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紮根與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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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婷的麵試安排在江寧路門店剛剛竣工的會議室進行。陽光透過嶄新的玻璃窗,灑在光潔的會議桌上。我看著坐在對麵的女孩,她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裝,頭發利落地束在腦後,眼神裏帶著初入社會的青澀,但更多的是一種清晰的認真和渴望。
“何婷,你好,我是馮瑞東,江寧路店的負責人。”我開口,依舊是那口改良後但仍帶點天水味兒的普通話,但此刻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個人標識。
“馮店長,您好。”她微微欠身,聲音清晰,帶著湖北妹子特有的那股子伶俐勁兒。
我沒有按照固定的麵試流程走,而是更像一次聊天。我從她簡曆上提到的旅遊規劃項目問起,問她當時是怎麽考慮客戶需求的,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麽。她的回答條理清楚,不僅說了流程,還提到了自己當時的一些思考和遺憾,能看出她確實是用心在做這件事。
我又問她對線下旅遊門店的看法。她沒有泛泛而談,而是結合自己作為潛在客戶的體驗,提到了服務細節、專業度和信任感的重要性。“我覺得,客人走進來,把重要的假期和預算交給我們,我們提供的不能隻是一個冷冰冰的產品,更應該是一份放心的承諾和貼心的規劃。”她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們剛開業,萬事開頭難,可能會很辛苦,需要身兼數職,加班也是常事,你怎麽看?”我拋出了現實問題。
何婷幾乎沒有猶豫,眼神堅定:“馮店長,我不怕辛苦。我覺得能和一家新店一起成長,是特別寶貴的機會。我相信隻要用心做,肯定能做好。”
麵試結束,我心裏已經有了八分肯定。這姑娘有專業底子,有態度,有眼力見,是個可造之材。我把情況和初步判斷向吳迪做了匯報。吳迪親自進行了複試,回來後對我點點頭:“老馮,眼光不錯。這小姑娘踏實,肯學,是塊做服務的料。就她了!盡快辦理入職。”
就這樣,何婷正式成為了同程旅遊上海江寧路門店的第一位員工,工號SH001。她的到來,像一股清新的活水,注入了這個剛剛落成、還帶著建材氣息的空間。她也是我們這塊“試驗田”裏,播下的第一顆種子。
有了何婷這個良好的開端,後續的招聘工作似乎也順利了一些。或許是因為門店實體已然成型,看起來更像一個穩定可靠的平台,也或許是何婷這個“活廣告”帶來的微妙影響,後續投來的簡曆質量明顯有所提升。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裏,我們陸陸續續又麵試了幾十人,最終精挑細選,招入了九名新店員。在組建團隊時,我特意注意了男女比例的均衡和能力的互補性,最終團隊裏有五個小夥子,四個姑娘,加上何婷,正好五男五女。小夥子們體力好,有衝勁,適合外聯、地推和扛重物;姑娘們心思細膩,親和力強,適合門店接待、客戶維護和細節服務。我覺得這樣的搭配,能形成一個比較健康的團隊生態。
人員初步到位,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是“練兵”。我這個曾經的“馮扛把子”、“電話銷售王牌”,再次化身“馮教官”,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毫無保留地掏了出來。每天,我就在這個嶄新的門店裏,對著這十個充滿朝氣的年輕人,開啟了密集的“魔鬼訓練”。
培訓內容涵蓋了方方麵麵:從同程的企業文化、發展曆程,到所有的旅遊產品線知識,從東南亞的海島到歐洲的古堡,從簽證辦理的細微注意事項到不同目的地風俗禁忌;從電話接聽禮儀、標準話術,到麵對麵客戶溝通的技巧、察言觀色的能力,如何處理客戶異議和投訴;甚至,我把那套改良版的、帶著個人特色的“親和力溝通法”也融合了進去。
“咱們做線下門店,跟以前在電話裏不一樣!”我站在小白板前,用力寫著關鍵詞,“客人走進來,看得見摸得著,咱們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杯及時遞上的熱水,一句貼心的問候,都可能成為他們選擇我們的理由!要把每一個進門的客人,都當成來咱家串門的鄉黨、朋友,甭管他今天買不買,都得讓他感覺到,進了咱同程的門,舒坦、放心!”
