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碓舟巧替千鈞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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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濠州城,薄霧尚未散盡,輜重營內已然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空氣中彌漫著新磨麥粉的清香與牲畜特有的氣息,人來車往,吆喝聲、車輪碾過地麵的轆轆聲交織成一曲忙碌的晨歌。
陳慕之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長衫,正與幾位管庫圍著一張粗糙的木桌,核對新一批“慕之行軍麵”的原料入庫單據,眉頭時而舒展時而微蹙。幾個庫吏正在緊張地擺弄著算籌,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間快速移動。
就在這時,一名頭戴紅巾的帥府親兵快步走來,對著陳慕之和剛踱步過來的孫義抱拳道:“孫總管,陳副總管,馬姑娘有請,請二位即刻前往帥府議事,事關緊急軍需。”
孫義那略顯焦黃的臉上立刻堆起職業化的笑容,眼底卻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陰霾,他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胡須,應道:“有勞小哥通傳,我等這就過去。”
說罷,他側頭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靜如常的陳慕之,心中那股因白福倒台、權力被分,以及陳慕之近來風頭日盛而積鬱的悶氣,又不自覺地翻騰了一下。這小子,如今是越發得意了,連帥府召見都有了他的份,再這麽下去,自己這總管的位置,怕是遲早要形同虛設。
陳慕之倒沒多想孫義那點彎彎繞繞,隻以為是“行軍麵”的配給計劃有了新調整,或是日常補給出了什麽紕漏。
他將手中單據交給身旁的管庫,與孫義一前一後,穿過已然開始喧囂、彌漫著早點炊煙與馬糞混合氣味的街道,來到了那戒備愈發森嚴的元帥府。
親兵將兩人帶到偏廳門口,被站在門外的丫鬟伸手攔住。
這時,廳內隱約傳來低低的、帶著困惑與執拗的誦讀聲,是馬秀英那清越的嗓音:“……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
陳慕之耳朵一動,這題目……不是著名的“孫子定理”(中國剩餘定理)的經典例題嗎?他前世理工科的底子還在,這種題目幾乎是刻在DNA裏的條件反射。他正神遊天外,想著這元末亂世,竟還有人有閑心研究這個,卻聽裏麵馬秀英似乎正在紙上演算,半晌,輕輕“咦”了一聲,顯然是卡住了。
鬼使神差地,或許是出於一種學術上的“潔癖”,見不得簡單問題被複雜化,陳慕之幾乎是下意識地,隔著門簾,用不高但清晰的聲音脫口而出:“二十三。”
廳內的演算聲戛然而止。
片刻的沉寂後,是馬秀英帶著幾分訝異和不確定的聲音響起:“……外麵是孫總管和陳副總管嗎?春香,請他們進來吧。”
兩人跟著丫鬟春香走入廳中。
隻見馬秀英正坐在靠窗的書案後,春日晨光透過窗欞,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案上鋪著幾張草紙,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演算數字與塗抹的痕跡。
她抬起頭,先是對孫義微微頷首,目光隨即落到陳慕之身上,那雙酷似薑月的明澈眼眸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未曾褪去的驚異:“方才……是陳副總管說的‘二十三’?”
陳慕之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實在有些孟浪,連忙躬身抱拳,語氣帶著歉意:“是在下失禮,擾了馬姑娘思緒。偶聞算題,心有所感,信口胡言,唐突之處,還請馬姑娘海涵。”
馬秀英卻拿起一張寫得最滿的草紙,對照著上麵略顯淩亂的算式,又凝神心算片刻,眼中的訝色迅速轉為驚異,甚至帶上了一絲欽佩:“不,陳副總管並未胡言。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答案確是二十三無疑。我演算良久,方才理清頭緒,陳副總管竟能……頃刻間心算得出?”
她自幼聰慧,協助郭子興處理文書賬目,於數算一道頗為自負,尋常賬房先生都未必及她。
此刻見陳慕之不假思索、一口道破她苦算未得的答案,心中震動著實不小。這個最初被她打上“登徒子”標簽的年輕人,莫非真如葉先生和義父後來偶爾提及那般,腹中確有非同一般的才學?
