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玄機初現啟新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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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遠連戰連捷,如同給原本有些虛胖、靠著守城勝利勉強撐起門麵的郭家軍,狠狠注射了幾管高純度腎上腺素,瞬間變得肌肉虯結,兵強馬壯,糧秣輜重堆積如山。
    原本隻是蜷縮在濠州城內、勉強自保的“池中困龍”,如今鱗爪漸豐,氣血充盈,有了那麽點想要翻江倒海、問鼎江淮的磅礴氣勢。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熱地投向了下一個既定的戰略目標——滁州!
    南下滁州,不再是軍事地圖上幾道抽象的箭頭和圈圈,而是箭已搭弦,刀已出鞘,關乎生死存亡的關鍵一躍,拿下它,南下的大門才算真正踹開!
    為了確保這決定命運的一役能夠順利進行,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和變數,陳慕之決定給這群習慣了在二維平麵上指點江山、靠經驗和想象力腦補戰場態勢的古代將領們,來點直觀的“降維打擊”,提升一下整體戰術素養。
    他召集了方懷舟等一批心靈手巧的工匠,又調用了軍情處搜集來的最新地理情報,關起門來鼓搗了好幾天。
    當總軍師葉兌和朱元璋、湯和、徐達、花雲等一眾核心戰將被請進那間臨時充作高級作戰室的房間時,即便是見多識廣如葉兌,勇猛沉穩如朱元璋,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愣在了門口,仿佛集體中了定身咒。
    隻見房間中央那張巨大的、原本用來堆放文書的木桌上,山川起伏,城池儼然!
    用染色的麵粉,塑造出了一片微縮的滁州及其周邊地形!高的那是琅琊山、豐山,低的是清流河河穀,蜿蜒曲折的是官道和小徑,那被層層“山巒”環抱、城牆垛口都依稀可辨的,赫然就是此行的目標——滁州城!
    陳慕之甚至還充分發揮了“就地取材”和“抽象派”藝術天賦,用菜汁、花粉調色,綠色的區域代表森林和田野,褐色的代表山丘與土路,藍色線條代表河流水脈,插著紅色小旗的木簽代表濠州紅巾軍的預定進攻路線和集結位置,而土黃色的小旗則標注著敵軍已知的主要營壘和布防點……
    雖然整體看起來有點像後世幼兒園手工課的超級加強版,紅紅綠綠、黃黃褐褐混雜在一起,略顯抽象和……喜慶,但勝在直觀!前所未有的直觀!山川地勢的起伏走向,敵軍兵力的大致分布,乃至我軍預設的穿插迂回路線,全都一目了然,立體呈現。
    “此物……名曰‘沙盤’,”陳慕之看著眾將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震驚表情,心裏那點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表麵卻努力維持著技術人員的雲淡風輕。
    “乃是根據軍情處弟兄們冒死搜集回來的最新信息,按一定比例縮放製作而成。可將地形地貌、敵我初始態勢立體呈現,便於我等推演戰局,查漏補缺。”
    葉兌第一個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快步走到沙盤前,眼中爆發出如同發現稀世珍寶般的驚人光彩,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他拿起旁邊準備好的一根細長木棍,如同一位即將指揮千軍萬馬的樂團大師,顫抖著將棍尖輕輕點在那微縮的滁州城上,聲音都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妙哉!妙絕!鬼斧神工,莫過於此!有此神器在,何愁軍令傳達不明?何懼將士不解意圖?山川險隘,盡在掌中矣!”
    他環視迅速圍攏過來的眾將,用木棍指著沙盤上的各個關鍵節點,結合柳鶯兒情報處送來的最新敵情,開始清晰、精準地布置任務:“據確鑿消息,滁州現有守軍約兩萬餘人,守將乃元將……”
    葉兌將敵軍兵力構成、主將性情、城防弱點、糧草囤積點,以及己方擬采取的主攻、佯攻、側翼牽製、後勤保障等戰術細節,一一在沙盤上對應位置指出來,並模擬推演可能遇到的抵抗和突發狀況及其應對預案。
    哪裏需要聲東擊西,哪裏必須強攻硬打,哪裏可以設伏打援,哪裏需要快速穿插……原本需要費盡口舌、反複解釋、還可能讓某些莽撞漢子聽得雲山霧罩的複雜指令,在這立體直觀、一目了然的沙盤麵前,變得異常簡單明了,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
    眾將哪裏見過這等新奇玩意兒?一個個興奮得像是第一次進遊樂園的孩子,圍著沙盤指指點點,激烈討論,甚至忍不住用手在上麵比劃著自己部隊的進攻路線和接敵角度。
    花雲更是嚷嚷著:“這玩意兒好!比看那鬼畫符的地圖強多了!老子一眼就知道該往哪兒衝!”