我組織角色扮演,模擬各種銷售場景,讓他們在實踐中找感覺,互相挑毛病。何婷永遠是聽得最認真、筆記記得最詳細的那個,而且她善於總結和提問,常常能舉一反三。其他店員們也漸漸被這種實戰氛圍所感染,從最初的緊張、生澀,到慢慢放鬆、敢於表達,眼神裏開始閃爍起對知識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期待。看著這群年輕人,我仿佛看到了幾年前在蘇州呼叫中心那個懵懂、帶著濃重口音卻鉚足了勁的自己。帶團隊的感覺很奇妙,責任重大,你需要規劃、引領、糾正,但看著他們一點點褪去青澀,逐漸顯露出專業的樣子,那種成就感和欣慰,是單純自己做業務無法比擬的。
當我們這邊緊鑼密鼓地培訓,產品知識漸漸滾瓜爛熟,接待流程演練了無數遍,隻等著公司選定良辰吉日開門迎客時,其他幾位店長那邊也陸續傳來了好消息。
張旭負責的門店,最終選址定在了普陀區的武寧路。那邊商業氛圍更加濃厚,大型商場和寫字樓林立,她將主打白領商旅客戶和高端定製服務,風格更偏向精致和專業。張聰和陶金金則根據前期深入的市場考察,把他們門店的據點放在了嘉定區,瞄準了周邊龐大的成熟社區家庭和高校雲集的年輕學生客群,策略更側重性價比和親子、青春主題。我們四個店長,在吳迪的總體戰略布局和指揮下,像四顆精心布置的棋子,帶著不同的定位和使命,穩穩地落在了上海地圖的不同區域,構成了同程線下初探魔都的、錯位競爭的第一道戰線。
所有的選址、裝修、招聘、培訓……這連軸轉、忙到腳打後腦勺、充斥著各種突發狀況和壓力的幾個月,終於塵埃落定,迎來了階段性的收官。雖然每個人心裏都清楚,真正的硬仗、殘酷的市場檢驗還在開業之後,但這份從零到一、將藍圖變為現實的階段性勝利,還是讓我們這幾個開拓者都長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和自豪。
那天晚上,吳迪大手一揮,臉上是幾個月來難得的輕鬆和暢快:“走!今天不做報告,不開會,不談工作!我請客,咱們找個地方,徹底放鬆一下!慶祝咱們同程上海先鋒隊,成功會師,初步在這大上海站穩了腳跟!”
我們一行五人,加上何婷(作為核心員工被特邀),殺向了上海一家知名的量販式KTV。包廂裏,燈光迷離旋轉,音樂震耳欲聾。脫離了緊張的工作環境,大家都徹底放鬆了下來。吳迪帶頭吼了一首《朋友》,雖然調子跑得能找到黃浦江去,但感情充沛,帶動了全場氣氛。張旭點了首王菲的《紅豆》,聲音空靈婉轉,跟她平時幹練利落的形象形成了有趣的反差,引來大家陣陣掌聲。陶金金是麥霸,專攻各種激情澎湃的勵誌歌曲,嗓門洪亮,氣場十足。張聰比較內斂,但也跟著節奏搖擺,偶爾唱一首深情款款的情歌。何婷有些害羞,在大家的鼓勵下,也唱了一首輕快的流行歌曲,聲音清脆,別有一番風味。
我自然也逃不掉,被他們起哄推了上去。這次,我沒再吼那首標誌性的、跑調到天際的《我們甘肅好地方》(怕把新員工嚇著),而是選了一首稍微能把握的《海闊天空》。唱著“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看著眼前這些一起扛過壓力、一起在陌生城市裏從無到有打拚過來的戰友,看著何婷眼中閃爍的、對新征程的憧憬,心裏真是百感交集。有創業初期的艱辛,有階段性成功的喜悅,有對未來的期許,也有一種背井離鄉、終於在異鄉找到組織、找到目標、建立起初步根基的複雜歸屬感。
趁著酒酣耳熱,氣氛最熱烈的時候,我拿起手機,對著包廂裏熱鬧歡騰的場景拍了幾張照片,又特意從手機相冊裏選了一張之前拍的、已經準備就緒、燈箱亮起的江寧路門店氣派門頭的照片,一起發到了朋友圈。配文很簡單,卻擲地有聲:“魔都,我們來了!同程旅遊上海江寧路店,即將開業,敬請期待!”
