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危城烽火淬真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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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在濠州城頭的硝煙與血火中,如同負重的老牛,艱難地爬行了兩月有餘。
起初,賈魯指揮的元軍如同錢塘江洶湧的潮水,一波猛過一波,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濠州這座看似隨時可能崩解的礁石。
然而,這塊“礁石”在經曆了初期的混亂、摩擦與痛苦的磨合後,竟漸漸顯露出其內部被危機強行淬煉出的堅韌。
一方麵,紅巾軍內部那幾個不久前還恨不得互相捅刀子的派係,在元軍明晃晃刀劍的逼迫下,不得不咬著牙,將彼此那不算可靠的後背,勉強交付給對方。
盡管私下裏依舊互相提防,但在城頭真刀真槍禦敵時,指令的傳遞、人員的配合、資源的調配,竟也像一堆生了厚鏽、快要散架的舊齒輪,被強行注入名為“生存”的粘稠油脂後,開始嘎吱作響、磕磕絆絆地運轉起來,並且日漸熟練,少了些最初的滯澀。
每一次成功擊退元軍凶猛的進攻,守軍士卒眼中那原本混雜著恐懼、迷茫與各自為政的神色,便會褪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逐漸累積、名為“信心”的微弱光芒。
畢竟,能在數十萬大軍那般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不僅活下來,還能讓對方碰一鼻子灰,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具說服力的實力證明。
另一方麵,陳慕之主導改進的“濠州炮”和那些靈活機動、專放“煙花”的“火鴉炮”,成了守軍最大的物質依仗和精神支柱。
那些如同沉默巨獸般牢牢固定在城頭的高大投石機,每當元軍陣型開始躁動,準備掀起新的進攻浪潮時,便會發出震耳欲聾、令人心膽俱裂的怒吼,將死亡(巨石)與淨化(火焰)精準而高效地投送到敵軍最密集、最要害之處。
巨大的石塊能輕易砸碎堅固的衝車、掀翻成排的雲梯,甚至將元軍原本倚仗的攻城利器回回炮砸成一堆碎木;熊熊燃燒的火球則能在密集的步兵人群中製造恐慌,打亂嚴整的陣型,點燃一切可以燃燒的物資,包括士兵身上的衣甲和營帳。
元軍的攻勢屢屢受挫,在濠州堅城之下丟下了大量屍體和破損的器械,久攻不克,士卒的銳氣和士氣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磨損,如同鈍了的刀鋒。
賈魯在中軍大帳內,聽著麾下將領匯報又一次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的消息,臉色陰沉得能擰出墨汁來。
他麵前攤開的巨幅濠州地圖上,用朱筆標注著一次次失敗進攻的箭頭,密密麻麻,仿佛一張無形的網,又像是在無聲地嘲諷著他的無能。
帳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悶雷,幾位幕僚和高級將領垂首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直視主帥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賈魯終於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怒火,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楠木案幾上,震得上麵的筆墨紙硯、令旗兵符一陣叮當亂跳,“數十萬天兵!圍攻這彈丸之地,耗時數月之久,損兵折將,耗費錢糧無數,竟不能越雷池一步!朝廷的糧餉,難道就養了你們這群隻吃飯不幹事的酒囊飯袋嗎?!”
一名資曆較老、頭發花白的幕僚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措辭道:“大帥息怒……非是將士不肯用命,實是……實是這濠州賊軍,與以往遭遇的流寇土賊……大不相同。其守禦之法,尤其是那些城頭巨炮,威力駭人,兼之城內似乎頗有能人異士坐鎮,調度得法,協同有序,致使我軍每每功敗垂成,傷亡慘重啊……”
“能人?哼!”賈魯冷哼一聲,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但胸中的怒氣似乎因這客觀分析而稍微平息了一些,他煩躁地捋著下巴上精心修剪過的胡須。
“本帥自然知道城內有能人!那造出如此犀利守城器械的,那將一群烏合之眾調度得頗有章法的……莫非是彭大、趙均用那幾個目不識丁的草寇突然開了竅,得了天書?還是郭子興手下,另有什麽隱世的高人相助?”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帳下噤若寒蟬的諸將,最終落在那份墨跡未幹、觸目驚心的傷亡報告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肉痛。
沉吟片刻,他最終下定決心:“強攻看來是行不通了!再這麽不計代價地硬啃下去,就算最終能拿下濠州,我軍也要傷筋動骨,元氣大傷,屆時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應對其他蠢蠢欲動的反賊?得不償失!”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帶著恨意,重重地點在濠州的位置上,“既然硬啃啃不動,崩了牙,那就換種吃法!傳令下去,停止所有大規模強攻!各部依令後撤,深溝高壘,給本帥把濠州像鐵桶一樣死死圍住!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隻鳥,也不許給本帥飛出去!”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獵人圍困受傷猛獸時那種耐心而殘忍的光芒:“濠州城內,能有多少存糧?十數萬軍民,人吃馬嚼,坐吃山空,我看他們能撐到幾時!待其糧盡援絕,人困馬乏,軍心自亂,父子相食,屆時我軍再行進攻,必可事半功倍,一鼓而下!”
