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龍虎問道遇雙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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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議已定,陳慕之便不再猶豫。他轉頭看向一直撚須沉思、眼中同樣閃著複雜光芒的葉兌。“葉軍師,”陳慕之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略顯幹澀,“此事……您怎麽看?龍虎山,我必須去。”
    葉兌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踱步到窗邊,望著窗外濠州城頭尚未撤盡的殘破旌旗,以及遠處軍營中嫋嫋升起的炊煙。
    良久,他才喟然一歎,聲音裏帶著智者的通透與一絲無奈:“慕之啊,你心誌已決,老夫豈會看不出?此物牽連甚廣,淵源詭奇,個中甚至可能牽涉皇朝興衰之秘,能否解開,既是三豐道長、龍虎天師的期盼,更與你自身那‘失憶’之謎似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於公於私,這一趟龍虎山,你都非去不可。”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如電:“然則,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是郭帥麾下副元帥,總管後勤,兼領著軍情處。驟然離營,遠赴江西,若無恰當名目,隻怕惹人猜疑,於軍心不利,更可能授那起小人以口實。”
    陳慕之點頭:“軍師所慮極是。我正想與軍師商議,尋個穩妥的由頭。我想以‘為義軍祈福,聯絡道教和江南豪傑’為名向郭帥請行,軍師以為如何?”
    葉兌撚須緩緩道:“龍虎山乃道教祖庭,張天師一脈傳承千年,地位尊崇。若能借此行與天師府結下善緣,於我軍日後經略江南,乃至收攏天下人心,確有難以估量之益。隻是……慕之啊,如今世道不寧,路途迢遙,匪盜元兵,處處險阻。你雖才智超群,仍需萬分小心,步步為營。”
    陳慕之拱手謝道:“先生教誨,慕之謹記。此行雖險,然關乎慕之一段心病,不得不往。軍中諸事,尤其是南下戰略的初期鋪排,就要多多仰仗先生與元璋兄他們了。”
    葉兌點點頭,忽又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洞察世情的深邃:“你以‘祈福’、‘聯絡’為由向郭帥請行,甚是妥當。郭帥近來心思,你我皆知。你暫離濠州,於他而言,或正合其意。隻是……這一走,離開需時,軍中權力布局恐又有新變。你須心中有數。”
    陳慕之苦笑道:“先生明鑒。有些事,強求不得,順其自然吧。我隻要做好該做之事,問心無愧便好。”
    次日,陳慕之便整肅衣冠,與軍師葉兌一起前往帥府求見郭子興。他將早已打好的腹稿娓娓道來,言辭懇切,表情管理到位,充分展現了一位心係集體、目光長遠的副元帥形象:
    “大帥,滁州之戰在即,此乃我軍南下關鍵一役,關乎全局。慕之雖恨不得親臨戰陣,為大軍前驅,然近日反複思量,覺得尚有另一樁要事,或可於戰前綢繆,以為我軍長遠之計。”
    郭子興半靠在榻上,聞言撩起眼皮:“哦?慕之又有何高見?”