    一時間,莊嚴肅穆的作戰室變成了大型實戰策略沙盤推演現場,氣氛熱烈得幾乎要掀翻屋頂。
    朱元璋更是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那代表滁州城的、用褐色麵團精心捏製的模型,眼神中充滿了誌在必得的灼熱。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沿敲擊著,大腦飛速運轉,結合沙盤地形和葉兌的講解,在心中一遍遍推演著進攻的每一個細節。
    等到葉兌將整體戰略布置完畢,眾將基本都明晰了自己肩負的任務後,朱元璋忽然伸出大手,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一把將那塊象征著滁州城的、還沾著些許麵粉的“城池”揪了下來,在手裏掂量了一下,然後……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直接塞進了嘴裏,嚼了幾下,喉結一動,咽了下去!
    他拍了拍手,仿佛剛吃了一塊尋常的點心,目光掃過瞬間石化了的眾將,聲如洪鍾,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氣:“此城,我軍必下!如食此餅,旦夕可破!”
    靜默,死一般的靜默持續了數秒。隨即,滿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哄笑和更加熱烈的叫好聲!
    湯和用力拍著朱元璋結實的後背,笑得前仰後合:“好!元璋兄霸氣側漏!這滁州城,咱們就當他是一塊香噴噴的胡餅,啃了它!”
    徐達、周德興等人眼中也閃爍著被點燃的戰意和興奮的光芒,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葉兌捋著胡須,看著被朱元璋這突如其來、近乎野蠻卻又極具感染力的“行為藝術”搞得士氣高漲、嗷嗷叫的眾將,也不禁莞爾失笑。
    他對身邊的陳慕之低聲感歎道:“慕之啊,你總能想出這些既切中要害、又出人意料的新奇點子,每每於看似尋常處,見非凡之功。經此一遭,下達軍令、統一思路、激發士氣,不知省卻多少口舌功夫,效果更是勝似千言萬語。此沙盤之物,當在我軍中大力推行,定為製勝之重要法寶!”
    陳慕之謙虛地笑了笑:“軍師過獎了,不過是些取巧之物,關鍵在於使用之人。”
    他心中卻暗自嘀咕:這才隻是初級入門版,時間倉促,材料有限,比例也馬馬虎虎。等以後有條件了,搞個帶精確等高線、標準比例尺、還能動態調整兵力標記的精細豪華升級版,再配上我腦子裏那些基本的戰術想定流程,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戰場元宇宙”和“參謀作業”。
    軍事會議在一種極度樂觀、鬥誌昂揚的氛圍中結束。眾將摩拳擦掌,信心爆棚,各自回去抓緊最後的時間整頓兵馬,檢查裝備。
    耳聞葉兌對陳慕之毫不掩飾的推崇,眼見眾將對陳慕之能搗鼓出如此“神器”的敬佩神情,以及陳慕之在軍務會議上那從容自信、隱隱主導技術環節的姿態,郭子興對陳慕之的顧忌又加深了一層。
    ……
    陳慕之和葉兌也拖著略顯疲憊卻同樣興奮的身子,返回他們租住的那處已成為郭家軍實際智囊中心的小院。
    剛到門口,就見方懷舟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正在院門前來回踱步,伸長脖子東張西望。一見兩人身影,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快步迎了上來,語氣急切得幾乎要冒出火星子:“師傅!葉先生!你們可算回來了!”
    “懷舟,何事如此慌張?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陳慕之見他這模樣,不由打趣道,連日忙碌的疲憊也消散了幾分。
    “比天塌地陷還急!”
