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危城烽火淬真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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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濠州城內劍拔弩張,紅巾軍內部火並一觸即發之際,一匹來自遠方的快馬帶著滾滾煙塵衝進城門。
    馬背上的斥候幾乎是從馬鞍上滾落下來,嘶啞著嗓子喊出的消息讓所有將領魂飛魄散——元廷大將賈魯與月闊察兒率領數十萬大軍,已兵分兩路,如同兩張巨大的鐵鉗,直撲濠州而來,其前鋒精銳距城已不足三十裏!
    這突如其來的軍情如同一盆冰水,將正在權力欲望中燒得發昏的頭腦迅速降溫,集體體驗了一把“透心涼,心飛揚”——當然,是嚇得魂飛魄散那種飛。
    原本殺氣騰騰的雙方麵麵相覷,手中的兵器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簡單卻殘酷的道理,平時在權力蛋糕麵前可能被選擇性遺忘,但當真正的滅頂之災帶著刀槍劍戟、投石機雲梯兵臨城下時,就如同三九天的冰水混合物兜頭澆下,瞬間讓所有被權力和仇恨燒昏的頭腦都“冷靜”了下來。
    什麽爭權奪利,什麽私人恩怨,在“大家一起玩完”這個終極恐怖故事麵前,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甚至有點可笑。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虛妄的野心。
    原來,當初元廷議論強征民夫治理黃河工程時,有朝臣認為中原必亂,丞相脫脫卻把不同意見給壓製下去。
    豈料果然弄得天下怨聲載道,各路紅巾軍如同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特別是芝麻李在徐州起義,不光占了地盤,還把元廷賴以生存的漕運大動脈給切斷了,這等於直接砸了至正皇帝妥懽帖睦爾的飯碗,斷了他的財路和糧路。
    至正帝氣得跳腳,把丞相脫脫召來一頓臭罵:“汝嚐言天下太平無事,今紅軍半宇內,丞相以何策待之?”(你小子以前天天跟我說天下太平,現在紅巾反賊都占了半邊天了,你倒是說說看,怎麽辦?!)脫脫當時汗流浹背,一時竟無言以對,差點沒當場表演一個原地蒸發。[注:此事見《續資治通鑒》]
    因此,脫脫對芝麻李義軍那是恨之入骨,攻破徐州後,為了立威和泄憤,不顧身後罵名搞起了慘無人道的徐州大屠殺,之後更是把徐州改名為“武安州”,硬生生把一個上州給直接貶成了下州,導致徐州一帶頓時成了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的鬼域。
    這還不解恨,脫脫在班師回朝、帶著假“芝麻李”的人頭去向皇帝報捷前,特命賈魯與月闊察兒對徐州殘部窮追猛打,務必斬草除根。
    當探子回報趙均用、彭大這兩條“漏網之魚”帶著殘兵敗將躲進了濠州城後,元軍的大刀便理所當然地朝著濠州這個新的目標砍了過來。
    濠州,可謂是無妄之災,純屬被“豬隊友”拖下水,還是直接掉進了鯊魚池。
    一時間,濠州城外,放眼望去,是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邊的元軍連營,旌旗蔽日,刀槍如林,人喊馬嘶之聲如同悶雷般滾滾傳來,壓迫感直接拉滿,仿佛連天空都陰沉了幾分。
    這座剛剛經曆內耗、尚未喘過氣來的城市,瞬間被推到了生死存亡的懸崖邊上,底下就是萬丈深淵。
    在彭大、葉兌、陳慕之等尚有理智之人的極力斡旋下,一場氣氛與前幾次截然不同的緊急會議,在一種“大難臨頭、再不團結就得一起嗝屁”的凝重氛圍中再次召開。
    這一次,沒有了往日的虛與委蛇、陰陽怪氣和劍拔弩張,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共同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
    連躺在擔架上、被抬來參會的郭子興,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如紙,虛弱得需要人攙扶才能勉強坐起說話,但也無人再敢輕視或質疑他出席的必要性。
    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需要躺擔架的是不是自己,或者連躺擔架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去見閻王爺了。
    彭大作為各方都能勉強接受的中間人,率先開口:“諸位!廢話俺老彭就不多說了!元狗幾十萬大軍就在城外!眼巴前兒是啥情況,大家心裏都跟明鏡似的!之前那檔子破事,鬧得兩邊都付出了代價!郭帥這邊,無辜受了天大的罪,吃了苦頭,身上這傷……俺看著都他媽心疼!”