孫義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什麽三三五五七七,他隻覺得這些數字繞得人頭昏,隻關心叫他們來所為何事,便笑著上前一步,岔開話題:“馬姑娘天資聰穎,精於數算,實在令人佩服。不知今日召我等前來,有何緊要吩咐?可是軍需方麵有何變故?”
馬秀英這才從算題的震驚中徹底回過神來,神色恢複了一貫的沉穩幹練,隻是看向陳慕之的目光裏,那層堅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
她清了清嗓子,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今日請二位總管前來,確是為了一件關乎我軍下一步行動的緊要之事。二位皆知,葉軍師籌劃已久的主動出擊、襲擾元軍後方之策已定,不日便將派遣數支精銳,執行長途奔襲任務。此舉關乎我軍能否打破當前被圍困的僵局,至關重要,可謂孤注一擲。”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陳慕之和孫義,語氣加重:“而此番行動,所需‘慕之行軍麵’數量極大,要求一個月之內,備足六千人的軍糧,然倉中所存麵粉相差尚遠,據工匠營磨坊昨日呈報,即便所有石磨日夜不停,人力畜力輪班上陣,現有麵粉產出,亦遠遠跟不上需求。缺口……近乎一半。”
“此事已在昨日緊急軍議上提出,諸位將領皆束手無策,郭元帥為此大發雷霆。葉軍師當時建言,或可請陳副總管一同參詳,或有機巧之法可解此困。故而郭元帥吩咐下來,著我會同輜重營,務必在三日內,找到確保麵粉供應的解決之道。不知二位,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她將“三日”和“燃眉之急”咬得格外清晰,壓力瞬間給到了兩人。
孫義一聽,眉頭立刻鎖成了疙瘩,苦著臉,雙手一攤,開始大倒苦水:“馬姑娘,此事……難,難如上青天啊!城內磨坊就那些石磨,能用的牲口早已征調殆盡,人力更是捉襟見肘,許多壯丁都補充到城防去了。這……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別說這‘炊’的速度它還快不起來啊!”
“除非……除非能立刻變出幾座新磨坊,或者從天而降幾百頭健驢壯騾,再征調數百民夫,可這倉促之間,談何容易?元軍圍城,物資進不來,人也出不去……”
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既充分表明了困難,又把皮球巧妙地踢了出去,潛台詞昭然若揭:我老孫沒辦法,陳慕之你小子不是能耐大嗎?你來,看你有什麽神通。
陳慕之沒有立刻接話,他沉吟著。麵粉產能瓶頸,這確實是大規模製造“行軍麵”必然遇到的問題。隻聽匯報,終究是隔靴搔癢,難以觸及核心。
“馬姑娘,孫總管,”他抬起頭,目光沉靜,“空談無益,紙上談兵終覺淺。不如我們親往磨坊一看究竟?或許現場勘察,能發現問題的關鍵,找到些提升產量的辦法。”
馬秀英眼眸一亮,立刻讚同:“正合我意。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事不宜遲,我們這便過去。”她行事幹脆,當即起身。
一行人於是離開帥府,徑直前往位於城西河畔的工匠營磨坊區。還未走近,便已聽到嘩嘩的水聲、石磨轉動的隆隆聲、牲口的嘶鳴以及民夫們協調用力的號子聲。
走近一看,景象頗為“原始”而繁忙。隻見河邊空地上,數十盤大小不一的石磨排開,有瘦骨嶙峋的驢馬蒙著眼,拉著磨盤周而複始地轉圈;更有數十名赤著上身、汗流浹背的壯碩民夫,喊著號子,合力推動著巨大的磨杆,肌肉賁張,每一步都顯得沉重無比。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河邊依托水力建起的幾座大型裝置。其中一座巨大的立式水輪在河水的衝擊下緩緩轉動,通過複雜的連杆和凸軸,同時驅動著好幾個沉重的石杵,在石臼中起起落落,發出沉悶有力的“咚、咚”聲,這是“連機水碓”,主要用於舂米脫殼。