    方懷舟也顧不上師傅的調侃,語速飛快如同點射,“剛才來了位道長,仙風道骨的,說是武當山三豐真人的座下弟子,有極緊要的事情要見您!管二哥正在客廳陪著說話呢,茶水都續了三回了!我看那道人氣度非凡,不似尋常江湖術士,不敢怠慢,正想去元帥府尋您!”
    張三豐的弟子?
    陳慕之和葉兌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訝和重視。
    張三豐乃是世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輕易不涉紅塵俗事,他的弟子專程來訪,絕非尋常問候,必有大事!
    陳慕之一邊快步往裏走,心裏一邊開始瘋狂腦補:張三豐的弟子?難道是名震後世的武當七俠來了?是沉穩持重的宋遠橋?還是剛毅內斂的俞蓮舟?不知道這位大俠性格如何,好不好打交道,近來太忙,沒有好好練習 三豐道長所授的心法,他會不會考究我的進度……
    兩人踏入略顯簡陋卻收拾得幹淨的客廳,隻見如今儼然一副“陳副元帥府大管家”派頭的管二,正陪著一位道士說話,態度恭敬中帶著幾分與有榮焉。
    那道士看年紀約莫五十上下,身穿一襲洗得發白、卻纖塵不染的青色道袍,頭戴古樸的紫陽巾,麵容清臒,眼神澄澈安詳,如同深潭靜水,手持一柄普通的木柄拂塵,身後背著一柄用葛布包裹、僅露出古樸劍柄的道劍,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遠離紅塵喧囂、超脫物外的飄逸之氣,與這軍營環繞的肅殺氛圍格格不入。
    陳慕之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上前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道長遠來辛苦,在下陳慕之。不知道長尊姓?是宋道長還是俞道長?仙鄉何處?如何稱呼道號?”
    按來人的年紀和氣度估摸,他下意識地就把記憶中“武當七俠”裏排在前列的兩位大名給報了出來。
    那中年道士聞言明顯一愣,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顯然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十分意外。
    他隨即起身,向陳慕之和葉兌各打了一個標準的稽首,動作流暢自然,聲音平和如水,不帶絲毫煙火氣:“福生無量天尊。貧道盧秋雲,道號玄虛,乃三豐恩師座下一名不成器的弟子,於武當山結廬清修。陳小友所說的宋、俞二位道友,貧道並不相識,想來是機緣未至,我師門尚未有此福分收錄這二位高賢。”
    他語氣溫和,並未因陳慕之的唐突而有絲毫不悅。
    陳慕之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尷尬得腳趾頭能當場在青磚地上摳出一座三進三出的濠州元帥府。得,又讓後世武俠世界的小說和影視劇給帶溝裏去了!現實和曆史根本就不是那個劇本!
    他連忙訕笑著找補,舌頭都有些打結:“呃……是在下孟浪了!道聽途說,胡亂猜測,鄉野傳聞不足為信,還請玄虛道長萬萬不要見諒……啊,不是不是,是萬萬不要介意!” 一緊張,差點把道歉的話說成了挑釁。
    玄虛道長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過湖麵,並未在意這等小節,顯得涵養極好:“無妨。小友心直口快,赤子心性,貧道觀之可親。”
    寥寥數語,便將這小小尷尬化於無形,盡顯道家高人風範。
    葉兌也上前與玄虛道長見了禮,雙方分賓主重新落座。管二機靈地續上新茶,然後悄然退下,掩上房門。
    陳慕之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與莫名期待,小心翼翼地問道:“三豐真人他老人家仙體可還康健?不知玄虛道長仙駕蒞臨,尋慕之這等凡夫俗子,有何指教?可是真人有何吩咐?”
    玄虛道長神色一正,拂塵輕擺,說道:“陳小友有心,師尊雲體安康,勞小友掛念。小友可還記得,去年春夏之交,在宿州清虛觀,你曾向我恩師問及,世上是否還流傳有陳摶老祖的遺劄、手稿一事?”
    陳慕之的心髒猛地一縮,隨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來,呼吸都瞬間急促了幾分,他強行穩住幾乎要顫抖的手腳,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道:“記得!清清楚楚,不敢有一日或忘!此事……此事關乎慕之一段難以向外人道的奇異經曆,或許是我找回……找回某些重要記憶的關鍵。莫非……三豐真人他老人家……找到了線索?”