    “不敢。”陳慕之微微躬身,“我軍南下滁州、和州隻是第一步,最終須跨過長江,經略江南之地,方有穩妥的後勤補給和戰略縱深。”
    “江南之地,物阜民豐,文教昌盛,更是道門淵藪。龍虎山嗣漢天師府,執掌江南道教牛耳已逾千載,於民間威望極高,信徒廣布。我紅巾義軍,雖以武力抗元,然欲成大事,必不能僅恃刀兵。若能未雨綢繆,提前布局,先行與天師府這等方外清流、民心所係之處結下善緣,得其認可甚至暗中相助,則日後我軍兵鋒南指,或可收‘傳檄而定’、事半功倍之效。”
    “再者,江南豪傑輩出,多隱於市井山林。借此行以祈福為名,遊曆探訪,或可聯絡一二誌士,為我軍日後南下儲備人才,呼應大局。”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郭子興的神色,繼續道:“恰巧,武當山三豐真人座下玄虛道長來訪,提及龍虎山張天師對濠州義舉頗有興趣,願與我一晤。此實乃天賜良機!慕之願請命,借為大軍南下祈福之名,隨玄虛道長親往龍虎山一行。”
    “一則,可為我滁州將士、為義軍前程祈福禳災;二則,探探天師府口風,嚐試建立聯絡;三則,江南人物風流,亦可順道觀察民情,為日後經略預作準備。此行若成,或可為我義軍添一無形臂助,還望大帥允準。”
    葉兌在一旁適時補充,捋須道:“大帥,慕之此議,老成謀國。江南確是我軍未來必爭之地,提前經營,有利無害。且慕之此行有玄虛道長同行,輕裝簡從,不會影響我軍南下主力作戰。或許待慕之歸來,已為我軍帶回意想不到的助力與先機。”
    郭子興聽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大腿,心中念頭飛快轉動。陳慕之這番話,聽起來確實冠冕堂皇,無懈可擊,甚至頗有戰略眼光。聯絡道教祖庭?這思路倒是清奇,以前沒人想過。若真能成,倒是一步妙棋。
    更重要的是……郭子興抬眼看了看麵前這個年輕人。陳慕之能力太強,功勞太大,近來在軍中和民間的聲望,隱隱已有壓過自己這個正牌元帥的趨勢。
    尤其是拒絕陳慕之提親之後,兩人見麵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此時他主動提出要遠行,暫時離開權力中心,豈不是正好?
    一方麵,可以讓自己耳根清淨些,好好扶持朱元璋,鞏固自身權威;另一方麵,這龍虎山之行聽起來也是正事,若真有什麽成果,功勞自然也少不了自己這個“批準者”一份。怎麽看,這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至於危險?郭子興心想,陳慕之這小子鬼精鬼精的,身邊又有能人,想必自有分寸。就算真出了什麽事……唉,那也隻能說是天意難違了。
    想到這裏,郭子興臉上露出一絲堪稱“和藹”的笑容,放下玉佩,坐直了身子:“慕之啊,你能如此深謀遠慮,為我軍長遠發展計,老夫心甚慰!此議甚好,甚好!聯絡天師府,若得道教支持,確能收攬江南人心,於大局有利。你就放心去吧,軍中事務,有元璋、湯和他們在,葉先生也會從旁協助,不必掛懷。需要什麽人手、盤纏,盡管去支取。隻一條,務必謹慎小心,早去早回!”
    答應得如此爽快,甚至有點過於熱情了。陳慕之心中明鏡似的,麵上卻感激涕零,躬身行禮:“謝大帥信任!慕之定不負所托,必竭力促成此事,為我義軍爭取這一份‘天道’助力!”
