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矽火

字數:6122   加入書籤

A+A-


    機房門"哢噠"合上,世界瞬間安靜。
    我背靠木門,胸口起伏,像剛跑完十裏山路。
    屋裏彌漫著老舊變壓器的熱油味,混著木箱發黴的潮氣,熏得人喉嚨發緊。
    顧驍站在操作台旁,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線條冷硬的小臂和一隻舊手表——
    秒針"嚓嚓"往前走,像催命的鼓槌。
    "五十分鍾。"他抬眼,聲音不高,卻壓得空氣發沉。
    我點頭,把帆布包放在地上,拉開——
    稻草屑簌簌落下,露出裏麵簡陋得可笑的"家夥":
    一支玻璃封銅線、一塊用銼刀磨到發亮的鋁片、幾根從廢舊收音機裏拆下的漆包線,再加一隻搪瓷杯——杯底焊著從手電筒裏摳出的彈簧。
    顧驍的目光掃過這些"破爛",眉峰微不可察地跳了下,卻什麽也沒說,隻側身讓出位置。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
    廣播機外殼鏽跡斑斑,像隻張著大嘴的獸,等著看我笑話。
    我伸手撫過它滾燙的鐵皮,指尖被燙得輕輕一顫,卻莫名安心——
    它是我要馴服的第一隻獸,也是我活命的跳板。
    林靜蹲在我左側,囚衣外套被陽光照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
    她推了推眼鏡,聲音壓得極低:"先替換輸出級,再調偏置。"
    我"嗯"了一聲,擰開螺絲刀——
    鏽螺絲發出刺耳的"吱",像老人臨終的喘息。
    聶小紅盤腿坐在機殼另一側,寸頭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耳廓那道疤泛著淡粉。
    她嘴裏叼著半截焊錫,含混不清地說:"焊點給我留三秒,我保證亮得像星星。"
    我抬眼,與她目光相撞,她衝我挑眉,虎牙在唇邊一閃。
    那一刻,我們仨像被同一根無形的線拴住——
    線的一端是死亡,另一端是尚未可知的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汗水順著我的鬢角滑到下巴,懸而未落,癢得像螞蟻在爬。
    我不敢抬手擦,隻能拚命眨眼,讓汗水自己滾落。
    顧驍站在一步之外,背光,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神情。
    唯有他的表——秒針每走一步,都像小錘敲在我耳膜。
    忽然,"滋"一聲輕響——
    機殼裏跳出一簇藍白火花,像夜裏突然綻放的焰火。
    我心髒猛地一縮,手下意識往回縮,卻撞在機殼邊緣,疼得倒抽冷氣。
    "別停!"林靜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是偏置高了,調R2。"
    她指甲修剪得短而幹淨,指向線路板上一隻碳膜電阻。
    我咬牙,重新捏起螺絲刀——
    指尖沾了汗,刀柄滑得像條魚,我不得不用衣角裹住,才勉強擰動。
    藍火花滅了,機房重新陷入安靜,隻剩我們仨的呼吸聲,和變壓器低沉的"嗡"。
    我抬眼,看向顧驍,他仍站在陰影裏,指間夾著那根沒點燃的煙,煙身被捏出一道折痕。
    "繼續。"他隻說了兩個字,聲音像砂紙磨過鐵,卻莫名讓我定了神。
    二十分鍾過去。
    我最後一焊點落下,聶小紅迅速把焊錫絲抽走,用濕布一抹——
    焊點圓潤,亮得像顆小星星。
    我吐出一口氣,退後兩步,腿一軟,差點坐地上。
    林靜伸手扶住我,掌心冰涼,卻穩得像塊石頭。
    "好了。"她輕聲說,"開機試試。"
    我點頭,伸手去摸電源開關——
    指尖碰到膠木旋鈕的瞬間,忽然有人按住我肩膀。
    我回頭,顧驍不知何時已走到我身後,他低頭,聲音壓得極低:
    "如果燒了整機,責任我擔;如果炸了——"
    他頓了頓,目光像寒星,"你擔。"
    我喉嚨發幹,卻咧嘴笑:"成交。"
    "哢噠"一聲,電源合閘。
    變壓器發出低沉的"嗡——",像巨獸蘇醒。
    我屏住呼吸,緩緩旋開音量鈕——
    "沙——"一聲電流響後,女播音員清亮的嗓音突然衝出喇叭:
    "……東方紅,太陽升——"
    聲音比往日高出一截,震得窗玻璃"嘩啦啦"響,灰塵簌簌落。
    我心髒猛地一提,幾乎跳出喉嚨。
    顧驍快步走到測試儀前,低頭看指針——