    他頓了頓,目光複雜地掃過陳慕之和孫德崖,“不過...陳參讚他們救人之時在後院放火,本是為製造混亂,不想火勢失控,將孫將軍府上年邁的祖父母...不幸罹難。這事鬧的!”
    孫德崖臉色鐵青,嘴角抽搐,想要發作卻又強忍下來。在元軍大兵壓境的現實麵前,這筆糊塗賬隻能暫時擱置。
    陳慕之適時站了出來,向孫德崖深深一揖:“孫將軍,當日情勢危急,慕之不得已而為之,此乃無心之失。令祖父母之事,慕之心中愧疚難安,待此戰過後,定向將軍負荊請罪。”
    這番話既表明了態度,又將重點拉回到當前危機上。
    孫德崖臉色鐵青,嘴角抽搐,想要發作卻又強忍下來。在元軍大兵壓境的現實麵前,這筆糊塗賬隻能暫時擱置。
    經過激烈爭論和艱難妥協,各方最終達成共識:擱置爭議,共同守城!
    為表決心,還舉行了歃血為盟的古老儀式——過往恩怨一筆勾銷,槍口一致對外。若有人在守城期間打擊報複、背後捅刀,其他各路義軍共擊之!
    於是,濠州城頭出現了頗具諷刺意味又透著悲壯的一幕:不久前還勢同水火的兩派旗幟,被勉強並排插在一起,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共同麵對城外數十萬虎視眈眈的敵軍。
    新一輪生死考驗拉開帷幕,而濠州城內的權力格局也已悄然發生深刻變化。
    經緊急推選,新的領導班底暫時確定:趙均用、彭大繼續擔任都元帥;郭子興、孫德崖、俞老大、魯淮恩、潘雙五人為元帥;葉兌憑借其威望和智謀,被公推為總軍師,統籌全局。
    具體防務分配如下:趙均用、孫德崖、俞、魯、潘所部守西北兩門;彭大、郭子興所部守東南兩門。
    由於郭子興傷勢未愈,無法親臨指揮,而他的兩個兒子郭天敘、郭天爵威望能力皆不足以服眾。其防區由朱元璋、湯和與在救帥行動中展現膽魄的陳慕之組成“三人軍事小組”代行指揮。
    這個安排既顧全現實,也標誌著朱元璋、陳慕之等少壯派正式走向權力核心。
    就在新的防務部署剛剛完成之際,城外的賈魯顯然不打算給濠州太多磨合時間。
    賈魯率領的元軍,立功心切,在經過短暫的休整和部署後,毫不猶豫地發動了第一次大規模的攻城戰。戰況從一開始就異常慘烈,如同絞肉機般吞噬著生命。
    “嗚——”低沉的號角聲在元軍大營中響起,隨即戰鼓雷鳴。
    密密麻麻的元軍如同潮水般向城牆湧來,衝車、雲梯、箭樓等各種攻城器械緩緩推進,聲勢駭人。
    “準備迎敵!”朱元璋沉著下令,聲音在城牆上回蕩。
    霎時間,濠州城下殺聲震天,箭矢如蝗。元軍前鋒冒著守軍的箭雨、檑木、滾油和金汁(糞便、尿液混合毒物熬製),悍不畏死地架起雲梯,開始攀爬城牆。
    這場初戰雙方都打得別扭。
    元軍方麵,雖然兵多將廣,訓練有素,又挾勝追擊,士氣旺盛,但畢竟是遠程奔襲而來,休整時間有限,對濠州城防的具體情況也需要實戰摸索;濠州守軍問題更大——剛經曆內鬥的各方軍隊毫無默契,防守協同性差,指令傳遞不暢。
    “右翼需要增援!趙都元帥的人馬怎麽還不上來?”湯和在城頭焦急大喊。
    陳慕之急忙派人傳令,卻發現趙均用部的傳令兵也正往這邊跑來:“陳參讚,西北門吃緊,請速調援軍!”
