外刺耳。
    “好,好。是個硬骨頭,像你娘當初。”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算計,“行,明天。明天讓你見。今天,你給我老老實實待著。”
    我瓦片還抵著脖子,血線更明顯了。“把小翠放下來!”
    村長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舉著瓦片的手臂開始發酸發抖。
    終於,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可以。”
    晚上,油燈如豆。
    我把小翠扶到炕上,用清水一點點擦她身上的傷。
    藥膏抹上去,她疼得渾身一顫,抽噎著,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祝兒……你晚上……咋子被抓回來了……”她哭得打嗝,“你會死的……你真的會死的……”
    我抱著她胖胖的、冰涼的身體,手下是她被打得凹凸不平的傷痕。
    “我不會死。”
    我聲音低啞,卻異常堅定,像在對自己發誓,“小翠,我不會死。我還要……把我爹娘,好好安葬。”
    小翠仰起哭花的臉,眼神空洞又恐懼,隻是一個勁地重複:“你會死的……都會死的……蛛神醒了……它真的醒了……”
    我隻當她被打傻了,嚇破了膽,沒往深裏想。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村長來了,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黑色麻衣,手裏捧著一套衣服。
    那衣服極其精美,是大紅的底色,上麵用金線、彩絲繡滿了繁複的圖案——盤繞的蛛網,猙獰的蜘蛛,還有各種看不懂的古老符文
    。在昏暗的晨光裏,它閃著一種不祥的、華麗的光。
    “穿上。”
    村長把衣服遞過來,聲音不容置疑,“這是‘聖衣’,見蛛神,必須穿它。”
    我摸著那“聖衣”,料子滑膩冰冷,上麵的刺繡硌著指尖。
    它很美,卻讓我從心裏感到一種排斥和惡心。
    我沒反抗,默默地脫掉外麵破舊的罩衣,將這沉重的“聖衣”套在了身上。
    剛穿好,屋外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嗩呐!
    那調子又高又淒厲,像一把錐子,直直紮進人的天靈蓋。
    緊接著,鑼鼓鐃鈸一起響了起來,敲打得雜亂無章,透著一股野蠻的歡欣和壓抑的恐懼。
    我被他半推著走到門口。
    隻看了一眼,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幹幹淨淨。
    眼前的景象,與我昨夜那個噩夢,嚴絲合縫地重合了!
    村中央的空地上,人群黑壓壓地跪著。
    最前方,後山蛛坑的方向,架著兩根粗得嚇人的毛竹。
    竹竿上,晃晃悠悠地掛著兩具裹了草席的人形。
    草席散開些許,露出我爹和我娘的臉!
    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果然全被一種黑乎乎、像是幹涸瀝青的東西糊住了,封得死死的,如同兩尊被隨意丟棄的泥塑。
    胸口掛著木牌,猩紅的漆寫著兩個刺目的大字:
    罪人。
    “爹——!娘——!”
    我立刻尖叫著就要朝那邊撲過去。
    旁邊立刻閃出兩個同樣穿著黑麻衣的壯漢,一左一右,像鐵鉗一樣死死架住了我。
    我的掙紮在他們手裏,如同蚍蜉撼樹。
    村長麵無表情地一揮手。
    兩人不由分說,把我粗暴地塞進了旁邊一頂早已準備好的轎子裏。
    這轎子通體鮮紅,紅得像剛潑上去的血,連窗口掛著的簾子都是紅色的,透過它看出去,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血色。
    村長矮身也鑽了進來。轎子空間狹小,他身上的陰冷氣息幾乎將我淹沒。
    他抬起手,沒有任何預兆,對著我的臉,左右開弓!
    “啪!啪!啪!”
    幾個又重又狠的耳光扇下來。
    我耳朵裏嗡的一聲,全是尖銳的鳴響,眼前金星亂冒,嘴裏泛起一股腥甜。
    頭發散亂下來,遮住了視線。
    我透過發絲的縫隙,惡狠狠地瞪著他,恨不得用眼神從他身上剜下肉來。
    村長打完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麻衣,聲音低沉而殘酷:
    “好好當你的聖女。今天,就讓你們一家三口,好好在蛛神麵前——贖罪!”
    然後他取出粗麻繩,將我的手腳牢牢捆住,確保我無法在反抗。
    然後,他俯身下了轎子。
    紅色的轎簾在他身後落下,隔絕了外麵大部分的光線,轎內陷入一種沉悶的、令人窒息的暗紅之中。
    我聽見他在外頭,用那慣常的、毫無波瀾的嗓音,不高不低地喊了一聲:
    “起轎——!”
    轎身猛地一晃,被抬離了地麵。
    緊接著,那尖銳得能刺破耳膜的嗩呐聲再次響起,很快傳來歌聲。
    嘿——咗!嘿——咗!
    拾起紅轎唻,送神娘唻!
    蛛神睜眼唻,收供奉唻!
    罪人血,洗罪身唻——
    聖女衣,贖罪魂唻——
    嘿咗!嘿咗!贖罪魂唻!
    蛛網張張,罩四方唻!
    貢品肥肥,神歡暢唻!
    吃了肉,喝了湯唻——
    賜俺風調雨順糧滿倉唻!
    嘿——咗!嘿——咗!
    送神娘唻!
    獻蛛神唻——!
    轎子顛簸著,朝著後山蛛坑的方向,一步一晃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