    走出帥府,陳慕之仰頭望了望濠州城上空那片被烽煙熏染過、卻依然努力透出湛藍的天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權力場的疏離與算計,暫時被拋在身後,前方是迷霧重重的穿越之謎和一段坎坷的旅程。也好,換個環境,換種心情。
    遠行籌備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陳慕之、玄虛道長、方懷舟是核心,又從軍情處和胡大海部下精心挑選出十五名好手作為親兵侍衛。這些人均是經曆過濠州血戰的老兵,不僅身手了得,更兼忠誠可靠,機警沉著,精通潛伏、格鬥、偵察,水性也甚了得,堪稱這個時代的“特種兵”。
    為掩人耳目,眾人打扮成一支北地前往江南采購絲綢、藥材的行商隊伍。陳慕之與方懷舟自然是“少東家”與“掌櫃”,玄虛道長則扮作賬房。
    兵刃弓弩、少量精良皮甲、以及陳慕之特意讓方懷舟準備的幾樣應急用的“小玩意兒”,皆巧妙藏於特製的裝載著貨物的幾輛馬車夾層之中——方懷舟親手改造的機關,尋常搜查極難發現。
    方懷舟掏出一疊蓋著不同州縣官印、筆跡各異的“路引”和商號文書時,連見多識廣的玄虛道長都微微側目。那紙張、印泥、乃至文書格式、用語習慣,幾乎與官製一般無二,難辨真偽。
    陳慕之拿起一張,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笑著打趣:“懷舟,有這手藝,以後咱們軍餉若是不湊手,是不是還能仿點交鈔應應急?”雖是玩笑,卻也點出了方懷舟這手“偽造”技藝的驚人之處。
    方懷舟嘿嘿一笑,撓頭道:“師傅說笑了,交鈔防偽更複雜,且各地版式不一,需樣本細細研究。不過……若真有必要,也不是不能試試。”眼裏閃著技術宅男特有的、躍躍欲試的光芒。
    就在這時,柳鶯兒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俏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也去!”她開門見山,目光直直看向陳慕之。
    陳慕之頭大如鬥:“鶯兒,此去路途險阻,非比尋常。你身負軍情處重任,趙六一人怕是……”
    “趙六叔經驗老道,日常事務足可應付。真有緊急大事,自有渠道傳訊。”柳鶯兒打斷他,語速快而清晰,“如今江淮戰亂未平,盜匪如毛,元兵關卡林立。我一身輕功,探路、偵察、夜間行動,總比這些大哥們方便些。遇上盤查,我女子身份也容易讓人放鬆警惕。”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又搬出一座大山:“況且,我乃三豐真人記名弟子。玄虛師兄遠來,我這個小師妹隨他前去拜見師父他老人家,聆聽教誨,也是應有之義,對吧,玄虛師兄?”
    一直含笑旁觀的玄虛道長聞言,稽首笑道:“柳師妹所言甚是。師妹身手敏捷,心思機敏,有她同行,確是一大助力。師尊若知師妹勤勉上進,遠涉山川前去問安,必然欣慰。”
    陳慕之看著柳鶯兒眼中那混合著懇求、執著和一絲不容退讓的光芒,又看看一臉“我師妹說得對”的玄虛道長,知道再反對也是徒勞。這丫頭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歎了口氣,妥協道:“好吧,但一路上必須聽從安排,不可擅自行動。”
    柳鶯兒眼中瞬間迸發出喜悅的光彩,用力點頭:“嗯!”
    於是,隨著柳鶯兒這個“丫鬟”的加入,南下隊伍變成了十九人。陳慕之將情報處一應事務鄭重托付給趙六,又悄悄叮囑他留意濠州城內各方動向,特別是趙均用、孫德崖那邊的風吹草動,若有急事,可用信鴿傳往預定地點。
