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姨娘禍,嫁禍於人

字數:5445   加入書籤

A+A-


    晨露未晞,曉霧如輕紗般籠罩著尚書府的庭院。青石板路上,濕漉漉的,映著初升朝陽的微光,已有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裴婉寧所居的汀蘭水榭內,她正臨窗而坐,就著朦朧的晨光研讀《千金方》。書頁上的蠅頭小楷,在她沉靜的眼眸中流轉,仿佛世間萬物皆已隔絕在外。她素喜這份清晨的靜謐,能讓她暫時忘卻府中的波譎雲詭。
    忽然,院外傳來“哐當”一聲脆響,那是瓷器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是貼身侍女雲舒帶著哭腔的驚呼:“姑娘!姑娘快跑!柳夫人帶著人來了!”
    話音未落,雕花木門便被人從外麵“哐當”一聲猛地撞開,木屑紛飛。繼母柳氏,一身簇新的絳紫色纏枝牡丹錦裙,行走間裙擺曳地,金線繡成的牡丹仿佛在晨光下活了過來。她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珠翠環繞,插在鬢邊的赤金鑲紅寶石步搖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流光溢彩。然而,與這精心打扮極不相稱的是,她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卻掛著恰到好處的淚痕,眼眶微紅,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她身後,簇擁著十幾個手持棍棒、麵色凶戾的仆婦,為首的正是柳氏的心腹張媽媽。那張媽媽三角眼一吊,目光如淬了毒的釘子,惡狠狠地剜著裴婉寧,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
    “老爺!您快來看啊!”柳氏一眼瞥見剛跨進垂花門的裴尚書,立刻甩開身旁侍女的攙扶,悲悲戚戚地撲了過去,哭得花枝亂顫,柔弱無骨地幾乎要癱倒在地,“咱們府裏的傳家玉佩,那可是先夫人留下的念想啊!竟、竟然在婉寧姑娘房裏搜出來了……老爺,您可要為妾身,為整個裴府做主啊!”她一邊哭嚎,一邊偷偷抬眼觀察著裴尚書的神色,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與得意。
    裴尚書本就因早朝時被禦史當庭彈劾一本,說他治家不嚴,縱容下人,心中正憋著一股無名火,心煩意亂至極。此刻聽聞“傳家玉佩”、“先夫人遺物”,無異於火上澆油,如遭雷擊。他那方羊脂白玉佩,溫潤通透,是先夫人留給他唯一的念想,昨日壽宴之後便不翼而飛,他正為此事耿耿於懷。此刻見柳氏手中捧著的錦盒裏,靜靜躺著的正是那枚熟悉的玉佩,頓時臉色鐵青,胸中怒火翻騰,指著裴婉寧厲聲喝道:“裴婉寧!你可知罪!”
    裴婉寧將手中的《千金方》輕輕合上,動作從容不迫,仿佛眼前的一切鬧劇都與她無關。她的目光沉靜如水,不著痕跡地掃過柳氏精心打理的發髻,掠過她因哭泣而微微顫抖的肩頭,最終落在了柳氏袖口處——那裏,不經意間露出了半截銀線流蘇,樣式精巧,正是她昨夜潛入父親書房,在被撬動的窗欞縫隙中發現的同款絲線。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迅速閃過:原來府內這位柳夫人,竟與後宮那位正得聖寵的柳姨娘,有著如此盤根錯節的聯係,她們用著同一家繡坊的絲線,這背後的牽扯,恐怕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凶險。
    “父親何出此言?”她緩緩站起身,緩步走到廊下,晨光溫柔地灑在她身上,素色的襦裙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映得那雙清澈的眼眸愈發沉靜,不見絲毫慌亂,“僅憑一方玉佩,便能定女兒的罪嗎?敢問父親,人證何在?物證又當如何解釋其來曆?”
    “放肆!”裴尚書被她這番不卑不亢的話噎得一窒,隨即氣得拂袖而起,腰間玉帶撞擊著朝服,發出沉悶的聲響,更添怒火,“人贓並獲,你還敢在此巧言狡辯!張媽媽,搜!給我仔細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更多證據來!”他認定了是這個一向不討他喜歡的女兒做了這等醜事,此刻隻想著如何嚴懲,以正家風,平息自己心頭的怒火,以及可能來自朝堂的非議。
    張媽媽臉上立刻堆起一抹猙獰的笑容,仿佛得了聖旨一般,尖聲應道:“是,老爺!”隨即一揮手,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如狼似虎地衝進內室。樟木箱被粗暴地撬開,鎖扣斷裂,裏麵的衣物被翻扯出來,扔了一地。妝奩也未能幸免,裏麵的脂粉、珠釵散落得到處都是,一片狼藉。裴婉寧看著自己的閨房被如此踐踏,心中微蹙,但麵上依舊平靜無波,隻是冷眼旁觀,觀察著柳氏和張媽媽的一舉一動。
    當一個仆婦從床底費力地拖出那個描金漆盒時,柳氏一直緊繃的臉上,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得意的精光,稍縱即逝,卻被裴婉寧捕捉得一清二楚。——盒內鋪著猩紅的絨布,除了那枚作為“罪證”的玉佩,赫然還躺著幾錠黃澄澄、刻著皇家印記的馬蹄金!