    “不錯。”
    玄虛道長微微頷首,肯定了陳慕之的期盼,“恩師一直將小友所托之事放在心上,年來一直在雲遊四方,訪名山,謁古刹,遍尋各地道觀耆宿、隱士名流,留意相關蛛絲馬跡。”
    “月餘之前,恩師應龍虎山第四十一代天師,張正言真人之邀,前往江西龍虎山嗣漢天師府,與天師及江南道門高真講道論法,交流玄門奧義。”
    “其間,恩師向張天師問及,龍虎山傳承千載,典藏浩如煙海,不知是否收錄有陳摶老祖的道藏經典、注疏之作,或是其他遺留之物。張天師憶起一樁宗門舊事,便向恩師提及一物……”
    陳慕之隻覺得腦袋裏“轟”的一聲,仿佛有驚雷炸響,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直接彈起來,聲音都帶了明顯的顫音:“可是找到了劄記?手稿?是三豐真人找到了嗎?他老人家現在何處?那物件……那物件現在在龍虎山?” 問題如同連珠炮般砸向玄虛道長。
    看著他語無倫次、急切萬分的樣子,玄虛道長理解地笑了笑,抬手虛按,一股柔和的氣場仿佛讓周遭躁動的空氣都平靜了幾分:“小友莫急,且聽貧道慢慢道來。恩師並未找到陳摶老祖的親筆劄記或手稿,但有一物,據龍虎山傳承記載,可能與陳摶老祖淵源極深,甚至……可能就是他親手所製。”
    說著,他從寬大的道袍袖口中,取出一個用明黃色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四四方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雙手遞給陳慕之。
    陳慕之雙手有些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仿佛捧著的不是一個小布包,而是千鈞重擔,是通往過去與未來之謎的鑰匙。
    他深吸一口氣,如同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慢慢解開綢布的係扣,一層層展開,裏麵赫然是一張折疊起來的、質地頗為上乘的宣紙。
    他屏住呼吸,仿佛怕驚擾了紙中的秘密,將紙張輕輕地在旁邊的茶幾上展開。
    紙上是一幅用工筆細細描摹的圖畫,線條流暢,細節清晰。畫的是一個長條形、結構奇特的物件。
    玄虛道長在一旁適時解釋道:“據張天師所言,畫中此物乃元成宗鐵穆耳於元貞二年所賜。此物通體為黃銅鑄造,我來濠州之前,張天師特命龍虎山擅長畫技之道人,依照藏寶閣中實物,精心臨摹下來之圖樣,形狀尺寸,與實物相差無幾。”
    “據藏寶閣秘檔記錄,此物最初乃元世祖忽必烈大汗滅宋後,從南宋皇室秘庫中所得,在賜給龍虎山前,曾由元廷一位極負盛名的郭姓大學士秘密保管、研究多年。”
    陳慕之凝神細看圖畫。圖中物件總體呈長條扁平狀,長約二十厘米左右(他下意識地用現代單位估算),明顯可以分為三段結構,造型迥異於他所見過的任何元朝物品。
    前段較短,約四厘米,呈流暢的橢圓形,中間有一個微微隆起的、約指甲蓋大小的圓形鑲嵌物,上麵用極細的筆觸刻著一個清晰無比、黑白分明的太極圖圖案,看起來像是方便手握持的柄部。
    中段更是短得幾乎可以忽略,像是一條連接前段和後端的圓形細杆,但與前後部分渾然一體,顯然是整體鑄造而成,並非後期拚接。
    後段最長,約十二厘米,寬約兩厘米,形狀最為奇特詭異——兩邊是密密麻麻、高低錯落、如同犬牙交錯的鋸齒狀結構,精細得令人發指;中間則平行分布著三條縱向的、略顯圓潤的凸棱;扁平的主麵上,還散布著幾個深淺不一、形狀不規則的凹洞,似有深意。
    這玩意兒……這造型……看起來莫名眼熟!
    陳慕之蹙緊眉頭,大腦CPU超頻運轉,試圖在記憶庫裏搜索匹配項。像道教某種驅邪的器具?還是古代某種裝飾品?或者……是某個機械的部件?
