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字路口的獎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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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上了發條,在同程這片沸騰的土壤裏,哢噠哢噠地往前狂奔。轉眼間,日曆就翻到了2016年的秋天。桂花依舊香得膩人,但吹在我臉上的風,感覺已經不一樣了。少了初來時的惶恐和毛躁,多了幾分被業績和認可淬煉出的沉穩——盡管那口改良版的“天水腔”在激動時還是會不小心溜達出來,但已經沒人再把它當笑話看,反而成了我“老馮”的標誌之一。
是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同事們不再喊我“瑞東”,而是自然而然地叫起了“老馮”。開始是趙胖子那幫家夥瞎起哄,後來連新來的實習生都跟著叫。起初聽著還有點別扭,我才多大啊,就“老馮”了?但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甚至品出點味道來——這聲“老馮”裏,帶著對我業務的認可,帶著一種平等的、甚至略帶點服氣的親近。
在公司一周年的慶典上,這種感覺達到了頂峰。
慶典辦得挺隆重,租了個酒店的宴會廳,燈火輝煌,音樂激昂。當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讓我上台領取“年度飛躍之星”和“Top Sales”雙料獎杯時,全場掌聲雷動。我整了整那套為今天特意買的、還不太合身的西裝,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
聚光燈打在身上,有點燙。站在舞台中央,看著下麵黑壓壓的、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麵孔,心跳得厲害。然後,我看到娜姐拿著獎杯,微笑著向我走來。
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藍色的套裙,比平時更顯莊重,氣場卻依舊強大。她走到我麵前,沒有立刻把獎杯遞過來,而是用那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看著我,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會場:
“老馮。”她這一聲稱呼,引得台下會心一笑。“這一年,大家有目共睹。從當初那個打電話帶著濃濃家鄉味,差點把客戶‘諞’去天水挖土豆的小夥子,”台下爆發出更大的笑聲,我也忍不住咧嘴笑了,“成長為今天獨當一麵,扛起我們部門業績大旗的‘扛把子’。你這股子鑽勁,這份對客戶的真誠,還有你這越來越有特色的‘馮氏銷售法’,都值得我們學習。”
她頓了頓,將沉甸甸的獎杯鄭重地遞到我手中,冰涼的觸感透過手心直抵心髒。“這兩個獎杯,是你應得的。它們不僅代表著你個人的成績,也代表著我們同程這片土壤,能讓每一顆努力的種子,都開出屬於自己的花。繼續加油,老馮,路還長!”
“謝謝娜姐!謝謝公司!”我接過獎杯,緊緊攥著,感覺那冰涼的水晶底座都被我手心的汗焐熱了。對著話筒,我憋了半天,還是那幾句樸實的話:“我會繼續努力!不辜負公司,不辜負娜姐和麗麗的培養,也不辜負各位同事的支持!”
那一刻,舞台的燈光,獎杯的重量,娜姐的話語,台下的掌聲……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像一杯烈酒,灌得我渾身血液奔湧,豪情萬丈。這是我馮瑞東,在旅遊這個行當裏,掙來的第一份硬邦邦的榮耀!