    “天哪!”柳氏見狀,立刻捂著心口,身子一軟,作勢便要暈厥過去,聲音顫抖,充滿了“震驚”與“痛心”,“這些……這些是上個月宮裏賞賜給老爺的壽金啊!婉寧姑娘,你怎能如此糊塗,做出這等監守自盜、褻瀆皇家天恩的事情來啊……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啊!”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瞥著裴尚書,觀察著他的反應。
    裴婉寧的心沉了沉,這柳氏果然狠辣,竟連皇家賞賜的壽金都敢動用來構陷她!她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投向張媽媽,隻見張媽媽在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贓物”上時,悄悄退到廊柱後,飛快地將什麽東西塞進了寬大的袖中,動作隱秘而熟練。裴婉寧心中了然,腳下微微一動,上前一步,寬大的裙擺看似不經意地掃過磚縫間的一縷絲線——那是一縷極細的金線,色澤純正,是隻有貢品雲錦才有的金線。她的目光不著痕跡地下移,落在柳氏今早穿的那身絳紫色纏枝牡丹錦裙的下擺處,那裏,果然有一處極不明顯的破損,絲線鬆脫,像是被什麽東西勾住過。一切線索,在她心中迅速串聯起來。
    “母親這話問得奇怪。”裴婉寧忽然輕笑出聲,那笑聲清越如玉石相擊,在這緊張壓抑的氛圍中顯得格外突兀,也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昨日壽宴之上,您說心口疼得厲害,麵色蒼白,是女兒親手為您按揉的膻中穴,緩解您的不適。當時您還說發髻有些鬆散,讓女兒為您重梳,那支您最愛的嵌寶赤金簪子,還是女兒親手為您插在發間的。女兒對母親的孝心,府裏上下誰不知曉?”
    柳氏臉上的悲戚之色微微一僵,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麵上卻強作鎮定,眼神閃爍地說道:“你、你想說什麽?莫不是想攀扯到我身上來?”
    “女兒隻是不解,”裴婉寧緩步走向那張盛放“贓物”的紫檀木桌,玉指輕輕點在玉佩的邊緣,目光銳利如刀,直視著柳氏,“這玉佩左側,有道三毫米深的裂痕,是先夫人在世時不慎摔落所致,父親為此心疼了許久,府中老人都知曉。可方才母親捧著它哭訴時,手指卻一直摩挲著完好無損的右側——您若真如您所說,日日擦拭先夫人的遺物,以寄哀思,怎會連這道裂痕的位置都記錯了呢?”
    此言一出,滿場皆靜。裴尚書臉上的怒容也微微一滯,下意識地看向那枚玉佩,果然如裴婉寧所說,左側一道細微的裂痕清晰可見。他再看向柳氏,隻見柳氏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眼神慌亂,不敢與他對視。空氣中,彌漫開一絲懷疑的氣息。
    此言一出,裴尚書的眉頭果然如被無形之手擰起,溝壑間積蘊著沉沉的疑慮。他接過那枚成色極佳的玉佩,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玉質,目光最終定格在左側那道幾不可見、卻在特定光線下無所遁形的細紋上。刹那間,他投向柳氏的目光,便添了幾分如鷹隼般的審視,銳利得幾乎要將她精心維持的鎮定剖開。
    “還有這些金錠。”裴婉寧語聲未歇,纖手已轉向案上那隻精致的漆盒,“父親明鑒,皇家貢品的金錠,底麵皆有祥雲暗紋,需以燭火斜照方能窺見其精妙。可這幾錠……”她話音微頓,忽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下雲舒鬢邊一支素淨的銀簪,在其中一錠金元寶側麵輕輕一劃——一道刺目的銅色赫然顯露,與外層的赤金形成鮮明對比,“竟是些包金裹銅的假貨!母親若真是從女兒房裏搜出此物,又豈會不先辨明真偽,便急著拿來指控女兒?這未免……太過心急了些吧?”