    這時,一直凝神細觀的葉兌插言問道,語氣帶著考據的嚴謹:“玄虛道長,方才您提及龍虎山舊事,不知張天師所言,早年掌管、研究此物的那位郭姓大學士,可是至元年間那位名動天下、官拜昭文館大學士、兼知太史院事,主持修訂《授時曆》、興建通惠河等曠世功業的郭守敬,郭大學士?”
    玄虛道長點頭確認,眼中也露出一絲敬意:“葉居士博聞強識,正是此人。郭守敬郭大學士學究天人,於天文、曆算、水利、儀器製造諸道,皆有不世出之奇才,乃我華夏數百年來罕見之瑰寶。”
    “郭守敬?!”陳慕之幾乎是失聲驚呼!
    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可比什麽武俠高手更有衝擊力!
    前世作為理工科的學生,他對這位集天文學家、數學家、水利專家、儀器製造家於一身的元代科學巨匠可謂再熟悉不過了——全國多地都有他的雕像和紀念館,中學曆史課本和科學史讀物上必有他的章節,自己大學時還參觀過元代觀星台的遺址,對這位前輩佩服得五體投地。
    沒想到,這件神秘物件,竟然還經過這位科學泰鬥之手!
    玄虛道長微微挑眉,看向陳慕之:“慕之小友,你也知曉郭大學士其人?”
    陳慕之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有點大,連忙收斂,解釋道:“哦,我早年家中尚有餘財時,也曾讀過些雜書,在書中看到過這位前輩的諸多事跡,天文曆算,水利工程,皆有不世之功,心中甚是欽佩。隻是不知,如此奇物,竟也曾經他手研究!”
    他將話題引回那神秘物件上。
    玄虛道長點點頭,繼續講述那物件的傳奇經曆,聲音平緩卻帶著曆史的厚重感:“據張天師所言,此物在龍虎山秘典記載,源頭確可追溯至陳摶老祖。陳摶老祖羽化後,其大弟子火龍先生賈得升遵其遺命將此物與其他禦賜財物一起上交給前朝宋室。”
    “宋室將此物視為鎮國之寶一類的存在,內部有個流傳不廣但地位極高的傳言,說此物乃陳摶老祖參悟天地至理、宇宙玄機後所留,蘊藏著不可思議的奧秘。誰能解開其中秘密,非但可洞悉天命,問鼎天下至尊之位,甚至能窺得長生久視、羽化登仙之途徑。”
    “當然,此等說法,玄之又玄,多為後世附會猜想,然亦可見此物在宋室眼中之神秘與貴重。本來宋室一直對此事秘而不宣,除皇室最核心的寥寥數人外,外界一無所知。”
    “直至靖康之變,北宋傾覆,山河破碎。宋高宗趙構在應天府【注:今河南商丘】倉促稱帝,建立南宋。金軍鐵騎隨即兵分多路南下,勢如破竹,攻占河南、山東大片土地,宋軍新組部隊戰鬥力薄弱,許多城池不戰而降,南宋朝廷被迫一路南逃,風雨飄搖。”
    “此後金國名將完顏宗翰、完顏宗弼【注:金兀術】率精銳奔襲追擊,宋軍節節敗退,趙構甚至一度被逼得乘船出海逃亡,金軍竟入海追擊三百餘裏,其勢危若累卵,幾有滅國之險。”
    “值此危難之際,不知是病急亂投醫,還是舊事重提,宮中便有人想起此物古老傳言,提出若此物中真的藏有挽狂瀾於既倒之秘法或神物,或許能挽救宋室危局。”
    “於是,宋室便秘密請來天下各路道家高人、奇門術士及智慧通達之輩,齊聚臨安,試圖破解此物奧秘。據說數年後,有個道門奇才破解了其中的部分秘密,製造出一種威力驚人‘製敵神物’——至於具體為何物,典藏語焉不詳。”
    “紹興十年,金國撕毀和南宋簽訂的以黃河為界的《天眷和議》,完顏宗弼再次親率十數萬兵馬南侵,奪取汴京後,揮師南下,進逼江淮要塞順昌【注:今安徽阜陽】,意圖一舉滅宋。”
    “是時,順昌守軍僅有一萬八千,主將劉錡,知府陳規。宋室將初步研製出的‘神物’秘密運抵順昌,並在守城戰中投入使用。”
    “據載,順昌之戰,宋軍憑借此‘神物’之助,結合劉錡將軍沉著指揮和陳規知府出色的守城籌略,大破金國最精銳的‘鐵浮屠’【注:重裝騎兵】和‘拐子馬’【注:側翼輕騎兵】,殺得金軍人仰馬翻,重創攻宋主帥完顏宗弼之十數萬兵馬,取得震動天下的順昌大捷,穩住了南宋搖搖欲墜的半壁江山。”
