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鬼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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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婆家的石屋孤零零地蹲在村尾。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推開那扇歪斜的、仿佛一碰就散的籬笆門。
院子裏,鬼婆正坐在一個磨得油亮的樹墩上,佝僂著背,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杆長長的煙鬥。
暗紅的火星在她幹癟的唇間明明滅滅,煙霧繚繞,讓她那張布滿深壑皺紋的臉看起來更像一具風幹的屍骸。
她聽到動靜,渾濁的眼珠慢吞吞地轉過來,落在我身上,沒有任何波瀾。
“聖女。”她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枯木。
我胸口還在劇烈起伏,直接劈開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李奶奶,還有心情抽煙呢!你家平安,可是快要被送進蛛坑了!”
鬼婆抽煙的動作頓了一下,煙霧後的眼睛眯了眯,隨即又恢複那死水般的平靜。
“我家平安,沒聖女的命好,生來就是個傻的,也沒人……能為她擋災。”
那話語裏的刺,紮得我心口一縮。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爹娘。
“李奶奶!”我逼近一步,聲音壓得低而銳利,“別跟我繞彎子!平安是你心尖尖上的人,你真甘心她就這麽沒了?”
“規矩就是規矩。”
她磕了磕煙鬥灰,灰燼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裏,“有祭品,蛛神才會保佑蛛村,年年風調雨順。”
那套陳腐的說辭讓我心頭火起。
我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
“我打算逃出村子了!”我盯著她驟然縮緊的瞳孔,一字一頓,“我可以帶平安一起走。”
鬼婆喉嚨裏發出一聲類似嗤笑的氣音:“你怎麽逃?蛛村的根,紮在所有人的骨頭裏,沒人能逃出去。”
“蛛村最可怕的是蜘蛛,”我抬起下巴,讓我單薄的身體盡量顯得不那麽脆弱,“而蜘蛛,怕我。”
“就憑這一點?”鬼婆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淡的譏誚,“你可跑不了。山路呢?外麵的世界呢?你認得嗎?”
“所以我要你幫我,救出那些外鄉人!”我斬釘截鐵,“我需要她們的幫助!她們能從外麵進來,就一定有辦法離開這十萬大山!”
“不行。”鬼婆拒絕得幹脆,像塊石頭,“他們是新的祭品。觸怒蛛神,誰都活不了。”
“我不要男的!”我立刻接口,腦子轉得飛快,
“我隻要那兩個女的!外鄉的女人,有文化,長得也好!你們會舍得讓這樣的‘好材料’直接當祭品嗎?難道不想把她們留下來,給村裏的男人生孩子?”
鬼婆捏著煙鬥的手指緊了緊,沉默了下去。
隻有煙鍋裏殘餘的煙草,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空氣凝滯了許久。
終於,她抬起眼,那目光像兩把生鏽的鉤子,死死釘在我臉上。
“聖女……還是聰明。”
她啞聲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老婆子我……活不了幾年了。好,陪你賭這一把。”
她頓了頓,那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帶平安……活下去。讓她看看……外麵的太陽。”
她沒等我回應,直接佝僂著站起身,走到牆角,用枯瘦的手指,從一堆雜物裏扒拉出一小片髒汙的布頭。
然後,她蹲下身,就著昏暗的光線,用一塊尖利的小石片,在布片上劃拉起來。
嘴裏念念有詞,是那種古老而拗口的禱文,聽得人頭皮發麻。
寫完了,她把那布片遞給我。
上麵用某種暗褐色的、像是幹涸血跡的東西,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處子經血,半碗。
·牆角鼠屎,七粒。
·灶底陳年灰垢,一撮。
·你母親遺體青絲,三根。
“明天,”
鬼婆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天黑前,給我弄過來。”
我捏著那片肮髒的布條,指尖冰涼。
前麵三樣不難。
我正好……今天來了月事。
最難的是最後一樣——
我母親的頭發。
我真的要去……刨開那座新墳嗎?
我離開鬼婆家時,她塞給我兩個硬得像石頭的窩窩頭。
“吃點東西,”
她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別還沒開始,就先餓死了。”
我攥著那冰冷的窩窩頭,和更冰冷的布條,回到了死寂的家裏。
油燈如豆。
我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看著手裏那片布條,上麵的字跡像扭曲的蟲豸,啃噬著我的心。
去,還是不去?
腦海裏閃過娘最後抱住我時,那破碎而溫柔的叮囑:“祝兒……活下去……逃出去!”
也閃過爹幹癟的屍體,和娘扭曲的脖頸。
恨意和求生的欲望,像藤蔓一樣死死纏繞在一起,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要活下去。
我要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
娘……不會怪我的。
她一定不會。
我猛地站起身,將冰冷的窩窩頭混著一點挖來的苦菜,胡亂塞進嘴裏,機械地吞咽下去。
然後,我拿起牆角的短刀和一把小鏟子,義無反顧地踏入了濃稠的夜色中。
山風嗚咽,像是無數亡魂在低泣。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那座白天剛堆起的新墳前。
月光慘白,照在粗糙的木牌和新鮮的泥土上,泛著瘮人的光。
“爹,娘……”我跪在墳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女兒不孝……為了活命,為了帶平安走……驚擾你們安眠……”
我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冰冷潮濕的泥土。
然後,拿起鏟子,咬著牙,開始挖掘。
泥土被掘開,露出底下土,混合著草木根係和夜露的潮濕氣味。
終於,鏟尖碰到了裹屍體的草席。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扔掉鏟子,我用顫抖的、沾滿泥汙的雙手,徒手去扒開那些冰冷的泥土,將覆蓋在上麵的草席一點點掀開。
然後,我看到了。
不是預想中開始腐敗的軀體,是兩具完全幹癟、縮水、蜷縮在一起的……焦炭般的遺骸。
爹娘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徹底的墨黑色,仿佛被烈火灼燒過,又像是被什麽東西吸幹了所有的水分和生機。
五官扭曲模糊,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黑洞,無聲地凝視著慘白的夜空。
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拂開那些沾著泥土的枯發。
指尖觸碰到娘幹硬的頭皮,那觸感讓我渾身一顫,幾乎要縮回手。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空氣,用短刀小心地割下三縷頭發。
我最後看了一眼坑底那兩具依偎在一起的、焦黑的軀體。
他們沒有怪我。
我知道。
我用顫抖的手,開始將泥土重新推回坑中。
這一次,動作快了許多。
填平,拍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