    最後幾個字,她吐得極輕,卻如重錘敲在眾人心頭。張媽媽的身子猛地一顫,仿佛被那銅色燙到一般,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裴婉寧眼角的餘光,恰恰捕捉到她袖口邊緣,一抹不該出現的、在陽光下閃著微光的金線。心中最後一塊拚圖悄然歸位——昨夜那個潛入書房、留下玉佩碎片的黑影,定是張媽媽無疑!而那枚刻著奇特西域花紋的玉佩碎片,此刻恐怕正安然躺在柳氏那華美異常的妝奩深處,等待著被“意外”發現。
    “一派胡言!”柳氏色厲內荏地尖叫起來,聲音因心虛而尖銳刺耳,“裴婉寧,你竟敢質疑我?張媽媽,還愣著做什麽,把這目無尊長、滿口謊言的逆女給我拿下!”
    “且慢。”裴婉寧忽然揚聲,清亮的嗓音瞬間壓過了柳氏的尖叫。她目光如炬,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終定格在瑟瑟發抖的張媽媽身上,“昨夜亥時三刻,月色如水,女兒起夜時,恰見張媽媽您鬼鬼祟祟地在花園徘徊。當時您手裏提著的食盒,與今早給父親送點心的食盒,樣式、大小,竟是一模一樣。敢問張媽媽,您深夜不睡覺,提著食盒在花園裏做什麽?是給哪路‘神仙’送宵夜嗎?”
    張媽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肥碩的身子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篩糠一般:“老、老奴沒有……姑娘您看錯了……”
    “是嗎?”裴婉寧緩步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步步緊逼,“那你袖口沾著的這幾片紫藤花瓣,又作何解釋?女兒的聽雪軒,素來清雅,從未種過紫藤。府中唯有母親的汀蘭水榭,才種著兩架繁盛的紫藤。昨夜風從東南而來,若不是刻意靠近水榭,這嬌弱的花瓣,又怎會憑空沾到你袖口?張媽媽,您倒是說說看?”
    柳氏的臉色,在裴婉寧一連串的質問下,徹底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她萬萬沒想到,這個素來被她視作病貓、任她搓圓捏扁的繼女,竟有如此驚人的洞察力和冷靜的頭腦!這哪裏還是那個怯懦寡言、常年臥病的裴婉寧?分明是一把驟然出鞘、寒光凜冽的利劍!
    裴尚書站在一旁,已是全然明白過來。他銳利的目光落在柳氏發髻上那支嵌寶赤金簪——那簪子,今早柳氏還哭哭啼啼地說不慎遺失了,此刻卻完好無損地插在發間,熠熠生輝。如此拙劣的謊言,此刻想來,隻覺得無比諷刺。他心中的怒火與失望,已如岩漿般翻湧。
    “夠了!”裴尚書猛地將手中的玉佩擲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碎裂的玉片四濺,驚飛了簷下棲息的乳燕,撲棱棱地飛遠了。“此事暫且擱置!婉寧,你禁足聽雪軒,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府門半步!”說罷,他再也不看柳氏一眼,拂袖而去。經過柳氏身邊時,那眼中濃得化不開的寒意與失望,讓她如墜冰窟,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待眾人散去,聽雪軒內隻剩下主仆二人。雲舒才敢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裴婉寧,聲音因後怕而帶著哭腔:“姑娘,您剛才……剛才真是嚇死奴婢了!萬一、萬一老爺不信……”
    裴婉寧望著柳氏那幾乎是落荒而逃的狼狽背影,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袖中那枚從書房磚縫裏拾起的金線——那是昨夜黑影匆忙間遺落的。她輕輕籲出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異常堅定:“雲舒,別怕。這場交鋒,不過是個開始。”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憂慮,“柳氏背後的那位後宮柳姨娘,以及她那位手握重兵、盤踞安西的兄長,安西節度使安承嗣……他們很快,就會注意到尚書府這個‘鹹魚翻身’的嫡女了。”
    簷角的銅鈴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裴婉寧望著天邊漸沉的暮色,忽然想起了靖安王蕭弈辰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或許,是時候去拜訪那位被譽為“官場清流”的王爺了。畢竟,那枚刻著奇特花紋的玉佩碎片,她總覺得,與蕭弈辰偶然提及的一樁陳年奇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暮色四合,禁足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尚書府。聽雪軒的窗欞後,燭火昏黃。裴婉寧坐在窗前,將那枚從磚縫拾起的金線拈在指尖,對著燭光細細端詳。金線的末端,似乎還沾著一絲極淡的、屬於西域香料的奇異氣味。
    她知道,柳氏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場小小的勝利,不過是撕開了冰山一角。真正的風暴,還在後麵。而她,必須在風暴來臨之前,積蓄足夠的力量,才能在這波譎雲詭的棋局中,真正站穩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