    “本來憑該製敵神物之威,再加上嶽家軍在北方戰場連連告捷,直搗黃龍、覆滅金國指日可待。宋室取得順昌大捷後,金人上下驚恐落魄,甚至已將燕地重寶珍器與物資統統打包,作好了隨時撤離中原的準備。然而……”
    玄虛道長話鋒一轉,帶著曆史的無奈與嘲諷,“此時南宋朝廷內部主和派占據上風,宋高宗趙構更是心懷私慮,他擔心若真的一舉擊敗金國,迎回被俘的父兄宋徽宗、宋欽宗,將直接動搖其本就得來不易的皇位正統性。思慮再三,寧可偏安一隅,做金國的‘侄皇帝’,也要保住自己的龍椅。”
    “於是,宋高宗便以十二道金牌催令嶽飛嶽元帥班師,並隨即下令,封存此物,或解散或暗害參與研究的團隊人員,銷毀大部分相關記錄。更是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力主抗金、功高震主的嶽飛元帥殺害於風波亭。”
    “紹興十一年,宋金簽訂《紹興和議》,南宋稱臣納貢,劃淮而治,此後,關於此物的秘密再次被深鎖,參與之人零落,傳承中斷,再也無人能解讀此物所藏之玄機。可歎,可悲。”
    廳內一片寂靜,隻有玄虛道長平和卻沉重的聲音在回蕩。
    葉兌撚須長歎,陳慕之也是心中複雜,既有對曆史詭譎的感慨,也有對那神秘物件更加強烈的好奇。
    “如此又過了一百多年,”
    玄虛道長繼續敘述,將時間的卷軸向後展開。
    “南**佑二年,也就是元廷的至元十三年,蒙元鐵騎南侵,勢不可擋。宋恭帝在都城臨安開城,向元廷統帥伯顏請降,南宋實質上滅亡。此物便隨同宋室的袞冕、圭璧、儀仗、圖籍以及無數珠寶器皿等一起,被運往大都,落入元世祖忽必烈手中。”
    “忽必烈雄才大略,亦信天命。他早年便從其最為信任的心腹謀士、亦是玄學宗師的劉秉忠劉太保口中,得知了關於此物的一些神秘傳說。得到此物後,他極為重視,但其時劉太保已故。於是便命另一位學貫天人、尤其精通格物與器械之學的重臣——郭守敬郭大學士暗中主持,招募天下奇人異士、能工巧匠,成立秘密研究機構,投入巨大資源,試圖破解其中奧秘。”
    “郭大學士本就學究天人,智慧超群,又匯聚了當時諸多頂尖的才智之士,然而絞盡腦汁,用盡方法,卻始終如盲人摸象,霧裏看花,未能窺得絲毫門徑,甚至連此物具體用途都未能確定。郭大學士晚年對此耿耿於懷,常對友人歎息,謂之‘天書’。”
    “元廷高層見狀,也漸將此物視為虛妄傳說、無用古物——否則,南宋既有此寶,何至於被蒙元圍困挨打,甚至最後覆亡?在窮盡數十年心血,耗費無數錢糧,仍一無所獲後,便將之束之高閣,蒙塵數十載。”
    “直至元貞二年,元成宗為了進一步安撫、拉攏江南人心,彰顯對道門的恩寵與懷柔,特敕封龍虎山第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命其統領江南諸路道教,並將此‘道教古物’從內庫中找出,作為‘恩賞’賜予張與材天師,以示對道門的尊崇。當然,其中也不無存著憑借道門源遠流長的力量和解經傳統,或許能解開此物謎團的僥幸想法。”
    “龍虎山得此物後,因知劉太保、郭守敬等先賢曾如此重視卻無功而返,數代天師亦皆曾戮力參詳,可惜依舊混不可解,無人能明其用途,更不知陳摶老祖當年為何造此奇物,其真實作用為何。此事,已成為困擾龍虎山曆代天師數十年的一個未解之謎,被視為一段承載著遺憾的宗門舊事。”
    “月前,恩師在龍虎山與張正言天師論道時,提及小友曾對太極圖有特殊感應,身世經曆奇異,或與此物有緣,能解其惑。張天師聞之,頗為意動,覺得或是一線機緣,便命人精心繪製此圖,交由貧道帶來,請小友參詳。並托貧道傳話,誠摯邀請小友,若有閑暇機緣,可往龍虎山做客,親眼一觀實物,共同探究此千古之謎。”
    一番跨越數百年、牽扯宋元兩代、交織著權力、秘術與科學探索的淵源道來,聽得陳慕之心潮澎湃,氣血翻湧,仿佛觸摸到了一段被塵封的秘史,卻又更加疑惑叢生。
    “這個劉秉忠劉太保是誰?他從何而得知此物的傳說?不是說秘密是道教中人解開的嗎?為何又交給不屬於道教的郭大學士去研究?”