慶典結束後沒幾天,一個尋常的工作日下午,麗麗把我叫到了茶水間。她靠在料理台上,端著杯咖啡,看著我,眼神裏是那種熟悉的、帶著點欣慰又帶著點審視的味道。
“老馮,”她吹了吹咖啡的熱氣,“公司年底會有一批晉升主管的崗位放出來。你寫個PPT吧,去競聘一下。”
我愣了一下,心裏頭那點因為獲獎還沒完全平複的興奮,瞬間被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取代。晉升主管?帶團隊?這意味著我可能要離開現在這個小組,離開麗麗直接帶領的這個小集體。
“我……”我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興奮嗎?肯定是有的,哪個打工的不想升職加薪?但更多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猶豫和不舍。這一年,麗麗亦師亦友,在我最艱難的時候點撥我,在我得意的時候提醒我。這個小組,有嘴賤心熱的趙胖子,有默默遞水的李姐,有一起加班一起吃外賣、互相打氣的點點滴滴。真要離開,心裏頭怪不是滋味的。
麗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怎麽?還舍不得我這兒巴掌大的地方?瞧你那點出息。”她語氣輕鬆,但眼神很認真,“憑你現在的業務水平和管理潛力,上去是遲早的事,也是應該的事。總不能一直在我手底下當個超級兵吧?娜姐那邊,我也探過口風,她很看好你。”
“麗麗,我不是舍不得……”我撓了撓頭,組織著語言,“就是覺得,有點突然。而且,真要去了別的組……”
“行了,別矯情了。”麗麗打斷我,語氣幹脆,“不管你走到哪兒,升到多高,你永遠都是我曹麗麗帶出來的兵,這點變不了。現在,你的任務就是把PPT寫好,把競聘演講準備好。”
她放下咖啡杯,拿出主管的架勢:“PPT的重點,不能光羅列你賣了多少單,拿了多少獎。要突出你的方**,你怎麽帶新人,怎麽分解任務,怎麽調動團隊積極性。把你平時跟我‘諞’的那些心得,係統化,理論化,但別太死板,保留你那個‘馮氏風格’。”
接下來的日子,我白天照常打電話、帶新人,晚上就埋頭搗鼓那個競聘PPT。這玩意兒比寫銷售話術難多了。怎麽寫團隊管理思路?怎麽寫業績提升規劃?我抓耳撓腮,感覺比當初背泰國七日遊產品資料還費勁。
麗麗沒少幫我。她利用下班時間,一遍遍幫我看框架,摳細節。
“這裏,太虛了,來點實際的案例支撐。”
“團隊激勵這塊,光說獎金不行,得有點精神層麵的東西,比如你那個‘鄉黨文化’,就可以適當用用。”
“老馮,這裏表述不夠清晰,你到底想怎麽解決跨部門協作的問題?”
有時候我寫得頭大,把鍵盤一推,有點泄氣:“麗麗,這玩意兒也太難了,比我搞定十個難纏客戶還累。”
她就瞪我一眼:“這就打退堂鼓了?當初被客戶掛電話的勁兒哪去了?趕緊的,別磨蹭,這塊還得改。”
在她的“威逼利誘”和悉心指點下,那份PPT反反複複修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終於有了點模樣。雖然不敢說多完美,但至少把我這一年多的積累和對管理的初步思考,都實實在在、有血有肉地裝了進去。
點擊“發送”,把最終版發到娜姐指定郵箱的那一刻,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裏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又像是懸起了一塊更大的石頭。期待著,也忐忑著。
第二天下午,我正跟趙胖子討論一個新推出的海島線路,內線電話響了,是娜姐打來的,讓我去她辦公室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麽快就有消息了?
趙胖子擠眉弄眼:“喲,老馮,要升官了?別忘了請客啊!”
我沒心思跟他諞,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氣,朝著娜姐的辦公室走去。
娜姐的辦公室在樓層最裏麵,寬敞,明亮,窗外是蘇州工業園區的現代化樓群。她正坐在大班台後麵看文件,見我進來,示意我坐下。
“娜姐,您找我?”我有點拘謹地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娜姐放下文件,抬起頭,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直接切入主題:“老馮,你昨天發過來的競聘PPT,我看到了。”
我屏住呼吸,等著下文。
“寫得還不錯,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麗麗沒少幫你吧?”她語氣平淡。
“是,麗麗幫我改了好幾遍。”我老實回答。
“嗯。”娜姐點了點頭,然後說出了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話,“這樣,你回去,把這個PPT撤回吧。”
“撤……撤回?”我一下子懵了,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像是電腦突然斷了電。撤回?什麽意思?是寫得不好?還是哪裏出問題了?無數個問號像煙花一樣在我腦子裏炸開,臉上肯定是毫不掩飾的迷茫和錯愕。之前的期待和忐忑,瞬間被一盆冰水澆滅,隻剩下冰涼和不知所措。
看著我愣住的樣子,娜姐忽然笑了,那笑容裏帶著點高深莫測。“別緊張,不是你的問題,是集團有新的戰略發展。”
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看著我:“集團決定,要大力拓展線下渠道,首先就在上海,開設我們同程旅遊的實體門店。這是全新的嚐試,也是未來的重點方向。”
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她。
“所以,”娜姐語氣加重,一字一句地說,“你把競聘主管的PPT撤回。然後,重新準備一份材料,這次,不是競聘主管,是直接晉升,上海大區的門店店長。”
“店……店長?去上海?”我徹底愣住了,嘴巴張了張,感覺像聽天書一樣。魔都上海?讓我離開已經熟悉的蘇州,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負責一個全新的、從零開始的門店項目?這轉折也太大了!完全超出了我之前的任何設想!