旁邊還有一座結構類似、但傳動更為複雜的水輪,本該驅動著幾盤石磨(連機水磨),此刻卻靜靜地停在那裏,一動不動,與旁邊水碓的忙碌形成鮮明對比。
陳慕之看得暗自點頭,這元末的工匠智慧不容小覷,竟已能如此大規模、高效率地利用水力,其機械設計已然相當精巧。
此時,幾名工匠正圍著那停轉水輪的基座和傳動結構忙碌著,敲敲打打,爭論不休。為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發亮、手臂肌肉虯結的粗壯漢子,眉頭擰成了死結,正對著一個斷裂的木製齒輪發脾氣。
馬秀英指著那停轉的連機水磨,帶著惋惜的語氣對陳慕之二人解釋道:“這便是連機水磨,若能全力運轉,效率遠超畜力和人力,日夜不停,一盤水磨可抵二三十壯勞。本是解決麵粉產量的關鍵倚仗。”
“隻是……唉!”她歎了口氣,指向湍急的河水,“它受製於天時。枯水季節,水流綿軟無力,帶動不了這龐然大物;如今春夏之交,本應是水量豐沛、動力充足的好時節,奈何前幾日上遊一場急雨,河水暴漲,水流過於湍急凶猛,竟將水車的部分輪葉和關鍵的傳動木件衝損、扭斷了。”
“這位方大匠正帶人日夜搶修,但據他估計,至少還需停工兩三日才能修複如初。而且即便修好,若水位再有大變,或再來場暴雨,難保不會再次損壞。這麵粉的供應,實在是……卡在了這喉嚨上!”她的話語中透露出深深的無力感。
那被稱作方大匠的工匠頭領,名叫方懷舟,是工匠營裏有名的技術大拿,家傳幾代的木工巧匠,素來對自己的手藝極為自負,等閑人難入他眼。
他見馬秀英親自前來,心知是為水磨之事,連忙放下工具,胡亂用汗巾擦了把臉,過來見禮,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急和沮喪:
“馬姑娘,孫總管,您二位也看到了。不是小人們不盡力,實在是這水磨太過‘嬌氣’!水小了它是大爺,推不動;水大了它更是祖宗,說壞就壞!這次損壞頗為嚴重,核心傳動軸都裂了,重新製作打磨費時費力。這兩三日停工,影響的磨麵數量可不是小數目!這麵粉的供應,小人……小人實在是愧對元帥信任!”
他重重一拳捶在旁邊的支撐木樁上,顯得既懊惱又憋屈。
陳慕之沒有急著發表意見,而是繞著那停轉的連機水磨仔細打量起來,又蹲下身觀察河水的流速與水位,再回想一路走來所見的地形起伏。
他大學主修動力工程,雖然研究方向更偏向理論和高精尖領域,但這種基礎機械原理、能量轉換與利用效率的優化,正是他的專業範疇,一眼就能看出關鍵所在。
一個想法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電光石火,瞬間照亮了他的腦海。
他走到愁眉不展的方懷舟身邊,指著那龐大的、固定在石基上的水磨結構,語氣平和地問道:“方大匠,這水碓、水磨,必須如此牢固地固定在此處嗎?絲毫動彈不得?”
方懷舟正心煩意亂,見問話的是個麵生的年輕文弱書生,以為是哪個不懂裝懂來指手畫腳的文人,頓時沒好氣地回道:“不固定在這兒,還能在哪兒?水就在這兒流,難道還能把整條河的水都引到別處去?或者把這千斤重的大家夥扛著滿街跑不成?”
語氣頗為衝撞,帶著工匠特有的直率和對“外行”的不耐。
馬秀英微微蹙眉,正要開口提醒方懷舟注意態度,陳慕之卻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沒聽出對方話裏的火藥味,繼續耐心引導:“非是移動整條河,也非搬運水碓。方大匠,你看這河水,豐枯不定,水位時高時低,流速亦隨之變化。這固定式的水碓水磨,其結構、輪葉入水深度、傳動比,都隻能適應某一特定範圍的水位和流速。水位高了,流速過快,衝擊力過猛,易損壞輪葉和傳動件;水位低了,又夠不著,或者衝擊力不足,無力驅動。我們何不……因勢利導,讓這水磨本身,能‘隨波逐流’,自適應水勢之變化?”