    陳慕之一口氣問出了一大堆問題,線索太多,他需要理清。
    葉兌博聞強識,對於這等曆史人物如數家珍,當下為他詳細解惑:“劉秉忠,字仲晦,自號藏春散人。此公乃元初一代不世出的奇人!堪稱傳奇!”
    “他自幼聰穎絕倫,八歲入學便能日誦數百言,過目不忘,十七歲即出仕為邢台節度使府令史,堪稱少年得誌。然而不久,他竟因感世事無常,棄官隱居於武安山中,削發為僧!後遊曆雲中,留居南堂寺。”
    “他兼通釋、道、儒三家之學,尤精《易經》及北宋邵雍的《皇極經世書》,天文、地理、律曆、卜筮、兵法、水利無所不通,學識之淵博,堪稱一代玄學宗師,智慧如海。”
    “後來機緣巧合,得遇當時尚在潛邸的元世祖忽必烈,獻上治國之策,深受賞識,留在身邊作為首席謀士,言聽計從,與國師無異。元朝初期的官製、禮儀、法典多出自其手,甚至連‘大元’之國號,亦是此公所定,取《易經》‘大哉乾元’之意。”
    “他更以驚世之才,主持規劃、設計建造了元上都與元大都(即今北京城前身),確定了都城的基本布局與中軸線建築規製,影響深遠。傳說中,連一些重要城池的城隍廟定位,都由他親自勘定風水。”
    葉兌的話語中,也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對這位奇才的欽佩。
    陳慕之聽得暗暗咂舌,心道:好家夥!這元明時期的僧界都這麽卷的嗎?前有劉秉忠規劃帝都,奠定一朝製度;後有彭瑩玉攪動風雲,差點提前改朝換代;旁邊還有個從和尚廟裏走出來、未來要當皇帝的朱元璋;再加上明朝那個“黑衣宰相”、助朱棣篡位的道衍和尚姚廣孝……這佛門到底是清淨修行之地,還是隱藏的頂級政治家、戰略家培訓中心啊?簡直離譜!
    玄虛道長接著葉兌的話頭,“劉太保是世祖一生中最信任的人,其生前官至太保、參領中書省事,位極人臣,死後更追贈太傅、趙國公,諡號‘文貞’,榮寵備至,建元至今,能位列三公的漢人,僅其一人而已。劉太保掌管朝廷機密,參讚軍國大事,對於宋金戰爭中能擊敗金軍鐵浮屠的‘神物’傳聞,自然會留心在意,多方探查。但他至死都未能親眼見到此物實物,成為一生最大憾事。”
    “而郭守敬郭大學士,乃劉太保的得意弟子,得其真傳,尤其在格物、器械、天文曆算方麵更是青出於藍,當時無人能及。基於郭大學士與劉太保的這層關係和郭大學士自身的超凡學識,世祖將此物交給他來主持研究,自然是順理成章、意料之事。”
    此物淵源曲折離奇,聽得陳慕之心潮澎湃,氣血翻湧。
    這玩意兒來頭這麽大,牽扯到陳摶老祖、宋室秘藏、元廷頂尖智囊和道教祖庭,連劉秉忠、郭守敬那種學貫天人的牛人都搞不定?它到底是什麽?難道真的蘊藏著超越時代的力量或知識?