“大帥英明!此乃萬全之策!”眾將聞言,如蒙大赦,連忙齊聲附和,這確實是最穩妥,也是目前看來最能減少自身損失的策略。
賈魯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下達了一連串殺氣騰騰的命令:“另外,傳令給月闊察兒將軍!讓他派兵,給本帥徹底肅清濠州周邊!五河、鍾離、懷遠、安豐……這些如同濠州羽翼的州縣,務必一一給本帥奪回來!掃清所有障礙,徹底切斷濠州與外界的任何聯係,連一隻老鼠都不能放過!我要讓濠州,變成真正的孤城、死城!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命令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被傳達至元軍各部。
很快,濠州城外的元軍攻勢如同退潮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繁忙、規模更大的土木作業——挖掘更深更寬的壕溝,修築更高更堅的壁壘,設立更多更密的哨卡和瞭望塔。
同時,數支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元軍精銳,如同出籠的饑餓狼群,凶猛地撲向濠州周邊的五河、鍾離、懷遠、安豐等地。
這些地方的義軍守軍本就相對薄弱,在元軍絕對主力的猛攻下,幾乎沒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便相繼陷落。通往濠州的所有大小道路、隱秘小徑被徹底封鎖、破壞,任何可能的補給線被完全切斷。
濠州,這座曾經給予紅巾軍無限希望和榮耀的城市,如今徹底變成了一座漂浮在元軍黑色海洋中的絕望孤島,與世隔絕。
元軍戰略的明顯改變,很快被濠州城頭的敏銳者們察覺。
葉兌站在東門城樓,望著城外如同工蟻般忙碌修築工事的元軍,以及更遠處隱約傳回來的不利消息,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
“賈魯這是要效仿戰國武安君舊事,欲行長平之策,將我濠州困死、餓死,不戰而屈人之兵啊。”葉兌的聲音帶著凝重,對身旁的朱元璋、陳慕之等人說道。
朱元璋麵色沉靜如水,但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城外那連綿的營寨:“圍而不攻,以逸待勞,以待我自斃。此計看似遲緩,實則最為老辣毒絕。我軍存糧…終究有限,消耗一日便少一日。”他的話語點出了最核心的危機。
陳慕之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城外那仿佛無邊無際的元軍營寨,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城內的存糧總數、每日消耗速度以及可能維持的時間,一股遠比麵對刀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壓力感,如同烏雲般撲麵而來。他知道,從現在起,時間的指針,殘酷地轉向了元軍一邊。
緊急軍議在如今已是由趙均用、彭大主導的“新帥府”內再次召開。府內的氣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壓抑和沉重,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關乎生死存亡的考驗,在經曆了初期的血戰之後,現在才算是剛剛拉開最殘酷的序幕。
葉兌撚著胡須,沉吟良久,方才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應對之策:“賈魯欲效仿長平舊策,困死我等,我等豈能如他所願,坐以待斃?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主動出擊,攻其必救!”