    音量表從原來的"5"跳到"15",整整三倍!
    他抬頭,看我,黑眸裏第一次浮出明顯的情緒——
    驚訝,讚許,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灼熱。
    我腿一軟,終於坐倒在地,後背全是汗,卻笑得牙根發癢。
    "顧科長,"我喘著氣,"我賭贏了第一局。"
    他盯著我,忽然伸手,把我從地上拽起來。
    掌心熱度透過皮膚鑽進來,像要把那句"贏了"烙進我骨頭。
    "是,你贏了。"
    他聲音低啞,"但遊戲才剛開始。"
    窗外,陽光正好,灰塵在光柱裏浮遊,像無數細小的精靈在跳舞。
    我深吸一口氣,鐵鏽味混著變壓器的熱油,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那就繼續。"
    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顧驍的手還握著我的腕,指腹壓在脈搏上,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隔著皮膚敲鼓。
    "三倍音量,隻是門票。"他低頭,聲音低到隻有我能聽見,"我要的是——"穩定"、"耐用"、"可量產"。"
    他每說一個詞,指尖就輕輕點一下我的脈,像在給我下新軍令。
    我喉嚨發幹,卻揚起下巴,"給我材料,給你奇跡。"
    男人沉默兩秒,忽然笑了——極短,極淺,像冰麵裂開一條縫,"好,材料我來批。"
    他鬆開我,轉身去關總電源。
    "哢噠"一聲,機房陷入安靜,窗玻璃上還殘留著剛才那聲"東方紅"的震顫。
    我靠在操作台邊,腿肚子直打顫,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林靜把眼鏡摘下來,用衣角擦,"第一仗,漂亮。"
    聶小紅衝我豎起大拇指,虎牙在暗處閃一下,"典獄長,以後我跟你混到底。"
    我咧嘴,想笑,卻先打了個冷戰——汗濕的衣服貼在背上,像一層冰。
    顧驍回頭,目光掠過我的狼狽,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先回去,寫報告。"
    他頓了頓,又補一句,"十分鍾,到我辦公室。"
    我點頭,嗓子發啞,"收到。"
    男人抬腳往外走,軍靴踏過地麵,每一步都像量過我的心跳。
    門合上,機房隻剩我們仨。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收工,回去洗澡睡覺。"
    林靜把那隻搪瓷杯塞進我手裏,"還有後續?"
    "有。"我喝掉杯底最後一口涼水,"更大的。"
    傍晚,營區最東頭的小院。
    我衝完涼水,頭發還滴著,推開門——
    顧驍的辦公室亮著鎢絲燈,窗紙上映出他側坐的剪影,肩背筆直,像一柄收在鞘裏的刀。
    我敲門,"報告。"
    "進。"
    屋裏彌漫著油墨和煙草味,他站在桌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舊表和一截青筋。
    桌上攤著一張《材料申請單》,空白處已經簽好他的名字——筆鋒淩厲,像要劃破紙背。
    我走近,低頭看:
    高純銅線一百斤
    單晶矽棒五根
    硝酸兩瓶
    ……
    我心髒"咚"地一跳,抬眼看他,"這麽多?"
    "你說要奇跡。"他掐滅煙,"我給你舞台。"
    燈光下,男人眼底有淡淡的青,卻亮得驚人,"月底,省裏要來驗收。我要看到他們帶不走的"國產樣機"。"
    我攥緊單子的邊緣,紙角割進指腹,疼,卻讓我異常清醒,"好,月底給你一台"霜花一號"。"
    他點頭,忽然伸手,把我鬢邊濕發別到耳後,聲音低得近乎耳語,"也別把自己累垮,我舍不得輸。"
    指尖熱度一觸即離,我卻覺得那股燙一路燒進心口。
    我後退半步,挺直脊背,"顧科長,放心,我命硬。"
    男人輕笑,"去吧,明早八點,倉庫領料。"
    我轉身,拉開門,夜風卷著霜花撲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針,卻讓我渾身發熱。
    身後,燈"啪"地滅了,黑暗裏,我聽見自己心跳——
    咚,咚,咚——
    像遠處敲的起床鑼,也像命運倒計時的聲音。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