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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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針不是很疼,就是一股尖銳的冰涼,從頭頂一下子竄遍了全身。
    隨著針紮進去,我空洞的眼睛裏像是被強行塞進了什麽東西。
    我張了張嘴,想哭,卻隻發出一下短促的抽氣聲。
    然後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像是掉進了一片又黑又冷的深潭裏。
    可很快,那潭水扭動著,變成了後山那個終年繞著灰霧的蛛坑。
    坑口架著兩根粗得嚇人的毛竹,晃晃悠悠的。
    竹竿上掛著兩具裹了草席的人形。露出來的臉——是我爹和我娘!
    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被一種黑乎乎的東西糊住了,封得死死的,像兩尊沒捏好的泥像。
    胸口掛著木牌,猩紅的漆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罪人。
    村長穿著一身黑麻衣,站在最前頭,手臂舉得老高,嘴裏念著又冷又硬的話,像碎冰碴子:“……悖逆神恩,私毀祭約,今以罪身,獻於蛛神,平息神怒……”
    下麵,黑壓壓的村民跪了一地,額頭抵著泥巴。
    然後,他手臂猛地往下一揮。
    竹竿被抬了起來。我爹娘就像兩捆沒分量的柴火,直直地朝那黑窟窿一樣的坑底栽下去。
    坑底深處,那片黑暗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帶著無數……數不清的、細密蠕動的腿。
    同時,我胸口一悶,仿佛被什麽東西隔著衣服撓了我一下。
    “不——!”
    我倒抽一口冷氣,猛地從那個噩夢裏掙脫出來。心髒狂跳,好像要撞斷肋骨蹦出來。
    渾身都是黏膩的冷汗,裏衣貼在皮膚上,又濕又冷。
    我爹娘呢?
    我得去看看,現在就去!
    此時手腳還是軟的,像踩在棉花上。
    我咬著牙,幾乎是滾下炕的。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凍得一哆嗦。
    奇怪的是,餓得發慌的感覺輕了不少,身體裏好像多了一股說不清的力氣。
    我試著攥了攥拳,指節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易泛白無力。
    摸到門邊,手抖得厲害。我用力一拉。
    “吱呀——”
    門開了,聲音在死靜的夜裏顯得特別刺耳。
    我剛衝出去幾步,旁邊牆根的黑影裏猛地伸出一隻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攥住了我細瘦的胳膊。
    勁兒大得快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嚇得魂都飛了,扭頭就對上一雙在黑暗裏也冷得瘮人的眼睛。
    是村長。
    他幾乎和牆角的影子融為一體,隻有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像一個活死人。
    “回去。”他聲音不高,卻沉得像石頭壓下來。
    我心裏又急又怕,像有火在燒,拚命想掙開他的手。“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爹娘!”
    他那手紋絲不動,反而收得更緊,疼得我眼前發黑。
    “由不得你胡鬧。他們為你犯了天大的罪,你還要去惹禍嗎?”
    他不再廢話,胳膊一用力,幾乎把我整個人提離了地麵,硬拖著往回走。
    我雙腳懸空,拚命扭動,指甲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亂抓,留下幾道白印子,但他好像根本沒感覺。
    我被他又狠又重地搡回屋裏,後背撞在冷硬的炕沿上,疼得我哼了一聲。
    他站在門口,月光隻照亮他半邊身子,灰撲撲的。
    “老實待著,”他盯著我,目光像釘子一樣紮在我身上,“‘蔽衣’也未必能完全藏住你。不想讓你爹娘白死,就別再踏出這門一步。”
    屋子裏死靜,隻有我自己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耳朵裏,又重又亂。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身影端著個碗,側著身子擠進來,是小翠。
    她喘著氣,把那個冒著一點熱氣的粗陶碗放在炕沿。
    “祝兒,你……你吃點吧。”
    她聲音小得像蚊子,眼睛盯著地麵,不敢看我。
    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我一下,眼神裏全是害怕和……一絲藏不住的好奇。
    我撲過去,沒碰那碗,冰涼的手指死死抓住她胖胖的胳膊,掐得肉陷了下去。
    “小翠!小翠姐!你告訴我,我爹娘呢?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去後山了?”