“隨波逐流?自適應?”方懷舟愣住了,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完全超出了他固有的認知。馬秀英和孫義也投來疑惑的目光,孫義更是暗自撇嘴,覺得陳慕之在故弄玄虛。
陳慕之不再賣關子,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較為直挺的樹枝,抹平一小塊地麵,便畫了起來:“我們不必改變河流,也不必移動山石。我們隻需造一條足夠堅固、吃水較深的平底船,不用太大,但要足夠穩,能承載重量。然後,將水輪、傳動機構,乃至石磨本身,都集成安裝在這條船上。再將此船以堅固的鐵鏈或纜繩,錨固於河道之中……”
他一邊畫,一邊用樹枝指點,詳細解釋:“豐水期,水位高,流速急,我們可將船錨固在靠近岸邊、水流相對平緩的洄水區,避免急流直接正麵衝擊,保護機構;枯水期,水位下降,河心主流位置水更深,流速往往也更穩定有力,我們便將船駛向河心錨固,利用那裏依然充足的水力。”
“最重要的是,船體本身浮於水麵,可以自然地隨水位的漲落而上下起伏,水漲船高,水落船降,始終能保持水輪以最佳角度和深度入水工作!如此一來,就無需像建造固定水碓那樣,必須耗費巨資修建複雜且容易淤塞的堰壩、導流渠來勉強維持一個固定的工作水位。傳動結構也可以因此簡化許多,動力傳遞更為直接,損耗更小。此物,我暫稱之為——‘船碓’或‘船磨’。若要緊急提升產量,我們完全可以同時建造數條這樣的船磨,並列於河中,互不幹擾,齊頭並進!”
隨著他的勾勒和深入淺出的講解,一個全新的、突破性的、靈動而巧妙的水力利用方案,清晰地呈現在眾人麵前的沙土地上。這方案跳出了固定思維的桎梏,將“以不變應萬變”的固定模式,轉變為了“以萬變應萬變”的靈動策略。
方懷舟起初還帶著幾分不屑和煩躁,但聽著聽著,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無意識地微微張開,呼吸漸漸粗重起來,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眼前打開。
他猛地一拍自己汗津津的光亮腦門,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顫抖:“對啊!船!放在船上!讓它浮在水上!高了低了它自己跟著動!還能主動選擇水流緩急!妙啊!太妙了!這……這位大人!您……您真是神了!點石成金啊!”
他此刻看陳慕之的眼神,如同瞻仰神人。
他一把抓住陳慕之的胳膊,那常年勞作布滿老繭的手力道奇大,讓陳慕之感覺骨頭都在**,臉上滿是狂熱和近乎虔誠的敬佩,之前那點輕視和煩躁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大人!這‘船碓’、‘船磨’之思,簡直是魯班再世,點醒了俺這榆木疙瘩!小人……小人方懷舟,自認鑽研水利機巧十餘年,不敢說登峰造極,也算略有心得,今日方知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大人,您……您還懂什麽?比如,這水輪葉片的角度弧度,如何才能在不同流速下都保持較高的效率?還有這傳動齒輪的材質與咬合,如何能更耐磨,減少維修?這船體的穩定性,又該如何保證在急流中不傾覆……”
方懷舟一連串問了好幾個非常專業且切中要害的問題,有些甚至觸及了初步的流體力學和材料力學原理。
陳慕之看著這位瞬間化身“技術狂熱粉”的工匠頭子,心中既覺得有些好笑,又頗為欣賞他那份純粹的技術追求和求知欲。
他便揀著能解釋的、符合這個時代認知水平的,用比喻和具象化的語言,深入淺出地解答了一番,諸如葉片設計成一定曲麵可以減少水流阻力(渦流)、選擇硬木並交叉紋理或者設法用上好的鋼材包裹關鍵部位可以增強耐磨、船體采用寬底並合理配置壓艙物可以增加穩定性,甚至簡單提到了可以通過搭配不同大小的齒輪組(變速機構)來適應不同水流速度,使得石磨始終保持在最佳轉速的想法。
方懷舟聽得如癡如醉,時而恍然大悟地猛拍大腿,時而凝神思索念念有詞,看向陳慕之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敬佩迅速升級到了近乎崇拜的五體投地。
他猛地後退一步,不顧地上泥濘,對著陳慕之便是深深一揖到地,語氣無比鄭重懇切,帶著顫音:“大人學識,如淵如海,深不可測,小人這點微末伎倆,在大人麵前如同螢火之於皓月!若大人不棄,小人願拜大人為師,執鞭隨鐙,追隨左右,學習這格物致知之無上妙理!請老師收下小人!”
