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車輪上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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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馮瑞東,甘肅天水人。
2015年的秋天,當我拖著半舊的行李箱走出蘇州火車站時,一股甜膩膩的桂花香撲麵而來,瞬間把我包裹。這味道,跟咱天水秋天那種幹爽、帶著黃土顆粒氣息的風,完全是兩個世界。心裏頭像是揣了隻兔子,七上八下的,既有對大城市的茫然,也有一股子壓不住的、想要紮下根來的野望。
同程旅遊的offer,是我當時能抓住的最像樣的機會。旅遊顧問,名頭聽著挺白領,說白了,就是成天抱著電話,跟天南地北的人推銷旅遊線路。那一年,也不知道是刮的哪陣風,周圍的人都跟約好了似的,發了瘋的想往外跑,尤其是新馬泰,火得那叫一塌糊塗。
呼叫中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大。一眼望不到頭的格子間,像密密麻麻的蜂巢,每個人都戴著耳麥,對著屏幕嘰裏咕嚕。劈裏啪啦的鍵盤聲、混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把人罩在裏頭,初來乍到,感覺氣兒都喘不勻。我的工位在靠裏的一排,嶄新的,光禿禿地反著光,跟我這個人一樣,顯得格格不入。
部門主管曹麗麗——後來我們都直接叫她麗麗,把我領到位子上。她年紀跟我相仿,可能還比我小兩個月,但那股子成熟幹練的勁兒,是我遠遠比不上的。齊肩短發,眼神清亮,說話辦事幹脆利索,從不拖泥帶水。“馮瑞東,西北來的?別自己嚇自己,咱們這行,沒啥神秘的,膽大、心細、肯下功夫,就能站穩腳跟。”她拍了拍工位隔板,笑容讓人安心,“以後有啥弄不明白的,隨時來問。”
這話讓我心裏一暖,覺得這地方或許沒那麽可怕。可這暖意沒持續多久,就被現實結結實實澆了一盆冰水。
第一次戴上那副沉重的耳麥,手心裏的汗漬把鼠標都弄得滑溜溜的。按下第一個撥號鍵,心髒跳得跟擂鼓似的。
“喂,您好!我四(是)同程旅遊的馮瑞東,工號16094!打電話四(是)想給您推薦一哈(下)我們最近賣得最火的泰國雙飛七日遊,性價比高!普吉島、曼穀、芭堤雅,經典線路全含……”
我這帶著濃鬱天水風味兒的“普通話”,自以為挺順溜,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結果,電話那頭一個帶著明顯上海口音的女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停停停!小朋友,儂講的啥啦?普通話會講伐?聽勿懂呀!”
我臉上唰一下就燒起來了,舌頭瞬間像打了結:“我…我這就四(是)普通話麽……咱、咱天水話,跟普通話……也、也差不多嘛……”
“啪嗒!”
回應我的,是幹脆利落的忙音,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我羞得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旁邊工位探過來一個圓乎乎的腦袋,是趙胖子,本地人,比我早來半年,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喲,新來的?天水的?兄弟,你這開口一股子羊肉泡饃味兒,人家客戶還以為你要推薦他們去黃土高坡體驗生活哩!咱賣的是詩和遠方,懂不?”
我沒好氣地瞪他:“去去去!少在這胡諞傳!伏羲故裏知道不?華夏文明的根!曆史厚重滴很!”
“知道知道,厚重!”趙胖子嘿嘿直樂,模仿著我的腔調,“‘咱天水,美滴很!’——你跟客戶諞這個,看人家跟不跟你去尋根祭祖不?哈哈!”
那陣子,是我人生裏灰頭土臉的階段之一。電話十打九掛,業績表上的名字牢牢釘在墊底的位置。下班回到租的那個月租八百的老破小單間,心裏更是空落落的。路過樓下房產中介,玻璃窗上貼的房源信息,園區那邊好多新樓盤,單價才八九千,還帶著精裝修。我看著那些數字,再摸摸自己那點可憐的底薪,感覺像是隔著一條寬闊的河,能看到對岸,卻找不到船。
麗麗看我的眼神裏有關切,但更多是一種“讓你自己先撲騰會兒”的意味。她不會直接戳我口音的問題,而是在我又一次沮喪地掛斷電話後,走過來,語氣平和地說:“馮瑞東,剛才那個客戶,你介紹線路的時候語速太快了,重點沒突出來。試試把速度放慢一點,把‘簽證無憂’和‘全程五星住宿’這兩個核心優勢,用重音強調出來。”
還有一次,更讓我開竅。區域總經理張玲娜——我們都叫她娜姐,下來巡場。娜姐氣場更足,一身合體的職業裝,走路帶風,眼神掃過來,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你的內心。她路過我工位時,正好聽到我磕磕巴巴地向客戶介紹歐洲一條線路。她停下腳步,俯身在我屏幕上看了一眼,纖細的手指點了點客戶備注欄的一行小字:“這個客戶,前麵三次谘詢,問題都集中在申根簽證的通過率上。你光給他推薦景點沒用,要抓住我們合作供應商的簽證高通過率這個核心優勢去打,消除他的最大顧慮。”
我如同醍醐灌頂!趕緊調整話術,那邊客戶的語氣果然從敷衍變成了猶豫。雖然後來那單沒成,但卻像在我黑暗的摸索裏劃亮了一根火柴,讓我看到了路徑和方法。
咱天水人,骨子裏有股不服輸的倔勁兒。我告訴自己,不能就這麽認慫!