    路線是事先反複推敲確定的。直接南下江西,需要穿過大片元軍與各路紅巾軍反複拉鋸、犬牙交錯的區域,風險太高,宛如闖地雷陣。
    最終采取了相對穩妥的迂回策略:先跟隨朱元璋進攻滁州的主力大軍一同行動。大軍開拔,聲勢浩大,一般匪徒不敢靠近,元軍小股部隊也會避其鋒芒,安全係數最高。
    待抵達滁州地界後,再與主力分道揚鑣,向東轉進和州。和州臨江,到了那裏設法雇船,先沿長江逆流西上,進入煙波浩渺的鄱陽湖,最後尋那條通往龍虎山的瀘溪河支流,溯源而上,直抵仙境。這條路繞是繞了點,但勝在能借助大軍掩護,避開陸路上最混亂危險的區域。
    馬秀英得知了陳慕之即將遠行的消息,便到陳慕之住處“接沐英回帥府,方便照顧”。她依舊是一身素雅衣裙,目光盈盈望向陳慕之,千言萬語,卻隻化作輕輕一句:“一路……小心。”
    趁著無人注意,她將一枚係著紅繩的羊脂白玉佩悄悄轉交到陳慕之手中,指尖相觸,微微一顫,便如受驚的蝶兒般縮回。
    玉佩雕著簡單的祥雲紋,背麵刻著一個細小的“秀”字,
    “這是……我自幼佩戴的一枚玉佩,據說能寧心靜氣,辟邪護身。你帶著,也算……也算有個念想。”她聲音細若蚊蚋,說完便低下頭,耳根染上一抹緋紅。
    隻言片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陳慕之握緊還帶著伊人體溫的玉佩,貼肉藏於懷中,抬眼看到馬秀英眼中那抹化不開的憂色與情意,心中悸動,重重點頭:“秀秀,等我回來。”
    馬秀英抬起頭,眼眸在夜色中亮如星辰,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幕,恰好落入一旁正在默默檢查行裝的柳鶯兒眼中。她正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連夜趕製、繡著平安紋樣的精致香囊,手指摩挲著囊上細密的針腳,準備尋個機會遞給陳慕之。
    她看見馬秀英贈玉,陳慕之珍重收好的情景,她動作一滯,明亮的眸子瞬間黯淡了幾分。貝齒輕輕咬了下嘴唇,她默默將香囊收回袖中深處,仿佛什麽也沒發生,轉身繼續去檢查馬匹鞍具,隻是背影顯得有些孤單。
    玄虛道長將這一切細微動靜盡收眼底,搖頭輕歎一聲:“問世間情為何物……無量天尊。”拂塵一擺,眼觀鼻,鼻觀心,作入定狀。
    翌日,朱元璋率領的南下大軍,浩浩蕩蕩開出濠州南門。旌旗獵獵,刀槍映日,士氣高昂。陳慕之的“商隊”混在龐大的後勤輜重隊伍裏,並不起眼。
    經過定遠兩場大勝的洗禮,這支隊伍脫胎換骨,已然有了幾分強軍的氣象。朱元璋騎在一匹雄健的黑馬上,身披鐵甲,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進的道路,躊躇滿誌。滁州,將是他證明自己的關鍵一戰。
    大軍迤邐前行,數日後,抵達定遠與滁州交界的一處平野,天色將晚,朱元璋下令安營紮寨。一時間,人喊馬嘶,炊煙嫋嫋,龐大的軍營如同巨獸匍匐在地。
    陳慕之正在自己小隊紮營的角落,與玄虛道長討論明日分道後的路線細節,方懷舟則蹲在一旁,就著篝火光芒,小心翼翼地為幾把弩弓做最後的保養上油。柳鶯兒像隻警惕的貓兒,在不遠處的營帳陰影裏無聲巡視。
    忽然親兵來報,朱總管有請陳副元帥到帳中議事。
    來到中軍大帳,隻見朱元璋正站在一幅懸掛的簡易地圖前沉思,湯和、徐達、花雲等將領也在。見陳慕之進來,朱元璋笑道:“慕之賢弟來了,正有一事,與你參詳。”
    原來,傍晚時分,前方斥候巡邏時,遇到一位形色匆匆、試圖靠近大軍營地的文士。盤問之下,此人自稱濠州定遠人士,姓李名善長,字百室,言說久聞濠州義軍仁義之名,朱總管雄才大略,特來相投。
    “人此刻就在帳外,”朱元璋道,“觀其氣度,倒不像尋常腐儒。賢弟素來有識人之明,不如一同見見?”