    原來兩邊的傳令係統各自為政,根本沒能有效協同。
    更要命的是,趙均用、彭大帶來的徐州兵馬,很多人在徐州親身經曆過那場慘絕人寰的敗績和屠城,內心深處對元軍存在著一種難以克服的“恐元症”,看到元軍那熟悉的旗幟、悍不畏死的衝鋒和高效的攻城戰術,未戰先怯,手腳發軟,影響了整體戰鬥力,甚至有個別地段出現了小範圍的潰退。
    “頂住!都給老子頂住!”胡大海揮舞著鐵尺,在城頭來回衝殺,將攀上城頭的元軍一個個砸下去。他那魁梧的身軀和駭人的勇力,在這一刻成了穩定軍心的支柱。
    陳慕之也沒閑著,他指揮著守軍將滾木礌石不斷砸下,滾燙的熱油、金汁傾瀉而下,城下頓時響起一片淒厲的慘嚎。
    陳慕之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如此真實地見識到了冷兵器時代戰爭的殘酷。
    他穿著不合身的將領皮甲,站在東門城樓相對安全的位置指揮,但濃烈的血腥味、焦糊味和糞便的惡臭依舊撲麵而來,刺激著他的鼻腔。
    他看到剛才還生龍活虎的年輕士兵,被一支流矢射中眼眶,一聲不吭地倒下;看到胡大海如同瘋虎般,揮舞著鐵尺,將一名剛剛冒頭的元軍百戶連人帶頭盔砸得腦漿迸裂;也看到一些趙均用部下的士卒,因為對元軍的恐懼,動作遲疑,配合生疏,導致防線幾次出現險情。
    “這樣不行,”朱元璋抹了把臉上的血汙,神色凝重,“各部之間毫無配合,再這樣下去,城破隻是時間問題。”
    陳慕之點頭稱是:“必須盡快統一指揮,建立有效的聯絡體係。”
    ……
    就在他們商議之際,賈魯卻在醞釀著更大的殺招。
    元軍大營忙得熱火朝天,隨軍工匠日夜趕工,建造起讓濠州守軍頭皮發麻的大家夥——回回炮投石機!
    三日後,當十數架龐然大物緩緩推至陣前,伴著令人牙酸的絞盤聲將巨石拋向天空時,城頭上一片驚恐。
    “那、那是什麽?”一個年輕的守軍士兵顫抖著指向天空。
    磨盤大的石塊帶著淒厲的呼嘯聲劃破長空,重重砸在城牆上,頓時地動山搖,碎石飛濺。一段女牆被直接命中,轟然倒塌,躲在後麵的幾名守軍瞬間被砸成肉泥。
    “啊!”慘叫聲在城頭響起。
    許多濠州本地士卒首次見識這等威力,嚇得麵無人色。
    那些徐州潰兵更是魂飛魄散,瞬間回憶起城破時被“天降正義”支配的恐懼,有的直接癱軟在地,哭爹喊娘。
    “完了!回回炮!徐州就是這樣被砸開的!”
    “快逃啊!城牆頂不住!”
    “娘啊!我不想被砸成肉泥!”
    悲觀絕望如瘟疫般蔓延,連一些將領都麵露懼色,私下哀歎濠州怕是不保。
    就在人心惶惶之際,陳慕之站了出來,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城下的投石機,估算著配重比。
    “諸位!慌什麽!這投石機他們能造,我們也能造!而且能造得更好!”陳慕之的聲音在嘈雜城頭上格外清晰。
    這句話瞬間安撫了眾將慌亂的心情,軍心立即提振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
    “陳將軍,你真的會造回回炮?”
    “比元軍的還要厲害?”
    陳慕之立即找來紙筆,憑借後世杠杆原理、拋射角度的力學基礎知識,結合城牆高大的特點,迅速勾勒出新型投石機草圖。隨即召來已成為他“頭號技術粉”的工匠營大匠方懷舟,詳細講解設計思路。
    “方大匠,你看,元軍的投石機需要輪子推動,機動性好,但底座的重量和穩定性就受了限製,這就決定了他們拋射的石塊重量有限。而我們的投石機,可以直接固定在堅固的城牆馬麵(凸出城牆外的方形墩台)上!利用馬麵的高度和穩定性,不受底座重量的拖累,我們可以拋射更大、更重的石塊!而且居高臨下,本身就有射程優勢,射程將會更遠!”