普通話是我的硬傷。我下了死功夫。每天下班,等辦公室裏人都走光了,我就戴著耳麥,一遍遍聽自己白天的通話錄音。那口音,自己聽著都臉紅。我就在網上找了個教標準普通話的視頻課程,笨嘴拙舌地跟著念:“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念得舌頭都快打結了。我還把常用的推銷話術寫在筆記本上,用拚音和隻有自己能看懂的符號標注出發音要點,天天對著牆壁念叨。
光練嘴皮子不行,還得長心眼。趙胖子這人嘴巴是損了點,但業務能力確實沒得說。我開始偷偷留意他打電話。他不是在生硬地背銷售話術,而是在“聊”,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分享什麽好東西,語氣隨著內容起伏,關鍵時刻還能蹦出個小玩笑,瞬間拉近距離。我暗暗記在心裏。
更多的時間,我花在了鑽研產品上。那時候,出境遊市場,特別是東南亞,簡直就是一片沸騰的藍海。我不滿足於公司培訓的那點基礎資料,自己一頭紮進各種旅遊論壇、攻略網站,看遊記,做筆記。普吉島哪個小眾海灘看日落最絕?新加坡哪家老字號的肉骨茶味道最正宗?巴厘島哪個帶私人泳池的別墅酒店性價比最高?……我的筆記本記得密密麻麻,像個寶典。
改變,是在這點點滴滴的積累中,悄然發生的。
我開始有意識地調整自己。打電話時,刻意把語速放慢,把那股天水話的“硬核”腔調往下壓了壓,但並沒有完全拋棄。但我不再是生硬地往外蹦,而是把它們當成語氣助詞,在說到興奮處、或者需要強烈推薦時,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王姐,您在看普吉島啊?芭東海灘熱鬧是熱鬧,但遊客多,吵滴很!我給您推薦卡塔海灘,那沙子,細得跟麵粉一樣,光腳踩上去美滋滋!人還少,海水清得能看到底!晚上再去普吉鎮逛逛,那些五顏六色的老房子,拍照不要太出片哦!”
“李哥,打算帶娃去新加坡?環球影城肯定得去,但我跟您說,聖淘沙島上那個水上探險樂園,孩子們絕對更喜歡!那個漂流河,繞著一大圈,刺激滴很!還有,到了那兒,咱必須得去吃一次辣椒螃蟹,別看名字唬人,那味道,香滴很!不吃等於白去一趟!”
有時候,客戶會被我這獨特的口音勾起興趣:“小夥子,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挺有意思的。”
我就憨憨一笑,帶著點小自豪:“甘肅天水滴!羲皇故裏!我們天水曆史厚重得很,風景也美!以後有機會,也去我們西北看看哦!”
哎,說來也怪,這麽一來二去,溝通的距離反而拉近了。單子也開始一個個地來,雖然起初都是些小單,但卻像星星之火,把我心裏的希望給點燃了。再路過樓下那家房產中介,看著玻璃窗上“園區新房,單價8800起”的紅字,心裏那點因為拮據而生出的虛怯,好像被填實了一些。
周圍的同事也給了我很多默默的幫助。有時候我對著難纏的客戶抓耳撓腮,坐我對麵的李姐會默默遞過來一杯溫水,小聲說:“馮瑞東,別急,喝口水,慢慢說。” 趙胖子雖然依舊改不了“諞傳”我的毛病,但我真要虛心請教他某個產品細節或者客戶應對技巧時,他也會收起玩笑,認真地給我講解。
我的名字,“馮瑞東”三個字,在部門月初那張業績排行榜上,開始從最下麵那個不起眼的角落,一點點、頑強地往上挪動。像咱老家黃土高坡上的草,看著不起眼,但隻要有一場雨,就鉚足了勁往上竄。從中下遊,艱難地爬進前二十,然後跌跌撞撞衝進前十……等到那個秋天快要被寒風吹走的時候,我的名字,第一次赫然擠進了前三甲!用鮮紅的打印體,紮眼地杵在那裏!