說著,竟真撩起沾滿木屑的衣袍,作勢要跪下磕頭行拜師禮。
陳慕之嚇了一大跳,這還了得!他趕緊上前一步,用力托住方懷舟的手臂,連聲道:“方大匠快快請起!萬萬不可!折煞慕之了!你我皆是同僚,皆為義軍效力,互相切磋,取長補短而已,豈敢妄為人師?這‘船碓’、‘船磨’之法,思路雖有了,但具體如何建造,如何選材,如何確保萬無一失,還需倚仗方大匠和諸位工匠的巧手與經驗,方能將這圖紙化為實實在在能磨麵的利器!慕之在此先行謝過!”
方懷舟見陳慕之態度堅決,言辭懇切,這才勉強站直身體,但眼中的尊敬卻絲毫未減,反而更濃,固執地說道:“大人可以不認小人這個徒弟,但在小人心目中,您就是俺的老師!以後但有差遣,水裏火裏,絕無二話!”
此後,方懷舟竟真的一有時間便跑去輜重營找陳慕之請教格物問題,後來覺得跑來跑去太過麻煩,生怕漏掉什麽真知灼見,幹脆卷起鋪蓋,自作主張搬進了陳慕之租住的院子,對陳慕之以師禮相待,端茶送水,執禮甚恭。
陳慕之每次看到年紀比自己長十多歲的方懷舟恭恭敬敬地站著傾聽他講解,還拿著本子和毛筆緊張地記錄他那些“雜學”的時候,總感覺到自己好像是某國年輕的領袖在做指示。勸了這個“格物癡”幾次,見他依舊我行我素,陳慕之也就隻好聽之任之,倒也樂得有個技術上的得力助手和忠實執行者。
陳慕之盡可能地將後世一些物理基礎知識及機械設計原理傳授於他,最後方懷舟竟成為新朝的“天工院”首任院長!此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一旁的馬秀英,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從陳慕之脫口解出她苦算未得的難題,到此刻提出這匪夷所思卻又合情合理、直指問題核心的“船磨”妙法,再到他麵對技藝高超的工匠真心拜服甚至欲行大禮時的謙遜從容、不著痕跡的化解……她心中的觀感,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前那“登徒子”的惡劣印象,如同春日陽光下的殘雪,迅速而徹底地消融殆盡。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從一開始就誤會了這個人。他那日看自己的眼神,或許並非心存輕薄,而真的是因為那份與“故人”驚人相似的容顏,所引發的深沉追憶與難以言說的傷痛?
想到這裏,她再看向陳慕之時,目光中少了許多戒備和清冷,多了幾分客觀的審視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淡淡的好奇。甚至覺得,他那偶爾失神望向自己的目光,也不再那麽令人厭煩和警惕,反而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意味,讓她平靜的心湖,微微泛起了一圈漣漪。
孫義站在旁邊,臉色變幻不定,如同開了染坊。他萬萬沒想到陳慕之真的能當場拿出辦法,而且還是個如此高明、如此巧妙、能讓眼高於頂的方懷舟都佩服得欲要拜師的絕妙主意!
他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慶幸這要命的磨麵危機終於看到了解決的曙光,自己這總管之位暫時無憂,又嫉妒陳慕之再次輕而易舉地大出風頭,贏得了馬秀英的刮目相看和工匠營的敬服。
他隻能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幹巴巴地附和道:“陳副總管果然……果然奇思妙想,才智超群,佩服,佩服。有陳副總管此法,我軍麵粉短缺之困,迎刃而解矣!”隻是那話語中的酸澀,恐怕連他自己都騙不過。
磨麵危機,就此出現了決定性的轉機。
馬秀英當機立斷,迅速將“船磨”之策及其原理詳細稟報郭子興。
郭子興正為此事焦頭爛額,聞聽此計,大喜過望,拍案叫絕,連呼“天助我也!”
