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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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繼續往前走,後麵的路,幾乎是蘇青在帶。
    她像是換了個人,眼神變得異常銳利,時不時蹲下查看地麵的痕跡,或是抬頭辨認被風吹歪的草葉。
    選的路越來越偏,有時甚至要從布滿荊棘的灌木叢裏硬擠過去,但確實好走,腳下多是鬆軟的腐殖土,很少留下清晰的腳印。
    我渾身已經疼到麻木,像一架被抽走了所有感覺的木頭架子,隻知道跟著前麵那個紅色的背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
    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累,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向前移動的驅動。
    走到半夜,山林裏的溫度驟降,嗬出的氣變成白霧。
    裸露在外的皮膚像被刀子割,背上的平安似乎也感到了冷,在我背上不安地動了動。
    蘇青停下腳步,借著慘淡的月光,我能看到她嘴唇凍得發紫。
    “不行,太冷了,再走下去要出事。”
    她聲音打著顫,“找個地方避風,天亮再走。”
    她很快找到一個被幾塊巨石半圍住的凹陷處。
    我們擠了進去,好歹擋住了些刺骨的寒風。
    安頓下來,蘇青又轉身鑽進林子,沒過多久,她帶著一把嫩綠的野菜回來,分給我們。“嚼一嚼,能頂一點餓,補充點力氣。”
    這時,我背上的平安徹底醒了。
    她在我懷裏動了動,抬起頭,那雙大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澈,直直地看著我,裏麵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平安,”我摟緊她,聲音放得極輕,生怕驚碎了什麽,“我是姐姐。我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平安沒說話,隻是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幾乎要絕望。
    然後,她小小的身子往我懷裏靠了靠,軟軟地喊了一聲:
    “姐姐。”
    這一聲,像羽毛落在我幾乎凍僵的心上。我猛地抱緊她,喉嚨堵得發酸。
    我趕緊從鬼婆給的布包裏掏出餅幹、糖和硬邦邦的肉幹,小心地喂給她。
    平安很乖,小口小口地吃著,吃完後,把腦袋埋在我胸口,很快又睡著了,呼吸均勻。
    我也累到了極點,胡亂嚼了幾根帶著土腥味的野菜和一小塊肉幹,那點東西落進空蕩蕩的胃裏,幾乎感覺不到。
    剛閉上眼睛,就被拖進了夢境。
    夢裏,小翠被吊在老槐樹下,藤條抽打的聲音沉悶而持續。
    她胖胖的身體在空中晃蕩,起初還有嗚咽,後來就沒了聲息。
    畫麵一轉,她又被吊在了自家黑黢黢的房梁上,舌頭伸得老長,眼睛瞪著,空洞地望著我。
    我猛地驚醒,胸口像是被石頭壓住,喘不過氣。
    臉上冰涼一片,全是淚水。
    不用驗證了。
    我知道,小翠活不了。
    那個會偷偷找我玩,會因為我分她糖而笑得眼睛眯起來的胖丫頭,沒了。
    我睜開眼,蘇青已經醒了,正將一些洗淨的野菜和用大葉子盛著的清水遞過來。
    她的臉色依舊疲憊,但眼神已經恢複了之前的冷靜。
    “快吃點,我們得走了。”她低聲說。
    我叫醒還在迷糊的平安,給她喂了點水和餅幹。
    她乖乖地靠著我,不哭不鬧。
    我們幾個人再次上路,沿著越來越清晰的山路往下走。
    雙腿像是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但蘇青說快到了,這讓我們都咬著牙堅持。
    走了不知道多久,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刺得人眼睛發疼。
    轉過一個山坳,前方出現了一片相對平坦的地方,幾棟灰撲撲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屋頂豎著一根旗杆,上麵掛著一麵褪色的紅旗。
    “是派出所!蘇青姐!是派出所!我們有救了!”
    林慧激動地喊出聲,圓圓的臉上瞬間煥發出光彩,幾乎要癱軟下去。
    蘇青也長長舒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下來。“到了,終於……”
    可我心裏那股不安卻越來越濃。這幾棟房子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有人煙。
    而且,它們孤懸在此,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蘇青帶著我們走向那排平房中最像正門的一間。
    門虛掩著,她敲了敲,然後推開。
    裏麵光線有些暗,一個穿著舊警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大叔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揉了揉眼睛。他皮膚黝黑,臉上帶著常年被山風吹出的粗糙皺紋,看起來很和善。
    “哎呀,幾位這是……”
    他站起身,熱情地迎上來,“快進來坐,快進來!這是怎麽了,弄成這樣?”
    他手腳麻利地給我們倒熱水,拿出幾條有些舊但幹淨的毯子遞給我們,關切地詢問:“從哪兒來啊?遇到啥困難了?”
    熱水下肚,凍僵的身體稍微回暖。
    林慧抱著毯子,臉上是劫後餘生的激動,她張了張嘴,眼看就要把一切托盤而出——
    “我們是在山裏迷路的考察隊員!”
    蘇青突然打斷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
    她放在身側的手隱秘而用力地拽了一下林慧的衣角,遞過去一個極其嚴厲的眼神。
    林慧猛地刹住話頭,臉上激動的表情僵住,有些茫然地看著蘇青,又看看那個警察大叔,最終還是閉上了嘴,低下頭,捧著水杯的手微微發抖。
    我的目光卻死死盯在那個警察大叔的臉上。
    越看,心裏那股寒意越重。
    這個人……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不是清晰的記憶,而是一種模糊的感覺,尤其是他笑起來時,眼角堆起的皺紋,還有他轉身去拿東西時,脖頸側麵露出一小塊深色的、像是胎記一樣的痕跡……
    大叔好像沒注意到蘇青的打斷和林慧的異常,依舊熱情地笑著:“迷路了啊?這大山裏確實容易走岔道。餓了吧?我這兒還有點麵條,給你們下點熱乎的吃?”
    他笑得很自然,很熱心。
    可我卻覺得,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深處,有什麽東西,在我們幾個人身上,細細地、來回地掃過。
    像在確認什麽。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