    李善長!陳慕之心中一震。這位可是曆史上輔佐朱元璋奠定大明基業、被譽為“開國第一文臣”的狠人!蕭何一般的人物!沒想到在這裏,以這種方式出現了。
    “元璋兄既有意,見見自然無妨。”陳慕之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平靜道。
    很快,一名中年文士被引了進來。他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身穿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色襴衫,風塵仆仆,麵容清臒,三縷長須,眼神卻澄澈明亮,顧盼間自有從容氣度。雖略顯疲憊,但舉止從容,行禮規範,不見絲毫慌亂。
    “草民李善長,見過陳副元帥,見過朱總管,見過諸位將軍。”李善長不卑不亢,拱手為禮,聲音平和清晰。
    朱元璋請他就坐,簡單問了籍貫、經曆。李善長坦言自己本是讀書人,也曾想過科舉仕元,但見元廷腐朽,民不聊生,仕途無望,便回鄉隱居讀書,教授鄉裏童子。近日聞濠州義軍崛起、連戰連捷,並出榜招賢納士,這幾天曾近觀義軍行伍,兵強馬壯,軍紀嚴明,便起了投效之心,欲將平生所學,售與明主。
    朱元璋聽得仔細,不時發問,李善長均能引經據典,對答如流,言辭簡練地給出頗有見地的看法,每每切中要害,尤其對如何安撫新占之地百姓、籌集糧草、簡拔人才等實務,見解獨到,顯示出對時局深刻的洞察力。
    陳慕之在一旁靜靜聽著,心中讚歎不已。不愧是李善長,這政治眼光和實務能力,確實遠超常人。他瞥眼看見朱元璋眼中的欣賞之色也愈來愈濃。
    待李善長暫退休息,朱元璋看向陳慕之:“賢弟以為此人如何?”
    陳慕之正色道:“元璋兄,此李善長,乃王佐之才!其言談見識,非尋常尋章摘句之儒生可比,尤擅理民、理財、理政,實乃蕭何、張良一類的人物。此人正我軍眼下開拓局麵、鞏固後方所亟需!慕之以為,當以重任相托,請李先生留在軍中,參讚機要,總管錢糧簿書、刑名律令及安撫新附之地等一應內政事務。有此大才輔佐,元璋兄日後征戰四方,方可無後顧之憂。”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閃,緩緩點頭:“賢弟所言,深合我意。如今我軍地盤漸廣,正需此類人才。”他心中對陳慕之的識人之能再次高看一眼,同時,招攬李善長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次日,李善長被朱元璋正式聘為幕僚,參讚軍務。
    陳慕之的小隊伍也在此與主力告別,繞道南行,前往和州。
    朱元璋一身鎧甲,騎在戰馬上,於道旁與陳慕之作別。他用力拍了拍陳慕之的肩膀,語氣真誠中帶著幾分複雜的感慨:“慕之賢弟,滁州之戰,本盼你我能再度並肩。不想你另有要務……也罷,聯絡天師府,確是深謀遠慮。願你此行一路順風,早去早回!待你歸來時,想必我已在滁州城中,備下慶功酒,為你接風!”
    陳慕之拱手笑道:“元璋兄雄才大略,滁州必克!慕之先行預祝兄長大捷!待我從龍虎山歸來,定當痛飲三杯!”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隻是那笑容背後,彼此都心知肚明,經此一別,兩人並肩作戰、親密無間的時光,恐怕一去不複返了。
    通往和州的道路明顯崎嶇荒涼了許多。越往南走,戰亂的痕跡越發明顯。廢棄的村落,荒蕪的田地,偶爾可見路旁倒斃的餓殍,空氣中彌漫著蕭條與死亡的氣息。
    元軍與各路義軍、乃至土匪山賊的勢力範圍犬牙交錯,往往走不到半天就能遇到盤查的哨卡,或者看到遠處山林中疑似匪盜窺探的身影。幸虧有方懷舟的“專業”路引文書,加上柳鶯兒提前遣人探路,規避大隊元兵,一行人雖有驚,卻也無險。
    這日午後,行至一片密林邊緣,眾人正打算尋個隱蔽處歇腳,忽聽得林深處傳來兵刃交擊之聲、呼喝怒罵之聲,由遠及近,竟朝著他們這個方向而來!