當即下令工匠營全體動員,一切資源優先供應,全力配合輜重營,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先造出兩到三架“船磨”投入試用,盡快提升麵粉產量,解決出征部隊的燃眉之急。
他在隨後的一次軍議上,更是當眾大力表揚了陳慕之,稱其“不僅通曉錢穀簿書,更精於格物巧技,能於無路處開路,於無望時尋得希望,實乃我軍不可多得之幹才,諸位當以其為楷模,多思巧幹,少些抱怨”。
在葉兌的順勢提議和郭子興的首肯下,陳慕之開始正式列席日常的軍事會議,以便更好地協調後勤補給與軍事行動,確保“船磨”產出的麵粉能高效轉化為“行軍麵”,及時供應出擊部隊。
於是,陳慕之與馬秀英在公務上的接觸,不可避免地變得更加頻繁。
起初,兩人在會議上僅限於必要的、公事公辦的交流,眼神偶爾接觸,也迅速禮貌地分開,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但隨著時間推移,或許是那日磨坊之行的印象太過深刻,馬秀英發現,自己開始不自覺地留意起陳慕之在會議上的發言。
他分析後勤補給線路時條理清晰、數據詳實;評估各類物資消耗時精準到位、預見性強;偶爾對某些具體戰術行動提出的輔助性建議,也往往能切中要害,角度新穎獨特,令人耳目一新。
這個男人,仿佛一個蘊藏著無數驚喜與智慧的寶藏,每一次接觸,每一次交談,都能讓她發現他不同的一麵,沉穩的、敏銳的、創新的、甚至偶爾流露出的、與這時代格格不入的某種……跳脫?
這一日,一場關於首批出擊部隊具體路線與補給點設置的軍議散得稍早。眾人陸續離去,廳內隻剩下正在低頭整理文書、歸類存檔的馬秀英,和稍稍落後、似乎對剛才討論的某個細節仍在思考著的陳慕之。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略顯安靜的氛圍,隻有馬秀英翻閱紙張的沙沙聲,將最後一卷文書歸位,馬秀英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眼望向那個站在窗邊、正凝神望著窗外庭院的男子。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為廳內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長。
她猶豫了片刻,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案上一張廢棄草紙的邊角,終於還是輕聲開口,打破了這份靜謐:“陳副總管。”
陳慕之聞聲回過神來,轉身望來,臉上還帶著一絲思索的餘韻:“馬姑娘,有何吩咐?可是文書還有需要核對之處?”
馬秀英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決心,那雙與薑月幾乎一模一樣的、清澈而明亮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而坦然地直視著陳慕之,問出了那個埋藏心中已久的疑惑:“那日……在府門外,你情急之下,提及的那位故人……她,真的與我……如此相像嗎?”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緊張。
陳慕之沒料到她會突然問起這個,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微微的窒息感伴隨著潮水般湧來的記憶碎片——薑月嗔怪時微蹙的眉頭、電影院黑暗中共享爆米花的親密、摩天輪升至最高點時她帶著懼意與興奮的緊緊依偎、妹妹那張天價的醫藥費通知單、挪用婚房首付款時內心的掙紮與無奈、對方父母和親戚那毫不掩飾的譏諷與冷漠、薑月最後那條決絕而冰冷的短信……
這一切交織成一幅幅鮮明而刺痛的畫麵,衝擊著他的神經。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馬秀英臉上,那無比熟悉的眉眼、鼻梁、唇形,甚至偶爾微蹙眉頭時的小動作,都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時空錯亂,故人重現。
但很快,理智的堤壩將他從情感的漩渦中拉回現實。他緩緩點頭,聲音帶著一種經曆過後的平靜與滄桑:“是。幾乎……一模一樣。初見之時,慕之甚至以為……是幻覺。”
馬秀英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語中深沉的痛楚,她追問道:“那……她究竟是陳副總管的什麽人?竟讓副總管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初見時那般失態?”