他睿智的目光掃過在場諸將,條分縷析,“其一,元軍數十萬人馬,人吃馬嚼,每日消耗糧草乃是一個天文數字,其漫長的糧道,便是其最為脆弱、最為關鍵的命脈所在!濠州周邊經此戰亂,田地荒蕪已久,元軍根本無法就地籌糧,其糧草需從數百裏甚至更遠之處轉運而來,路途遙遠,山川阻隔,護衛兵力難免有分散和疏漏之處。”
“我軍可派一支精銳敢死之師,繞至敵後,專事襲擾其糧道,焚其輜重,斷其補給!此為正合奇勝之明棋。”他目光轉向以勇猛著稱的湯和:“湯將軍驍勇善戰,且對濠州周邊地形了如指掌,此深入敵後、險中求勝之重任,非你莫屬。”
湯和聞言,霍然起身,抱拳慨然道:“軍師放心!末將必不辱命!定叫那賈魯老兒食不甘味,寢不安席!讓他也知道知道咱濠州好漢的厲害!”
葉兌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繼續道:“其二,襲擾糧道,雖能傷敵,但見效需時,恐難解我燃眉之急;為求速效,亂其心神,當行險招,用暗棋!”
“在明裏派遣湯將軍襲擊糧道,吸引和分散元軍注意力的同時,另挑選身手矯健、膽大心細、忠誠可靠之死士,偷偷潛入元軍大營腹地,找到其屯糧重地,縱火燒之!若能成功,一把大火,必可重創敵軍元氣,極大動搖其軍心士氣,或可迫其退兵!”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角落的柳鶯兒、胡大海、趙六等人。
柳鶯兒的絕世輕功和過人的機敏,胡大海萬夫不當之勇和可靠,趙六豐富的江湖經驗和老道沉穩,都是執行此類深入虎穴、九死一生任務的絕佳人選。
柳鶯兒與胡大海、趙六交換了一個堅定而默契的眼神,無需多言,齊齊踏前一步,聲音斬釘截鐵:“我等願往!萬死不辭!”
彭大見狀,拍板定論:“好!便依軍師之策!雙管齊下,讓賈魯首尾難顧!湯和領兵襲擾糧道,柳鶯兒、胡大海、趙六挑選得力好手,潛入敵營焚糧!務必成功,揚我軍威!”
計議已定,兩支承載著濠州希望的隊伍很快秘密組建起來,並進行緊張的準備。
冒著初春依舊料峭的寒風,借著濃重夜色的掩護,湯和率先率領兩千精銳,悄無聲息地利用幾條隱秘小路滑出濠州城。
他們憑借對地形的極端熟悉,成功繞到了元軍主力側後方的補給區域,如同幽靈般活動,瞅準時機,成功地襲擊了幾支規模較小、護衛力量相對薄弱的運糧隊,焚毀了一些糧車,取得了一些鼓舞人心的戰果。
賈魯聞報後大為光火,除了加派護衛兵力,更是將麾下最為精銳、來去如風、戰力強悍的探馬赤軍(蒙古核心騎兵)作為機動打擊力量,日夜不停地在幾條重要糧道上往複巡視,如同織起了一張無形的監控網,大大增加了湯和部行動的難度和風險,襲擾戰進入了更加殘酷的貓鼠遊戲階段。
城上負責瞭望的士卒發現元軍騎兵調動異常頻繁後,立刻急報元帥府。
時機已到!
於是,柳鶯兒、胡大海、趙六帶領著從各軍精選的二十餘名身手不凡的好手,準備出發執行焚糧任務。
或許是元軍注意力被湯和吸引、頻繁調動導致營盤管理出現鬆懈的原因,他們又換上了事先準備好的、從陣亡元軍身上剝下的服飾,一路上,如同真正的暗夜幽靈。
利用元軍換防交接的短暫間隙和巡邏隊固定的視覺盲點,憑借著柳鶯兒超絕的輕功在前探路清除障礙,趙六老到的經驗判斷方位和規避危險,胡大海則如同怒目金剛,負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清除偶爾遇到的零星落單哨兵,一行人竟真的神不知鬼不覺地滲透進了元軍連綿十數裏、守備森嚴的大營深處。
元軍營寨內部結構複雜,帳幕相連,溝壑縱橫,尋找核心糧倉的位置並非易事。
好在趙六通過仔細觀察營內車輛往來的頻繁痕跡、車輪深淺、以及不同區域守衛的森嚴程度,結合巧妙抓獲的“舌頭”提供的零散信息,最終成功鎖定了位於大營偏西方向、守衛程度遠超他處、巡邏隊交叉往複幾乎無縫銜接的一片核心區域——那裏正是賈魯麾下數十萬大軍賴以生存的最大糧草囤積地!