    方懷舟聽得眼睛發亮,激動搓手:“妙啊!老師!您這思路絕了!固定在馬麵上,以馬麵為基...這簡直是給投石機找了個最穩當的家!”
    說幹就幹!方懷舟立即召集工匠營所有能工巧匠,按照陳慕之的設計日夜趕工。陳慕之也幾乎泡在工匠營,與工匠們一起討論細節,解決實際問題。
    試驗過程充滿艱辛。配重比需要反複調試——輕了石頭扔不遠,重了結構易崩;拋射臂材料需要既堅韌又有彈性;投石方向控製更是精細活,稍有偏差就不知飛向何處。
    有幾次石塊未升空就因拋射控製問題砸落,險些傷及工匠,引得眾人驚呼。
    但陳慕之和方懷舟沒有氣餒,一次次失敗,一次次調整,記錄數據,改進工藝。
    陳慕之來自現代的項目管理經驗和解決問題思維,在這時發揮了巨大作用。他終於體會到,理論與實踐之間,隔著無數需要埋頭苦幹、不斷試錯的工匠。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經過數十次失敗和近乎偏執的調試後,第一架按照新方案建造的固定式投石機終於試驗成功!
    隻見一塊遠超元軍投石機所用、需要數名壯漢才能抬動的巨型石塊,被穩穩地放置在皮兜裏,隨著一聲令下,配重箱轟然落下,長長的拋射臂帶著巨大的動能,將巨石猛地拋向天空!
    那石塊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遠遠地飛越了之前元軍石塊所能達到的距離,狠狠地砸在了元軍前沿陣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城頭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工匠們激動得熱淚盈眶,不知是誰先喊了出來:“成功了!這是咱們的"慕之炮"!”
    陳慕之聞言,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個炮名好像有點……有點那個惡趣味,連忙擺手:“別!可別!這可是咱們濠州軍民智慧的結晶,就叫‘濠州炮"吧!”
    “好!濠州炮!就叫濠州炮!”眾人齊聲附和,與有榮焉。
    工匠又增加了投石機的配重,第二塊石塊拋得更遠,竟然把一個元軍百戶砸下馬來,餘勢未衰,又連帶擊中幾個元兵。
    “打中了!打中了!”
    “我們的炮!我們的濠州炮!”
    “陳參讚萬歲!方大匠萬歲!”
    守軍士卒們激動得熱淚盈眶,之前對元軍回回炮的恐懼,在這一刻被這雷霆萬鈞的一擊徹底驅散。
    就連那些原本對陳慕之這個“秀才“持懷疑態度的老行伍,此刻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站在陳慕之身旁的朱元璋,古銅色的麵龐上雖然依舊沉穩,但眼中卻閃爍著激賞。他用力拍了拍陳慕之的肩膀:“慕之賢弟!真乃神乎其技!有此利器,何愁韃子不破!”
    湯和也撫掌大笑:“痛快!看那賈魯老兒還如何囂張!”
    陳慕之揉了揉發痛的肩膀,謙虛道:“此乃方大匠和諸位工匠兄弟之功,慕之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罷了。”
    方懷舟聞言回頭,黝黑的臉上滿是油汗和自豪:“老師您就別謙虛了!沒有您指明的方向,俺們這些粗人就是把腦袋想破了,也造不出這等神兵利器!”
    很快,城頭上固定安裝的十數架重型“濠州炮“開始有序地發出怒吼。
    不僅如此,陳慕之還設計出可靈活旋轉方向的輕便型“濠州炮”,專門發射包裹浸油麻布或內裝通過多次土法蒸餾獲得的高濃度酒精的陶罐火球,目標直指元軍笨重的回回炮和攻城器械——被士卒們親切地稱為“火鴉炮”。
    當城頭巨石與火球如流星雨般砸向元軍陣地,將其回回炮砸得粉碎、點燃成巨大火炬時,元軍攻勢為之一滯,原本井然有序的進攻陣型被打得七零八落!