    就在這時,一直在旁邊認真聽講、努力吸收知識的方懷舟,盯著那幅圖,撓了撓後腦勺,帶著工匠特有的務實視角,小聲嘀咕了幾句:“師傅,弟子愚見,這物件……看著倒有點像把鑰匙。就是……就是咱們平常開門鎖的鑰匙,頂多三五個齒,做得精細些也就罷了;可這鑰匙的齒也忒多、忒複雜了些,而且還有這些凸棱和凹洞,想必也有用途,要是真有對應的鎖,那鎖芯得精巧複雜成啥樣?弟子覺著,怕是魯班祖師再世,也未必做得出來吧?”
    方懷舟這無心的幾句嘀咕,帶著工匠最樸素的直覺。
    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基於時代見識和技術水平所限,哪怕是魯班或者郭守敬親臨,對方懷舟這種“鑰匙說”肯定也嗤之以鼻,因為正如其所說,如果這是鑰匙,那與之匹配的鎖芯結構恐怕得巧奪天工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遠超當時冶金、鍛造和精密加工的能力極限。
    然而,對於具有現代知識背景、見過各種複雜機械鎖、電子鎖甚至密碼鎖的陳慕之來說,卻如同一道劃破厚重夜空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陳慕之腦海中層層疊疊的迷霧!
    鑰匙?!
    確實是像極了啊!這前端分明是便於握持的手柄(握把),中段是連接杆,後端那複雜無比的鋸齒(鑰匙齒)、凸棱(導向槽或安全軌道)和凹洞(極有可能是彈子孔或磁性鎖點)!這分明就是一把鑰匙的基本形態!
    隻是它的尺寸被放大了數倍,而且其設計和工藝水平,完全不屬於這個冷兵器時代!
    陳慕之猛地一拍方懷舟的肩膀,激動之下,後世某部經典電視劇裏對於天才靈光一現的讚賞台詞脫口而出:“你他娘的還真是個天才!”
    方懷舟被他拍得一哆嗦,再看師傅那“猙獰”中帶著狂喜的表情,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妄議了祖師寶物,嚇得臉都白了,慌忙躬身:“弟子胡言亂語,妄加揣測,請師傅責罰!”
    “責罰什麽?你說得太對了!一針見血!”陳慕之顧不上安慰受驚的徒弟,再次俯身,目光灼灼地如同探照燈般審視著畫上的物件。
    越看越覺得方懷舟說得有道理!隻是,以元朝乃至宋朝的冶金和機械工藝水平,真的能造出匹配這種鑰匙的鎖嗎?或者說,這鑰匙要開的,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鎖”?會不會是……某種裝置?
    一個更大膽,更匪夷所思,幾乎讓他心跳停止的猜想,在他心中瘋狂滋生、蔓延——這東西,會不會與陳摶老祖那“神遊物外”、“一念千裏”的傳說有關?是否就是解開自己穿越之謎,甚至找到回歸之路的關鍵?
    滁州之戰箭在弦上,龍虎山遠在江西,此行必然長途跋涉,凶險難料。但相比於弄清自身穿越的真相,找到可能的歸途或更深層次的宇宙玄機,一場戰役的勝負,一時一地的得失,似乎也變得不再具有絕對的決定性意義。
    他隱隱感覺到,這把神秘的、來自陳摶老祖的“鑰匙”,或許才是真正能解開他命運之謎,連接過去與未來,甚至洞悉這個世界本質的關鍵。
    龍虎山之行,勢在必行,無可阻擋。
    想到這裏,陳慕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與決絕。他抬起頭,目光堅定如鐵,看向玄虛道長和葉兌,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懷舟所言,絕非虛妄。此物確實極似一把鑰匙,其結構之複雜,工藝之精巧,遠超前代乃至當今工匠所能企及。無論它要開啟的是什麽,其中必然隱藏著驚天秘密。滁州之戰固然重要,但弄清此物真相,於我而言,或許關乎性命根本,甚至……關乎道之所在。”
    他頓了一下,斬釘截鐵道:“無論如何,我必須親往龍虎山一趟,親眼見見此物實物!此事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