趙胖子比我還激動,嗷一嗓子竄過來,照著我肩膀就是結結實實一拳:“我滴個乖乖!扛把子!馮瑞東你小子行啊!現在真是咱們部的扛把子了!”
麗麗站在她辦公室門口,雙手抱在胸前,看著我,臉上綻放出毫不掩飾的、燦爛的笑容,衝我用力地豎起了大拇指。
那一刻,我感覺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張開了,之前所有的憋屈、所有的苦練、所有被掛斷電話的尷尬和沮喪,全都煙消雲散,值了!甚至連窗外蘇州灰蒙蒙的天,看在眼裏都變得格外清澈。那八九千一平的房子,似乎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
發工資那天,手機短信提示音“叮咚”一響,我的心也跟著“咯噔”一下。手指略帶顫抖地點開手機銀行APP,當看到賬戶餘額裏那條清晰的稅後入賬記錄——一萬五千三百多塊!我反反複複數了三遍,確認沒錯。一萬五!在2015年,對我這個剛從大西北出來的毛頭小子來說,這簡直是一筆想都不敢想的巨款!我緊緊攥著手機,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就是:照這個勢頭幹下去,努努力,拚一把,是不是真能在蘇州,在這片溫柔富庶的江南水鄉,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那天晚上,我特意又跑到樓下那家中介窗口前,站著看了好久,心裏頭第一次生出了清晰的、滾燙的盼頭。
公司有個雷打不動的慣例,每周都要開銷售分享會,讓業績拔尖的同事上去講講心得。以前,我永遠是那個坐在台下角落裏,仰著脖子、充滿羨慕聽別人分享的角色。現在,風水輪流轉,麗麗在周會上,目光掃視全場,最後落在我身上,朗聲說:“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們這個月最大的‘黑馬’,馮瑞東,上來給大家分享一下他的經驗和心得!”
我緊張得差點同手同腳走上那個小講台,手心裏的汗濕漉漉的。看著下麵黑壓壓的人頭,那些曾經我覺得高不可攀的銷售精英們,此刻都注視著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那口改良版的、夾雜著天水味道的普通話,又不自覺地溜達出來了:
“各(各)位同事,大家下午好。我四(是)馮瑞東,來自甘肅天水。麗麗讓我上來諞一哈(聊聊)……其實,真沒啥獨門秘方。”我下意識地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剛來的時候,我打電話,十個有八個聽勿懂我說話,嫌我口音重,直接就給掛了……”
我講自己是怎麽從被客戶嫌棄,到慢慢摸索,把家鄉口音從劣勢變成一種個人特色;講自己是怎麽像螞蟻啃骨頭一樣,一點點摳產品細節,做到比客戶還門兒清;講自己怎麽在客戶猶豫不決的當口,用那些樸實的“紮實劃算”、“美滴很”來加上最後一把火;也講了麗麗和娜姐那些關鍵時刻的點撥,是怎麽讓我茅塞頓開。我沒講什麽高大上的理論,全是實打實的案例和帶著泥土氣息的大白話。台下開始有人忍不住捂嘴偷笑,後來,笑聲變成了專注的眼神和會意的點頭,再後來,當我分享到如何搞定那個難纏的企業客戶,最終拿下普吉島團建大單時,下麵竟然響起了幾聲叫好和一片真誠的掌聲。
麗麗坐在第一排正中間,一直微笑著看著我,眼神亮晶晶的,裏麵有光。
從那以後,隻要我每周業績不掉鏈子,分享會上,麗麗保準會點名:“來,下麵把時間交給我們部的‘馮扛把子’,讓他上來給大家諞諞傳,這周又用了啥新招數‘忽悠’客戶的!”底下頓時就是一陣善意的哄笑和更加熱烈的掌聲。
真正的“大場麵”,是區域的月度總結大會。整個蘇州區域,上海大區的精英們都匯聚一堂,在一個能容納幾百人的大會議室裏。那次,我作為新晉的月度銷售冠軍,要在這種場合上台發言。台下坐著娜姐、各區總監和那麽多陌生的麵孔,我緊張得前一晚幾乎沒睡著,把發言稿背了又背,都快嚼爛了。
輪到我上台,剛按照稿子,磕磕巴巴說到“我認為成功離不開勤奮和努力”之類的套話時,坐在前排主位的娜姐忽然笑著打斷了,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會場:“馮瑞東,你就別跟我們在這兒照本宣科、念這些八股文了。”她調侃著,全場目光都聚焦過來,“你那點看家本事,我們誰不清楚?不就是靠著你那口自成一派的‘諞傳子’功夫,把天南地北的客戶都諞得暈頭轉向、心服口服,最後乖乖掏錢嘛!”