    “戒備!”柳鶯兒低聲喝道。親兵們瞬間散開,各自尋找掩體,弓箭上弦,刀劍出鞘。
    柳鶯兒如同靈貓般悄無聲息地攀上一棵大樹,朝聲音來處望去。
    隻見林間空地上,二三十名衣衫雜亂、手持各式兵刃的漢子,正在圍攻一人!被圍在中間的是一條魁梧異常的大漢,身高近乎九尺,虎背熊腰,滿麵虯髯,雙目怒睜如銅鈴,手持一杆镔鐵點鋼槍,舞動起來虎虎生風,竟將周身護得水潑不進。地上已經躺了四五個襲擊者,**不止。
    圍攻者中,一個頭目模樣的瘦高個躲在人群後麵,眼神陰鷙,正悄悄張弓搭箭,瞄準那大漢的空檔!
    “估計是綠林匪類圍攻一人。”柳鶯兒滑下樹來,快速低語,“被圍那人好生勇猛!但匪首要放冷箭!”
    說時遲那時快!那瘦高頭目手指一鬆,一支冷箭悄無聲息地離弦,直射大漢後心!
    眼看箭矢就要及體,那大漢似乎也有所覺,奮力扭身,卻已然不及!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另一支箭從陳慕之隊伍方向流星般射出!“叮”的一聲脆響,竟在半空中精準地將那支冷箭撞歪!兩支箭同時斜飛出去,釘在旁邊的樹幹上,箭尾猶自震顫不已。
    射箭的是柳鶯兒。她放下短弓,俏臉含霜,嬌叱一聲:“卑鄙小人!”。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雙方都是一愣。眾人驚疑不定地看向箭矢來處。那被救的大漢也趁機喘了口氣,目光掃來,帶著感激和警惕。
    瘦高頭目又驚又怒,喝道:“哪條道上的朋友?莫要多管閑事!某家乃雞籠山劉聚,這小子是咱們山寨叛徒,清理門戶,天經地義!”
    陳慕之示意眾人現身,自己上前幾步,沉聲道:“路見不平而已。諸位以多欺少,還要暗箭傷人,未免有失江湖道義。”
    那大漢趁機格開麵前兩人的兵器,大聲道:“某家常遇春!原在劉聚山寨落草,但劉聚這廝隻知劫掠鄉裏,欺壓良善,毫無大誌!某家欲投濠州仁義之師,他便要殺某滅口!好漢救命之恩,常某沒齒難忘!”
    常遇春!陳慕之心髒又是猛跳一下。今年是什麽好年?猛將批發年嗎?剛來了李善長,又來一個常遇春!這位可是號稱“十萬橫行”的明初第一猛將,攻堅拔寨的尖刀!
    那劉聚聽得常遇春自報家門,又驚又怒,眼看煮熟的鴨子要飛,把心一橫,吼道:“一起上!宰了他們!那輛馬車看著沉,必有財貨!”
    匪眾發一聲喊,除了幾人繼續纏住常遇春,其餘十多人竟朝陳慕之等人撲來!
    “找死!”陳慕之身邊的老兵們早已按捺不住,聞言立刻迎上。這些可是從濠州血戰中幸存下來的老兵,配合默契,出手狠辣,遠非烏合之眾的土匪可比。甫一接戰,就有三名匪徒慘叫倒地。
    柳鶯兒身形飄忽,如同穿花蝴蝶,短棍在她手中化作點點寒星,專挑敵人手腕、腳踝等要害,中者雖不致命,卻立刻失去戰鬥力。
    玄虛道長並未直接出手,隻是拂塵輕擺,護在陳慕之和方懷舟身前,氣定神閑。偶爾有匪徒不知死活撞過來,被他衣袖輕輕一帶,便踉蹌跌出老遠,摔得七葷八素。
    常遇春那邊壓力大減,怒吼一聲,長槍橫掃,將麵前兩名匪徒連人帶兵器砸飛,大步流星衝向劉聚:“劉聚狗賊!納命來!”
    劉聚見他如同怒目金剛般殺來,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跑。常遇春豈能容他逃脫?大步趕上,長槍舞動,一道血光迸現,劉聚慘叫半聲,便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首領一死,剩下的匪徒頓時鬥誌全無,發一聲喊,四散逃入林中,頃刻間跑得幹幹淨淨。
    常遇春把長槍往地上一插,空手走到陳慕之麵前,單膝跪地,抱拳道:“常遇春多謝恩公救命之恩!請教恩公高姓大名?”