    賈魯在望樓上看得目瞪口呆,氣得差點把胡子揪下來——他實在想不通,濠州守軍為何這麽快就造出了威力更大、還能放火的投石機?臉色鐵青地大聲疾呼:“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濠州城內何時有了如此能人?!”
    元軍的這次大規模攻城,在“濠州炮”的迎頭痛擊下,草草收場,丟下了大量被毀的攻城器械。
    然而,賈魯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並未氣餒。
    他下令全軍後撤五裏,重新紮營,同時派出大量斥候偵察城防弱點,督促後方加速運送攻城材料。
    戰爭由此進入了艱苦的相持階段。
    元軍雖然暫停了大規模進攻,但小規模的騷擾、夜襲、挖掘地道等手段層出不窮。
    城內物資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陳慕之掌管的後勤也壓力巨大,他不得不絞盡腦汁優化分配,發動百姓收集磚石、製作箭杆,甚至拆毀不重要的建築以獲取守城石料。
    這天,陳慕之在胡大海的護衛下巡視完防務,順道去了傷兵營。剛走進那臨時征用的大院,一股混雜血腥、膿臭、草藥和絕望的氣息便撲麵而來。
    營內光線昏暗,擠滿各式傷員。斷腿的、缺臂的、肚破腸流的、燒傷燙傷的……痛苦**、哀嚎、郎中護兵的急促腳步聲、親人低泣交織成地獄繪卷。
    幾個年輕郎中忙得滿頭大汗,麵對重傷往往束手無策。一個看似僅十五六歲的小兵,腹部被箭射穿,傷口感染,高燒不退,意識模糊地念叨“娘...疼...”。
    陳慕之想給他喂水,卻發現他連吞咽力氣都沒有了。旁邊傷兵歎道:“沒用了,熬不過今晚……”
    陳慕之默默放下水碗,胸口如堵巨石。他看著斷手漢子空洞望天,看著燙傷士兵痛苦蜷縮……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此刻變得如此具體而刺痛。每個傷亡數字背後,都是鮮活生命和破碎家庭。
    “慕之兄弟,”胡大海低沉的聲音響起,“看開些,打仗……就是這麽回事。能多守一天,城裏老婆孩子就能多活一天。”
    這粗豪漢子眼中也流露不忍。
    陳慕之點頭無言。他明白戰爭殘酷,但理解不代表能坦然接受。
    他強忍不適,找來醫官提出改善衛生、防止感染的建議。
    離開傷兵營時,陳慕之心情格外沉重。夜色降臨,他獨自登城,想讓冷風吹散胸中鬱結。
    城牆上,值守士兵抱兵器休息,臉上寫滿疲憊麻木。遠處元軍營火連綿如星河倒扣,無聲壓迫比白日廝殺更懾人。
    寒風吹拂陳慕之單薄身軀。他來此世間不長,卻曆盡生死逃亡、官場傾軋、軍中內鬥,如今又置身數十萬大軍圍城的險境。
    看似憑超越時代的見識和運氣化解一個個危機,但眼前局麵比任何困難都凶險。
    數十萬元軍如懸頂之劍。城內,趙均用、孫德崖真會甘心放棄恩怨?彭大能調和多久?資源持續消耗……一切如走萬丈深淵上的鋼絲。
    “在想什麽?”溫和聲音響起。
    陳慕之回頭,見葉兌不知何時來到身邊,與他並肩望遠。
    “軍師,”陳慕之苦笑道,“隻是在想,我們還能守多久?元軍數十萬,耗也能耗死我們。城內……也非鐵板一塊。”
    葉兌撚須,目光深邃:“守多久,取決團結與堅韌。元軍勢大不假,但其師老兵疲,千裏奔襲,糧草轉運不易,更兼內部派係林立,未必真如看上去鐵板一塊。賈魯急於求成,久攻不下,內部必生齟齬。至於城內……”
    他頓了頓,“經此一役,郭帥威望受損,趙、彭勢大已成定局。然元璋、湯和等年輕將領脫穎而出,慕之你亦展露崢嶸,濠州的天已悄悄變了。未來如何,尚未可知。眼下,唯有同心協力,先渡此劫。”
    陳慕之默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