全場瞬間爆發出巨大的笑聲,連我自己都憋不住,撓著頭“嘿嘿”地笑了起來,那份緊張感瞬間被衝散了大半。
娜姐語氣雖然依舊帶著玩笑,但她眼神裏的讚賞和肯定,卻是實實在在,每個人都看得見:“不過咱們瑞東這‘諞傳’的法子,那可是諞出了水平,諞出了境界!他是真正站在客戶的角度,把我們最好的產品,用他最真誠、最樸實、也最具個人特色的方式,推薦給了最需要的人。這就叫核心競爭力!大家說,是不是?”
“是!!!”台下異口同聲的回應,如同山呼海嘯,伴隨著雷鳴般的掌聲,幾乎要把會議室的屋頂掀翻。
我站在那片炙熱的目光和震耳欲聾的掌聲中,臉上燒得厲害,心裏頭那股屬於西北漢子的豪情和此刻的誌得意滿,像被點燃的烽火,呼呼地往上竄,燒得我渾身滾燙。高薪,認可,前途,團隊地位……甚至連蘇州園區那不到一萬的房價,在我眼裏都變成了可愛的、跳一跳就能夠得著的目標。我覺得,在這片溫柔的江南水鄉,在這片機遇遍地的熱土上,說不定真能留下我馮瑞東的名字!
月度大會後的團隊聚餐,選在了一家挺有格調的蘇幫菜館。包廂裏開了幾大桌,菜肴做得精致,擺盤漂亮,就是味道偏甜,吃多了總覺得膩,不如咱老家那碗油潑辣子寬麵來得實在、痛快。但氣氛非常好,酒杯碰撞聲、笑語喧嘩聲,充滿了整個空間。
幾杯黃酒下肚,大家情緒更高了,起哄聲此起彼伏,非要讓我這個“頭號功臣”表演個節目助興。我推辭不過,酒精混著成功的興奮一起往頭上湧,膽子也肥了。一把抄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當話筒,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行!既然各位鄉黨這麽抬舉我!我馮瑞東今兒個就豁出去了,給我們天水人長長臉!來一首我們那噠(那裏)的老歌,《我們甘肅好地方》!”
也甭管有沒有伴奏,有沒有調了,我扯開嗓子,用盡丹田之氣就吼了起來:
“我們甘肅好呀地方哎,好呀好地方咯喂……羲皇故裏在天水,麥積山石窟美名揚呀……隴上江南它就是……它就是……我滴家誒……”
我這調子跑得,估計能把原唱氣得從墳裏跳出來,歌詞也記得顛三倒四、七零八落。可我就那麽完全沉浸、用盡全身力氣地吼著,仿佛要把對遙遠家鄉的複雜情感,和此刻在蘇州揚眉吐氣的所有得意,全都借著這酒勁發泄出來。開始同事們還愣著,麵麵相覷,等反應過來我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唱功後,全都忍不住了,拍桌子的,跺腳的,笑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包廂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趙胖子直接笑得從椅子上出溜到地毯上,捂著肚子“哎喲媽呀”地叫喚。麗麗捂著嘴,笑得肩膀直抖,眼淚都飆出來了。連一向最注重形象、端莊持重的娜姐,也實在忍不住,扶著椅背,彎著腰,笑得直喘氣,指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後來一群人怎麽咋咋呼呼轉戰到KTV的,我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了。隻記得包廂裏燈光迷離旋轉,音響轟鳴,巨大的屏幕上映著晃動的歌詞畫麵。我陷在柔軟的皮質沙發角落裏,感覺渾身暖洋洋、輕飄飄的,像是踩在一大團幸福的雲朵上,舒服得不想動彈。趙胖子湊過來,噴著濃重的酒氣,把酒杯重重跟我一碰:“兄、兄弟!牛逼!真牛逼!以後……沒說的!哥、哥就跟著你混了!”