行動時機選擇在人最為困頓、警惕性最低的後半夜。
柳鶯兒如同沒有重量的狸貓,借助陰影的掩護,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外圍幾個躲在暗處、昏昏欲睡的暗哨。胡大海和趙六則帶領其他人,利用元軍巡邏的間隙,如同鬼魅般迅速散開,將攜帶的火油、硫磺等高效引火之物,精準而隱蔽地布置在幾個堆積如山、覆蓋著防水油布的巨型糧垛周圍。
“動手!”趙六見時機成熟,低喝一聲,發出了行動信號。
刹那間,數十個火頭幾乎同時在不同的糧垛旁燃起!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浸透火油的引火物,隨即猛地竄起,撲向幹燥的糧草。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熊熊烈焰如同被釋放出的咆哮火龍,發出轟然的爆燃聲,迅速吞噬著堆積如山的糧垛,衝天的火光瞬間映紅了濠州西邊的半邊天空,濃煙如同狼煙般滾滾升騰!
“走水了!糧倉!糧倉走水了!”
“快救火!快來人啊!”
“有奸細!抓奸細!”
元軍營內頓時如同被捅破的馬蜂窩,徹底炸開了鍋!驚慌失措的呼喊聲、聲嘶力竭的救火呐喊聲、軍官氣急敗壞的斥罵聲、兵刃無措的碰撞聲……各種聲音混亂地交織在一起,響徹夜空。
柳鶯兒等人深知此地不可久留,不敢有絲毫戀戰,立刻按照預先的撤退路線,利用這巨大混亂作為掩護,迅速向營外遁去。
胡大海揮舞著那對令人膽寒的精鐵鐵尺,如同門神般主動承擔起斷後的重任,將幾隊聞訊趕來、試圖阻攔的小股元軍打得人仰馬翻,硬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
一行人最終憑借高超的身手、周密的計劃和一點運氣,有驚無險地成功突圍,安然返回了濠州城,清點人數,僅有數人在混戰中受了些輕傷,堪稱奇跡。
站在濠州城頭,遠遠望著元軍大營方向那衝天而起、照亮了半個夜空、久久不熄的烈焰和如同妖魔般舞動的濃煙,以及隨風隱約傳來的、持續了半夜的混亂喧囂,葉兌、陳慕之、朱元璋等人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數月來第一絲真正如釋重負的、帶著希望的笑意。
“好!燒得好!燒得他娘的解氣!”彭大用力一拍冰冷的城牆垛口,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聲若洪鍾,“看這火勢!這把火,起碼燒掉了賈魯那老小子一兩個月的存糧!我看他還拿什麽圍困咱們!讓他也嚐嚐餓肚子的滋味!”
然而,戰場之上,從來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勝利的天平不會永遠傾向一方。
一次,湯和部經過周密偵察,試圖伏擊一支看似護衛鬆懈、規模頗大的運糧車隊,意圖幹一票大的,徹底打痛賈魯,取得決定性戰果。
卻不料,這正是賈魯精心設下的、偽裝巧妙的誘餌陷阱。
當湯和部按計劃發起迅猛攻擊,突入車隊中心時,早已埋伏在兩側山林、溝壑中的探馬赤軍精銳,如同鬼魅般從四麵八方蜂擁殺出!這些真正的蒙古鐵騎,騎術精湛,來去如風,箭術刁鑽狠辣,個人戰鬥力和小隊配合遠非普通漢軍元兵可比。
湯和部雖拚死抵抗,浴血奮戰,但在地形不利、遭遇絕對優勢兵力埋伏的情況下,遭遇了成軍以來最為慘重的損失,士卒死傷枕藉,血流成河。
湯和本人為了掩護部隊主力突圍撤退,親自斷後,身先士卒,與蜂擁而至的探馬赤軍血戰,雖勇不可擋,手刃十數名凶悍敵騎,但本人亦身負多處重傷,最後力竭,被忠心耿耿的親兵隊長拚死從屍山血海中搶出,拾回城內時已是昏迷不醒,氣若遊絲。
眾人狼狽撤回濠州,清點人數,出發時的兩千精銳,歸來者已不足八百,且大多帶傷,士氣遭受重挫。
湯和部襲擾失利、幾乎被打殘的消息以及主將重傷的噩耗傳來,如同又一盆冰水,把剛剛因焚糧成功而燃起的喜悅和希望之火澆熄了大半。