這是我到上海後,發的第一條真正意義上的、帶有宣告性質的朋友圈。
很快,手機就開始“叮咚叮咚”響個不停,提示音連綿不斷。點讚和評論如同潮水般紛至遝來。
蘇州的同事和老朋友們反應最快。趙胖子第一個評論:“臥槽!老馮你可以啊!店都搞起來了!這門頭,霸氣!開業大吉,財源滾滾!”後麵跟了一串點讚和慶祝的表情。
麗麗評論:“老馮,加油!看到門店的樣子真為你高興!看好你!”後麵加了一個奮鬥的圖標。
以前呼叫中心關係好的同事也紛紛留言表示祝賀和驚歎。
更讓我感動的是,很多之前在蘇州通過電話聯絡、服務過的上海本地客戶,尤其是那些非常支持我、可愛的叔叔阿姨們,也紛紛在下麵留言:
“小馮經理到上海開店啦?恭喜恭喜!在江寧路啊?離阿姨家不遠嘛!”
“馮經理,開業有優惠活動嗎?我一定來捧場,還要帶我老姐妹一起來!”
“小馮,厲害!開業大吉!以後阿拉周邊旅遊就認準儂這裏了!”
看著這些熟悉的ID和溫暖的留言,我心裏熱乎乎的,眼眶甚至有點濕潤。這些客戶,是我在蘇州一點一滴、用真誠和專業積累起來的寶貴財富和堅實人脈,他們的認可、支持和這份跨越城市的信任,是我在上海這個全新戰場闖蕩時,最寶貴的底氣之一。
在眾多紅色的點讚圖標和滾動的祝福評論中,我一條條翻看著,回複著感謝的話語。酒精讓腦子有點暈乎乎的,但心裏是快活的,充盈著一種被認可、被期待的滿足感。就在我眯著眼睛,手指在發亮的屏幕上滑動時,一條新的消息提示彈了出來,不同於朋友圈公開的評論,這是一條私信對話。
我順手點開。
消息很簡單,隻有六個字,連標點符號都沒有:
“怎麽去上海了”
發信人的頭像,是一個女孩站在一片廣闊的金色向日葵花田裏的側影,秋日的陽光很好,灑在她身上和周圍怒放的花朵上,她的笑容幹淨而燦爛,帶著一種田野間蓬勃的生命力。備注名是:石雲。
看到這個名字和這個頭像的瞬間,我仿佛被一道微弱的、帶著陽光溫度的電流穿過,酒意似乎都醒了兩分,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石雲。
這個名字,連同頭像裏那片無邊無際、金燦燦的向日葵花海,像一把塵封許久卻又無比熟悉的鑰匙,“哢噠”一聲,瞬間打開了我記憶深處那扇屬於青春、家鄉和純淨年華的門。
她是我中學同學,而且是同班,還是緊挨著的鄰桌。記得那時候,我是班裏的生活委員,肩負著每天給大家分發課間餐和飲用水的重要職責。就因為手裏握著這點小小的“權力”,我沒少跟她“打架”。她性子有點倔,又愛較真,有時候覺得我水給少了,或者麵包給得慢了,亦或是她覺得我給別人多分了一塊水果,就能跟我理論半天,急了還會上手搶,在課桌下麵你踢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是常有的事。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爭鬥”,都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沒心沒肺的鮮活氣兒和懵懂的情愫,早已濾去了當時的不快,隻剩下泛著暖黃色光暈的回憶。
從初中認識到現在,掰著指頭算算,竟然快十年了。時光荏苒這個詞,用在這裏再貼切不過。從畢業到各自奔波找工作,聯係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但神奇的是,她似乎成了我離開天水老家、在外漂泊打拚這些年裏,唯一還保持著不算頻繁但始終未曾徹底斷過聯係的老同學,像是有一條無形的、堅韌的絲線,始終牽連著。