我憨笑著,跟他幹了杯,眼神迷迷瞪瞪地掃過喧鬧的人群。看到麗麗正拿著麥克風,和一個要好的女同事深情對唱著一首溫柔的情歌,側臉在變幻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好看。娜姐坐在稍遠一些的角落,手裏端著一杯澄澈的果汁,麵帶微笑,安靜地看著我們這群人肆意鬧騰,
高薪,認可,熱鬧,友情,領導的賞識,還有那看似觸手可及的蘇州安家夢……所有這些交織在一起,讓我覺得人生從未如此敞亮、如此順遂過。酒精放大了這種滿足感,我幾乎要沉醉在這片用自己努力換來的錦繡繁華裏。
正暈乎乎、美滋滋地享受著這一切時,麗麗不知道什麽時候唱完了歌,悄無聲息地坐到了我旁邊的空位上。包廂裏音樂聲震耳欲聾,她不得不湊得很近,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才能讓我聽清。她身上帶著點淡淡的酒氣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馮瑞東,今天可是給你厲害壞了!”她笑著,聲音清晰地傳進我的耳膜,眼神裏是為我由衷高興的光彩,但細看,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別的、更複雜的東西,像是一種……清醒的提醒?“看到你現在這樣,業績做起來了,人也自信了,麗麗我是真替你開心。”
我嘿嘿傻笑著,剛想謙虛兩句,她又接著說了下去,語氣隨意,卻字字清晰:“不過啊,姐跟你說句實在話,”她拿起茶幾上的一片西瓜,小口吃著,“人這步子邁得大了,容易飄。你現在收入穩定了,聽說園區那邊的房子,好些還不到一萬塊一平呢。姐是過來人,覺得你要是手頭攢下點錢了,真可以考慮看看,湊個首付,先弄套小的上車。這玩意兒,往後看,說不定還是個能增值的寶貝疙瘩。”
她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聲音放得更緩了些,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工作、安家,這些都是眼前的路。但走得再快,飛得再高,也別忘了時不時回頭瞅瞅。想想自己當初,是為什麽從那個叫天水的家裏出來的。別忘了根本,腳下的路才能踩得結實,心裏才踏實,也才能走得更長遠。”
她這番話,尤其是關於房價的具體信息和那個“為什麽從家裏出來”的問題,像幾顆不大卻冰涼堅硬的石子,接二連三地丟進了我被酒精和巨大成功感浸泡得溫熱、膨脹、幾乎要沸騰的心湖裏。
“噗通……噗通……”
湖麵被砸開了一圈又一圈劇烈晃動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為什麽從家裏出來?
那個被我刻意用忙碌的工作、用飆升的業績、用蘇州的繁華熱鬧、用同事領導的讚譽,甚至用那“不到一萬塊”的、誘人的安家夢想,層層疊疊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關於家鄉的念頭,就這麽被麗麗看似隨意卻精準無比的話語,給狠狠地勾了出來,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麵前,清晰得讓人無法回避。
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然後慢慢褪去。包廂裏震耳的音樂、閃爍的燈光、同事的嬉笑……所有這些喧囂,仿佛瞬間被隔絕開來,變得遙遠而模糊。我下意識地轉過頭,怔怔地望向KTV那扇被厚重深色窗簾完全遮蔽的窗戶。窗簾像一道巨大的幕布,擋住了外麵蘇州城璀璨的萬家燈火,也擋住了江南秋夜的濕潤和微涼。
可我的目光,卻仿佛擁有了穿透一切的能力,輕易地越過了這厚重的物理阻隔,越過了一千多公裏的山山水水,一下子,狠狠地跌撞回了那個深秋時節必然已經是一片蕭瑟蒼黃、幹燥的北風開始在山塬間呼嘯的高原小城——天水。
我仿佛清晰地看見了老家院子裏那棵陪我長大的老槐樹,在這個季節,葉子應該都快掉光了吧?隻剩下倔強而嶙峋的枝椏,頑強地伸向總是顯得有些灰蒙蒙的天空。看見了出門走上坡就能望見的、那一道道綿延起伏、沉默無語的黃土山梁。更想起了離家那天清晨,父母站在巷子口,穿著半舊的衣服,身影在寒冷的晨霧裏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徹底看不見……
那點因為高薪、因為認可、因為熱鬧、因為領導的青睞,甚至因為麗麗口中那“不到一萬塊”的、看似觸手可及的安家希望而滋生出的所有得意、興奮和輕飄感,忽然之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依托,沉甸甸地、直直地往下墜落。
麗麗的話,像一根細細的、看似柔軟卻無比堅韌的絲線,在這一刻,牢牢地拴在了我的心尖上。而絲線的另一頭,分明就係在老家天水那片厚重、沉默、卻又無比熟悉的黃土坡上。
家,那個我曾經拚盡全力想要離開、想要闖出一片天地來證明自己、甚至偶爾會在心底暗暗嫌棄它落後與閉塞的地方,原來,它從來不曾真正遠離。它就在那裏,在心底最深處,沉默地等待著。
你想,或者不想,回,或者不回,它都在那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