總的來說,這次圍繞糧道的攻防較量是喜憂參半,雖然損失了部分兵馬,但至少那把大火實實在在地重創了元軍的補給能力,極大地延緩了其進攻的步伐,也為瀕臨絕境的濠州,爭取到了更多喘息和等待轉機的寶貴時間。
這時間,是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然而,一把火燒掉元軍大量糧草,並不能立刻變出糧食填飽濠州城內十數萬張饑餓的肚子。此時元軍已加強提防,襲糧道、燒糧倉之計可一而不可再,時間一天天冷酷地流逝,元軍的圍困依舊如同鐵箍般沒有絲毫鬆動。
濠州城在苦苦支撐了兩個月後,情況開始急轉直下,真正的生存危機如同惡狼,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盡管陳慕之早就未雨綢繆,推行了極其嚴格、近乎苛刻的戰時定量配給製度,將糧食消耗降到最低限度,甚至到了計算粒米的地步,但坐吃山空,再多的存糧也有耗盡見底的一天。
軍中的糧倉,那曾經堆滿穀物的巨大空間,如今已肉眼可見地迅速癟了下去,倉底即將徹底裸露在空氣中。
每日分到守城士卒和協助守城百姓手中的口糧份額越來越少,質量越來越差,從能數清米粒的稀粥,最後變成了幾乎能清晰照見人影、寡淡無味的米湯。
饑餓,這頭無形的、最可怕的瘟疫,開始在城內瘋狂地蔓延、肆虐。城頭值守的士卒們麵帶菜色,眼窩深陷,巡邏時有氣無力,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街道上的百姓們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屍走肉,在廢墟和角落中瘋狂地挖掘著一切可能果腹的草根、樹皮、甚至是觀音土……
原本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心士氣,如同風中之殘燭,開始劇烈地搖曳,渙散、絕望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抱怨聲、竊竊私語聲、因爭奪少量食物而引發的毆鬥、甚至小規模的騷動和搶掠事件,開始如同瘟疫般在城內各個角落滋生、蔓延,秩序瀕臨崩潰。
在這一片愁雲慘霧、絕望彌漫的氛圍中,一場將決定濠州最終命運走向的激烈爭論,在氣氛凝重的“新帥府”內,如同火山般爆發了。
趙均用臉色陰沉得如同鍋底,率先發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蠻橫的強硬:“不能再這麽下去了!絕對不能再等了!當兵的要提著腦袋上城拚命,卻要餓著肚子,渾身沒二兩力氣,這城還怎麽守?!難道要等我們都餓得手無縛雞之力,讓元狗衝進來,把我們像宰殺豬羊一樣一個個砍了腦袋嗎?!”
他目光凶狠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後如同刀子般定格在負責後勤、麵色同樣疲憊的陳慕之身上,“必須立刻采取果斷措施!收繳!立刻收繳城內所有富戶、大戶、乃至普通百姓手中可能藏匿的存糧!全力保證軍隊的供給!沒有軍隊,哪來的城池安全?哪來的他們這些百姓的活路?!”
他這番充滿殺氣、帶著“舍車保帥”意味的話一出,早就按捺不住、被饑餓和焦慮衝昏頭腦的孫德崖等人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和發泄口,紛紛出聲附和,聲音一個比一個激昂,仿佛找到了解決眼下危機的唯一“靈丹妙藥”,全然不顧這藥可能毒性猛烈:
“趙都元帥所言極是!句句在理!非常時期,必須行非常之法!”
“當兵的要賣命,總不能空著肚子、餓著肚皮去賣命!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
“那些富戶豪紳,平日裏囤積居奇,肥得流油,現在也該輪到他們出出血,為國效力了!”
“對!把所有糧食都集中起來!誰敢私藏,以通敵論處!”