她問出這話時,臉頰微微有些發熱,但更多的,是一種想要了解真相、解開心中謎團的好奇,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
陳慕之的喉嚨有些發幹,仿佛有砂紙在摩擦。該怎麽解釋?說那是另一個時空相愛至深、卻因殘酷現實而被迫分離的女友?說我們因為一場匪夷所思、超越認知的科學實驗事故而可能永訣?他隻能選擇這個時代最能理解,也最不會引人懷疑和深究的說法。
他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巧妙地掩去了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聲音裏染上了一絲真實的、無法作偽的苦澀與悵惘,低聲道:“是……是慕之未過門的妻子。”
他頓了頓,仿佛需要積蓄力量才能繼續說下去,聲音裏帶著更深的落寞與一種命運弄人的無奈:“我們……本已互換庚帖,定了婚期,隻待良辰吉日。隻因一些……陰差陽錯、難以辯解的誤會,以及……雙方家庭的壓力,致使我們……被迫分離,天涯各方。”
“數月前接到輾轉而來的書信,說她……說她已遵從父命,嫁作他人婦……我……唉!”他重重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遺憾與無力,“我這次離鄉…試圖尋她,本想當麵問個明白,但如今亂世茫茫,烽煙四起,音訊徹底斷絕……隻怕……隻怕今生都再無相見之期了。那天見到馬姑娘的容貌,實在是……情難自已,冒犯之處,至今思之,仍感愧疚。”
這番話,半真半假,卻將他內心對於失去薑月、困於異世、前途未卜的孤獨、無奈、委屈與深切思念,真切而克製地表達了出來。這情緒如此真實而沉重,讓聽者不禁動容,心生憐憫。
突然,陳慕之心念一動,一個大膽的、近乎荒謬的試探念頭湧上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了勇氣,再次抬起眼,直視著馬秀英那雙清澈的眸子,語速緩慢而清晰:“馬姑娘,實不相瞞,你與我失散的那位未婚妻子,容貌幾乎別無二致,如同雙生。我……我曾與她相約,要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
他仔細觀察著馬秀英的反應,“就是一種類似皮影戲,但場麵宏大千萬倍,人物栩栩如生,如同真人被困在光影之中的神奇娛樂;我們曾一起在摩天大樓……”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就是極高的,如同山巒般的酒樓頂層用餐,俯瞰萬家燈火;我們還有個共同的約定,要努力工作存錢,一起去遙遠的冰城,看那用純淨冰塊雕琢而成的、瓊樓玉宇般的夢幻世界……”
他語速很慢,每一個陌生的詞匯都咬得清晰,試圖從馬秀英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熟悉的共鳴、疑惑,或者哪怕是覺得他在胡言亂語的反應。
然而,他的試探顯然失敗了。
馬秀英除了越來越濃的困惑,以及一種“陳副總管您是否因為思念過度而有些……癔症?”的禮貌性傾聽表情外,沒有任何其他反應。
她甚至微微偏頭,帶著幾分不解和一絲善意的笑意,輕聲反問:“陳副總管,你說的這些……小女子真是聞所未聞,全然不解何意。皮影戲我知道,但什麽‘電影’、‘摩天大樓’、‘冰城冰雕’,聽起來如同海外奇談,仙境幻景一般。能否……詳細講解一下?”
她的眼神純淨,充滿了對這個陌生概念的好奇,沒有絲毫作偽。
陳慕之看著她那純然困惑、不帶一絲雜質的目光,心中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也徹底破滅了。他自嘲地在心底笑了笑,是啊,怎麽可能呢?她終究是馬秀英,是元末濠州城裏的馬姑娘,不是那個會和他一起在電影院裏分享爆米花、在摩天輪上許下諾言的薑月。
他抬起眼,最後深深地看了馬秀英一眼,那目光中有深切的懷念,有徹底的釋然,也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清醒與疏離。
他拱手一禮,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溫和與疏淡,帶著明顯的結束話題的意味:“不過是一些虛無縹緲的夢境囈語,荒唐之言,讓馬姑娘見笑了。往事已矣,如煙似霧,徒亂人意。慕之今日失言過多,還請姑娘勿要放在心上。營中還有事務亟待處理,慕之先行告辭。”
說罷,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背影在夕陽餘暉中,竟透出幾分孤寂。
馬秀英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晚風穿過廳堂,拂動她額前的碎發。
“未過門的妻子……”“誤會分離……”“今生難見……”這幾個詞在她心中反複回響。她終於明白,他那日的失態,並非輕浮,而是情之所至,難以自已。而自己,竟陰差陽錯地,承載了另一份如此深沉而無望的情感寄托。
她輕輕歎了口氣,心中對陳慕之最後的那一點芥蒂,似乎也隨著這聲歎息,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同情和理解,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淡淡失落的複雜情愫。這個叫陳慕之的男子,他的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