我們是一個鎮的,她家離我家不算遠,相距也就不到五公裏。她的父母我都認識,見了麵都會很自然地叫一聲“叔叔阿姨”。讀書那會兒,周末或者假期沒事的時候,我也會跟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去她家裏玩。她媽媽,就是記憶裏那位總是笑眯眯的、特別和藹的阿姨,會給我們煮自家種的小土豆,或者蒸一鍋香噴噴的玉米,那股子純粹的食物原香和質樸的煙火氣息,是城市裏任何精致小吃都無法比擬的溫暖味道。每次我們玩到盡興,準備各回各家的時候,阿姨還會硬塞給我們一些自家炒的瓜子或者剛摘下來的新鮮果子。而我,臨走時總不忘偷偷地、或者半開玩笑地順一把她家院子裏種的向日葵,那金燦燦、沉甸甸的大花盤,看著就讓人心裏敞亮、歡喜,仿佛把一片陽光帶回了家。
這些塵封的、帶著家鄉泥土芬芳和陽光味道的記憶,因為石雲這條突然而至的消息,瞬間變得清晰無比,溫暖而鮮活地撲麵而來,將我從上海KTV喧鬧的包廂裏,一下子拉回到了遙遠西北那個安靜的小鎮,那個充滿青草氣息和少年歡聲笑語的院落。
我定了定神,從回憶裏抽身,手指在手機鍵盤上敲打回複:
“公司委派我們來上海開線下門店,剛折騰完,準備開業了。”
消息發出去後,我下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心裏有點莫名的期待。
很快,她的回複就過來了:
“挺好的呀。聽起來很厲害。”
我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她帶著笑意打出這行字的樣子。我回道:
“混口飯吃唄。你呢?還在家裏?”
她說:
“嗯呐,我沒你那麽大的闖勁,就留在咱這兒了,圖個安穩。”
畢業後的我們,仿佛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道。她選擇留在了那個承載著我們共同成長記憶、節奏緩慢、生活安穩的西北小鎮,像一棵紮根深厚的樹木;而我,則像一株被時代風吹走的蒲公英種子,飄到了幾千公裏外溫婉的江南,如今又落在了更繁華、更快速也更冰冷的國際大都市上海,試圖在這裏找到生根發芽的土壤。時空的遙遠阻隔,讓這簡單的幾句對話,也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一絲微妙的感慨和彼此人生的映照。
在酒精帶來的迷糊與清醒交織的奇異狀態裏,我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向日葵田裏的燦爛側影,和那幾句簡單卻仿佛帶著家鄉溫度的對話,心裏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和驚喜,有對無憂無慮青春歲月的深切懷念,有對家鄉那片土地和人的溫柔牽掛,也有一種……隱隱的、連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所漾開的、一圈圈擴散的漣漪般的悸動。
我知道,石雲,這個和我一起長大、拌過嘴、分享過自家土豆和向日葵的老同學,絕不僅僅隻是我通訊錄裏一個沉寂多年的名字符號。她的這條突然而至、看似平常的消息,像一顆不經意間投入我因忙於開拓新事業而略顯緊繃和浮躁心湖的石子,輕輕地,“噗通”一聲,漾開了一圈溫柔而持久的漣漪。我隱隱感覺到,在我們認識了十年之後的這個上海夜晚,在這個我事業新起點即將開啟的特殊時刻,有些東西,有些聯係,似乎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而她,這個如同向日葵般明亮、紮根於故鄉的女孩,注定將成為我未來人生軌跡中,一個無法被忽略、意義特殊的核心存在。這條突然接上的線,將會牽引出怎樣的故事,當時的我,還無從得知,隻是隱約覺得,這片魔都的天空下,除了事業的熱血,似乎也多了一縷來自遠方的、淡淡的牽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