一時間,主張強行征糧、甚至帶有搶掠色彩的聲音占據了絕對上風。仿佛隻要把手強硬地伸向城內那些尚且可能有些許存糧的富戶和普通百姓家中,就能像變魔術一樣,立刻解決眼前這迫在眉睫的饑餓危機。
陳慕之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了冰窟。他知道,這是最愚蠢、最短視、也是最危險的一步,無異於飲鴆止渴,自掘墳墓。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眾人或狂熱讚同、或沉默不語、或冷眼旁觀的目光注視下,毅然站了出來,聲音清晰而堅定,如同磐石:“趙都元帥,諸位將軍!此舉萬萬不可!絕不可行!”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如同聚光燈般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驚愕、質疑、甚至是不善。
趙均用眯起眼睛,狹長的眼眸中寒光閃爍,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和壓迫:“哦?陳參讚又有何不同凡響的高見啊?莫非……是心疼那些平日裏與你交往甚密的富戶鄉紳?或者……陳參讚你自家府上,尚有餘糧可供揮霍,故而在此說些冠冕堂皇的風涼話?”
這話語中的暗示和栽贓意味極為惡毒。
陳慕之麵色不變,沒有動怒,反而迎著他那逼視的目光,坦然道:“慕之家中所食,自圍城之日起,便與普通士卒、城中百姓無異,皆是按最低定額配給,每日清湯寡水,絕無半點特殊,在場諸位皆可作證!慕之今日站出來反對,絕非為了一己之私利,而是為了我濠州義軍的存續,為了這滿城軍民的生路!”
他環視在場那些被饑餓和焦慮衝昏頭腦的將領,語氣加重,字字鏗鏘:“諸位可還記得?!我等當初為何要揭竿而起?!為何要拋頭顱、灑熱血,反抗這暴虐元廷?!不就是因為元廷視我漢家兒女如草芥豬狗,橫征暴斂,苛政猛於虎,弄得民不聊生,天下鼎沸嗎?!”
“若今日,我等為求自保,便效仿那元廷暴行,縱兵搶掠,強行收繳百姓們賴以活命、藏在灶底、埋在炕下的最後一點口糧種子,那與我們所誓死反抗的、那些殘暴不仁的元兵韃虜,又有何本質區別?!此舉名曰保軍,實為自毀根基,自絕於民!”
他頓了頓,看到彭大、葉兌、朱元璋等人臉上露出深思之色,甚至部分剛才附和的將領眼神也開始閃爍,繼續慷慨陳詞,剖析利害:“一旦強行征糧令下,勢必導致城內秩序徹底崩潰,大亂驟起!富戶必然拚死反抗,引發衝突;百姓驚恐萬狀,求生無路,恐生暴亂;軍紀屆時將形同虛設,士卒趁機劫掠,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整個濠州城將瞬間化為弱肉強食的人間地獄!屆時,根本無需元軍費一兵一卒來攻,我等內部便已自行分崩離析,互相踐踏,城池不攻自破!此乃絕對的取死之道,絕不可行!請諸位三思!”
趙均用被他一連串擲地有聲的話語駁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有些惱羞成怒,強詞奪理地吼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倒是說出個可行的辦法來!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將士們活活餓死在這城頭,然後等著城破人亡,大家一起完蛋嗎?!你說怎麽辦?!”
“自然不是坐以待斃!”陳慕之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著而充滿分析力,“諸位請冷靜想一想,敵軍圍困我等已有數月,其最大的糧倉不久前被我們冒死焚毀,在濠州周邊這片飽經戰火、十室九空的土地上,他已無法就地籌集到糧草,其後續糧草需從更遠的後方轉運而來,路途更加漫長艱難,消耗巨大,補給周期必然大大延長。”
“賈魯手中剩餘的糧草,恐怕也並非如他所表現出的那般充裕無憂!眼下,正是比拚雙方最後意誌力、忍耐力和內部凝聚力的最關鍵時刻!誰先露出破綻,誰先內部崩潰,誰就先倒下,滿盤皆輸!”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趙均用,又緩緩掃過彭大、葉兌、朱元璋等能夠決定局勢走向的關鍵人物:“我相信,我濠州軍民,曆經血火洗禮,家園被圍,萬眾一心,其堅韌不屈之誌,絕非遠道而來、內部並非鐵板一塊的元軍可比!隻要我們內部不亂,上下同心,軍民一體,咬牙堅持住這最後、也是最艱難的關頭,就一定能比賈魯熬得更久,就一定能看到勝利的曙光!”