“對,上海。”娜姐肯定地點點頭,眼神裏是毋庸置疑的決斷,“線下門店是我們下一步的重點,需要既有紮實業務功底,又有衝勁和韌性的人去開拓。我覺得你合適。”
她看著我臉上掩飾不住的驚訝和猶豫,繼續說道:“我知道,這跟你原來的規劃不一樣,也很突然。但老馮,機會往往就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我相信我的眼光,也相信你的能力。工資待遇方麵,會在你現有的基礎上翻一番,住宿公司有統一補貼,對你來說,應該沒啥大問題。怎麽樣,敢不敢接這個挑戰?”
工資翻番!店長!上海!這幾個詞像重磅炸彈,在我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誘惑,不安,茫然……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讓我一時失語。我相信娜姐,她這麽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和長遠考量。她一向看重我,栽培我,不會坑我。但……去上海?離開蘇州,離開已經建立起來的一切?
我暈乎乎地從娜姐辦公室出來,感覺腳下像是踩著棉花,不真實。沒有立刻回工位,我徑直走到了麗麗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
麗麗正在看報表,抬頭看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挑了挑眉:“怎麽了?娜姐跟你說什麽了?競聘有結果了?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兒。”
我張了張嘴,組織了一下語言,才把娜姐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
“……娜姐說,讓我撤回PPT,去上海,當店長。”說完,我自己都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麗麗聽完,明顯也愣了一下,隨即,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筆,身體坐直:“去上海?負責新門店?”
“嗯。”我點點頭,心裏亂糟糟的,“麗麗,你說……這……我去嗎?這也太突然了。”
“去!為什麽不去!”麗麗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果斷和激動,她甚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我麵前,臉上帶著一種“你小子走了狗屎運”的表情,“老馮,你知不知道這是多大的機會?!線下門店是集團戰略!上海是什麽地方?魔都!流量高地!多少人都盯著、想去都沒門路的新業務!現在這個機會,娜姐直接拍板給了你!你還在猶豫什麽?!”
她一連串的話,像機關槍一樣掃射過來,把我那點猶豫打得千瘡百孔。
“可是……要去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怎麽了?”麗麗打斷我,“你當初來蘇州,不也是從頭開始?現在不也混成‘老馮’了?你有業務能力,有帶團隊的經驗(雖然還沒正式帶,但潛力娜姐看到了),還有娜姐的信任和支持,怕什麽?”
她看著我,眼神變得認真而深邃:“老馮,聽我的。蘇州這裏,你已經做到頂了,再往上,空間有限。但上海不一樣,那是一片藍海,是你事業上一個大跨步的跳板。留在蘇州,你是個優秀的主管;去了上海,做好了,你就是開疆拓土的元老!這其中的分量,你掂量掂量。”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帶著真誠的祝福和不舍:“說實話,你要真走了,我這兒肯定舍不得。但正因為把你當自己人,我才更要勸你去。那邊天地更廣,機會更多,對你未來的發展,好處太大了。去吧,別猶豫了,上海會有更好的發展。”
聽著麗麗這番肺腑之言,看著她眼中毫不作偽的鼓勵,我心中的迷茫和不安,像被陽光驅散的霧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信任、被期許點燃的鬥誌,和麵對未知挑戰的、混合著緊張的興奮。
娜姐的信任,麗麗的推動,翻倍的薪資,店長的頭銜,以及上海那片充滿無限可能的“魔都”……所有這些,構成了一條我之前從未想過的、充滿誘惑力的岔路。
我站在這個職業人生的十字路口,手裏仿佛還殘留著昨天獎杯的冰涼觸感,而前方,已然是通往上海、通往未知與機遇的、迷霧籠罩卻又金光閃閃的全新征途。
去,還是不去?
這個選擇,沉重地壓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無論怎麽選,我的人生軌跡,都將因此而徹底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