    陳慕之連忙扶起他:“常壯士快快請起!在下陳慕之,乃濠州郭元帥麾下。”
    “陳慕之?!”常遇春霍然抬頭,銅鈴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可是在濠州造神炮、破元兵、仁義佑民的陳副元帥?!”
    “賤名不足掛齒!”陳慕之點頭,算是默認了。
    常遇春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之色,再次拜倒,聲音激動得發顫:“常遇春飄零半生,隻恨未遇明主!早聞元帥大名,心向往之!今日得見,實乃天幸!求元帥收留!常某願效犬馬之勞,牽馬墜蹬,萬死不辭!”
    陳慕之心中大喜,能得到這等猛將,實乃意外之喜。
    他轉念一想,沉吟道:“常壯士如此英雄,慕之求之不得。隻是我此行另有要務,並非返回濠州大營。壯士一身本事,正當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我這裏有書信一封,你可持往滁州前線,投奔朱元璋朱總管麾下。朱總管求賢若渴,知你勇武,必當重用。”
    常遇春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常某雖粗莽,也知恩義!元帥救某性命,又不嫌棄某出身草莽,某此生就跟定元帥了!元帥去哪裏,常遇春就去哪裏!縱是刀山火海,也替元帥闖了!至於朱總管處,待元帥辦完事,常某再按元帥的吩咐去效力便是!”
    他態度堅決,眼神誠懇熾熱。陳慕之看著他挺直如鬆的魁梧身軀,感受著那份質樸而執拗的忠義,心中感動,也不再堅持。
    “好!既然如此,常兄,今後我們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陳慕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讓柳姑娘替你包紮傷口。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一下,盡快離開。”
    “謝恩公……不,謝主公!”常遇春大喜,又要下拜,被陳慕之牢牢托住。
    有了常遇春這尊猛將加入,隊伍氣勢更為之一壯。這漢子不僅勇力超群,而且對和州的山林道路頗為熟悉,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建議,讓原來所定的路線縮短了不少。
    在他的引領下,眾人很快穿出山林,第二天傍晚,眾人有驚無險地抵達長江北岸的和州碼頭附近。然而眼前景象,卻讓眾人心中一沉。
    碼頭上旗幟林立,戒備森嚴,身穿號褂的元兵持刀挎弓,來回巡邏。江麵上空空蕩蕩,原本應有的檣櫓如林、舟船往來的景象消失不見,隻有寥寥幾艘懸掛著元軍旗幟的艨艟戰船停靠在碼頭,一些民夫正在搬運物資上船。
    碼頭入口處貼著告示,有識字的親兵湊近看了,回來低聲稟報:“副元帥,告示上說,因朝廷要圍剿蘄黃徐壽輝的‘天完’賊軍,長江水道戒嚴,所有民船、商船已被官府征用,集中於幾個大碼頭統一管製,私船不得下水,違者以通匪論處,格殺勿論。”
    “麻煩了,” 方懷舟低聲道,“所有船都被官府控製,咱們怎麽過江去龍虎山?”
    玄虛道長也微微蹙眉:“看來隻能另想他法,或等待時機。”
    常遇春瞪眼道:“怕他個鳥!元帥,您下令,遇春打頭陣,保管殺他個人仰馬翻,搶條船來!”
    陳慕之觀察著碼頭布防。元軍人數不少,約有一兩百,但似乎以民兵為主,警戒雖嚴,卻隱隱有些散漫,估計覺得在和州地界,沒人敢打軍船的主意。
    他腦中飛快盤算,硬闖肯定不行,目標太大;偷船?碼頭防守嚴密,難以悄無聲息地弄走一條船;等待?不知要等到何時,夜長夢多。
    看來隻能是智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