他頓了一下,迎著趙均用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語氣異常堅決,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意味:“如果……如果非要強行搶奪百姓那點活命的口糧,踩著他們的屍骨求生,我陳慕之,寧願現在就冒險開門突圍,與元軍決一死戰!即使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在所不惜!至少,死得堂堂正正,對得起這身衣衫,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這話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帥府內炸響,表明了其絕不妥協的態度。
彭大沉吟片刻,粗重的眉毛擰在一起,最終點了點頭,聲音沉穩:“陳參讚這番話…說得在理,是站在整個濠州存亡的角度考量。搶自己人的活命糧,確實不地道,也最容易出大亂子。還沒等元軍打進來,咱們自己就先把自己折騰散了架,不行,絕對不行。”
葉兌也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智者的通透:“慕之所言,乃老成謀國、深謀遠慮之策。民心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刻縱兵搶糧,即使這次能僥幸守住城池,但失去了民心,以後也不會再有百姓支持!得民心者,縱處絕境亦能尋得生機;失民心者,縱有堅城利兵亦終將敗亡。強取豪奪之舉,無異於竭澤而漁,自斷臂膀,智者所不為也。望諸位慎之,戒之。”
朱元璋雖然沒有立刻說話,但他沉穩如山的目光和微微頷首的動作,也清晰地表明了他支持陳慕之立場的態度。
趙均用見彭大、葉兌、朱元璋等實力派人物都明確傾向於陳慕之,知道自己若再強行推動征糧,不僅難以成功,反而可能引發內部決裂,心中惱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
他冷哼一聲,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陳慕之,帶著一股豁出去的賭氣成分,陰陽怪氣地說道:“好!很好!既然陳參讚如此深明大義,愛民如子,又向來智計百出,總能於無路處開路,那這籌措軍糧、穩定軍心的天大的重任,本帥就全權交予你了!省得有人說本帥不體恤下情,不給你們這些‘智者’機會!”
他伸出兩根手指,又屈下一根,語氣帶著惡意的逼迫:“本帥給你十天時間!就十天!十天之內,你若能想出辦法,籌到起碼足夠維持全軍一個月的糧食,穩定住這瀕臨崩潰的局麵,一切都好說,本帥親自向你賠罪,奉你為上賓!若是籌不到…”
他眼中寒光一閃,語氣驟然變得森冷無比,充滿了殺意,“那就休怪本帥,要為了全軍將士的性命,為了這濠州城不落入元狗之手,按照原議執行了!到時候,誰再敢站出來阻攔,便是與我濠州紅巾全體將士為敵!便是這濠州城的千古罪人!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簡直是將陳慕之放在了熊熊燃燒的火堆上炙烤,甚至是把他推到了萬丈懸崖的邊緣,逼他走鋼絲。
十天時間!在一座被數十萬大軍重重圍困、內部存糧幾近枯竭、外部補給完全斷絕的絕對孤城裏,不依靠武力,憑空籌集到足夠數萬軍隊消耗一個月之久的糧食?這聽起來像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天方夜譚般的奇跡,一個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
但麵對這幾乎是無理取鬧的刁難,陳慕之卻沒有退縮,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慌亂與絕望。
他知道,這早已不僅僅是籌糧的技術問題,更是爭奪濠州民心向背、決定未來權力格局、乃至紅巾軍性質與道統存續的關鍵一役。他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沉重的壓力都吸入肺中,轉化為力量,然後迎著趙均用那咄咄逼人的、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沉靜而有力地回應道:“既然趙都元帥以此重任相托,慕之敢不從命?!必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望!”
“但我需要全權處理此事之權,城中一切人力物力,需優先配合!且需元帥府即刻下達嚴令,通告全軍,在我籌糧期間及……僥幸成功之後,任何人,無論官職高低,不得以任何理由騷擾、強征百姓存糧!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定格在趙均用臉上,補充了最後一句,也是他唯一的條件:“此乃底線,亦是保證籌糧可能成功的……唯一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