    小翠疼得“嘶”了一聲,想抽回手,卻沒成功。
    她眼神慌慌張張地瞟向門口,壓著嗓子,帶著哭腔:“祝兒,你別問了……叔和嬸子,他們……他們是罪人,壞了村規,要……要去蛛神跟前贖罪的……”
    罪人!贖罪!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針,狠狠紮進我腦子裏,和夢裏那個血紅的木牌重合了!
    “贖什麽罪?!他們有什麽罪?!”
    我失控地低吼起來,眼淚湧出,“我娘殺了爹!爹是自己願意的!他們都是為了我!這算什麽罪?!”
    小翠被我嚇住了,胖胖的臉煞白,嘴唇哆嗦著:“規矩……村裏的規矩就是這樣……觸怒蛛神,就要……就要獻給蛛神……聽說,昨晚後山的動靜特別大,蛛神發怒了……就是因為……”她的話突然卡住,不敢再說。
    “不行!絕對不行!”我像是瘋了一樣,抓著她胳膊用力搖晃,
    “小翠姐,你放我出去!你讓我去看看!我就看一眼!求求你了!那是我爹我娘啊——!”
    最後一聲我幾乎是用氣音嚎出來的,喉嚨像被撕開一樣疼。
    小翠看著我滿臉的淚和通紅的眼睛。
    她猛地一跺腳,像是下了決心。
    “你……你快去快回!看一眼……就看一眼就回來!”
    她聲音抖得厲害,笨拙地挪到門邊,拉開一條縫,緊張地朝外張望,然後對我拚命招手。
    我什麽也顧不上了,像道影子一樣從她身邊竄了出去。
    夜風冰冷,刮在臉上像刀子。
    我赤著腳,拚命朝著後山的方向跑。
    肺裏像著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那股身體裏新冒出來的力氣推著我,讓我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剛衝過打穀場,離那條通往後山的小路還有一段距離,旁邊黑暗中猛地響起幾聲凶狠急促的狗叫!
    是那幾條拴在糧倉邊的鬣狗!
    緊接著,一個沉重的、帶著腥風的身影從側麵狠狠撞在我腰上!
    “啊!”
    我慘叫一聲,被那股大力直接撲倒在地。手肘和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瞬間就麻了。
    那畜生粗糙濕熱的舌頭幾乎舔到我的臉,獠牙泛著寒光,沉甸甸的身體壓得我動彈不得,快要斷氣。
    雜亂的腳步聲快速靠近。
    村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出現在我模糊的視野裏。
    他看都沒看那鬣狗,直接蹲下身,拿出一卷粗麻繩,開始捆我的手腳。
    “放開我!放開!”
    我拚命掙紮,用還能動的手去抓他,用腳亂蹬,“我要去找我爹娘!你們不能那麽做!他們是冤枉的!放開我——!”
    繩子勒進皮肉,火辣辣地疼。
    他根本不理我的哭喊和掙紮,幾下就把我捆得結實實,然後抓住繩子一頭,像拖死狗一樣,拖著我往回走。
    我的身體在粗糙的地麵上摩擦,皮肉像是要被磨掉。
    我扭著頭,死死瞪著村長那張臉,聲音已經啞得不像話:“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們……為什麽……”
    他依舊不吭聲,隻是拖得更快了。
    被他拖回那個熟悉的院門口時,我看到了小翠。
    她被她娘用一根藤條抽打著,吊在了院門的橫梁上。
    藤條抽在她胖胖的身上,發出沉悶的“啪、啪”聲。
    她娘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眼神空洞,隻是機械地一下下揮著藤條。
    小翠咬著嘴唇,胖胖的身體在空中微微晃蕩,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卻死死忍著,隻發出小動物一樣壓抑的嗚咽。
    她看到我被拖回來,眼裏一下子沒了光。
    村長把我扔進屋裏,看都沒看門外挨打的小翠。
    他反手重重地關上房門。
    屋子裏又一次黑了下來。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手腳被綁著,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了。
    眼淚無聲地往下流,流進耳朵裏,冰涼。
    完了。
    什麽都完了。
    不。
    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