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霜花一號

字數:4774   加入書籤

A+A-


    雪粒子落在臉上,像誰把碎鹽撒進風裏。
    我踩著凍土,吱嘎吱嘎走到磚窯門口,門口掛著半截草簾,風一掀,"嘩啦"響。
    裏麵早已生起火,昏黃火光映著兩道影子——
    林靜蹲在土坯搭的小平台前,正往爐膛裏添柴,火光把她的眼鏡片映成兩塊小太陽;
    聶小紅貓著腰,用鐵鉗撥弄一塊鐵板,火星濺到她膠鞋上,她蹦兩下,"嘶——燙屁股!"
    我掀簾進去,熱氣撲麵,臉上雪粒瞬間化成細小的水珠,像蒙一層汗。
    "料到了。"我把麻袋卸到地上,發出沉悶的"咚"。
    林靜回頭,鼻尖沾一點灰,像不小心蹭上的墨,"單晶矽棒?"
    "嗯,五根,全部。"我彎腰抽出一根,舉到火光裏——
    灰黑色棒體,表麵並不亮,卻讓我想到即將被喚醒的龍。
    聶小紅吹了聲口哨,"典獄長,這下可要大幹一場!"
    她抬手抹臉,結果把更多黑灰抹到頰側,像給自己畫了兩道戰紋。
    我咧嘴,心跳在胸腔裏擂鼓——
    月底驗收,"霜花一號",就從這塊破磚窯開始。
    火膛"劈啪"炸出火星,林靜把鐵板架到火苗上,鐵板邊緣漸漸發紅。
    她忽然開口,聲音被熱浪烘得有點啞,"溫度夠拉晶了,誰來?"
    我與聶小紅對視,同時抬手指向對方——
    "她!"
    林靜被逗笑,眼角彎出細紋,"一起。"
    我們圍著鐵板蹲下,火光把臉烤得發燙,背後卻是鑽骨的冷風——
    一半火,一半冰,像此刻的日子。
    林靜用鐵鉗夾住單晶矽棒一端,放到通紅鐵板上,"均勻受熱,別急。"
    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卻不敢眨眼睛。
    聶小紅拿著一根細鐵棍,在旁待命,"我數到十,一起拉——"
    "十、九、八……"
    數字一點點往下掉,我心跳卻往上飆。
    "三、二、一——拉!"
    鐵棍與矽棒同時用力,火紅晶料被拉成一條細線,像熔化的琥珀,閃著橙光。
    我聽見自己血液"嘩"地湧過耳膜,世界安靜得隻剩那條晶線。
    拉晶完成,火膛餘燼暗紅。
    林靜把細晶線輕輕放到耐火磚上,火光映著她側臉,汗珠從鬢角滑到下巴,懸而未落,像一顆將墜未墜的星。
    她吐出一口氣,聲音輕卻穩,"成功了七成。"
    我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指尖沾滿灰,"剩下的,蝕刻、擴散、蒸鋁?"
    "嗯。"她點頭,"一步一步來。"
    聶小紅突然湊過來,衝我擠眼,"典獄長,給起個名吧,這第一根晶棒?"
    我低頭,看著那條細若發絲的晶線,火光裏,它像一條沉睡的龍,也像一道裂開的冰縫。
    "叫"霜花"。"我說,"霜花遇太陽就化,可咱們偏要讓它在太陽底下發光。"
    林靜推了推眼鏡,輕聲重複,"霜花……挺好。"
    她抬頭,目光穿過破窯頂上的缺口,望向灰白的天幕,"太陽快出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鐵鏽味混著鬆香,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那就讓它發光。"
    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太陽爬出地平線,薄雪被染成淡金色,像撒了一層碎金箔。
    我蹲在磚窯後牆根,拿碎瓦片劃拉出一道影子線——
    "九點前,必須把擴散爐砌好。"
    林靜用手背擦眼鏡,鏡片上全是霧氣,"缺耐火泥。"
    聶小紅吐掉嘴裏咬的草莖,"我去搞。"
    她貓腰鑽進晨霧,寸頭很快被白汽吞沒,像一粒墨點掉進清水。
    不到半小時,聶小紅推著一輛獨輪車回來,車上堆著半袋灰白粉末,還有幾塊碎缸片。
    "從公社廢棄豬圈扒的,缸片當內襯,耐一千度。"
    她說話帶白霧,鼻尖凍得通紅,像顆小山楂。
    我拍她肩,冰屑簌簌落,"記你一功。"
    她咧嘴,虎牙閃寒光,"等芯片出來,我要刻自己名字。"
    "行,刻你牙上。"我逗她,她哈哈笑,聲音驚起遠處一群麻雀。
    泥水和勻,磚片層層碼起,火膛像一口懷孕的小灶,鼓著圓肚子。
    林靜拿小木棍在窯壁戳孔,"測溫孔,火色變橘黃,就八百度。"
    我點頭,心跳跟著她的棍子一上一下。
    泥水濺到臉上,冰涼,很快被火烤幹,繃得皮膚發緊。
    我抬手抹臉,結果把更多泥抹成迷彩,聶小紅衝我吹口哨,"典獄長,花貓。"
    火點起來。
    柴枝"劈啪"炸響,火舌從孔洞探出,舔上窯壁,像好奇又貪婪的獸。
    林靜把手指伸進測溫孔,三秒後退出來,"再升。"
    她聲音穩,我卻看見她耳後一片細汗,晶亮得像碎鑽。
    我添柴,煙嗆得眼淚直流,卻不敢眨眼——
    火色由紅轉橘,再轉亮黃,像落日被塞進窯口。
    "八百!"林靜低喊。
    我立刻把"霜花"晶棒送進火腹,動作比祈禱還輕。
    等待像鈍刀割肉。
    我蹲在地上,看火舌吞吐,看雪粒子從窯頂缺口飄進來,在火裏"嗤"地化為一縷白煙。
    聶小紅用鐵棍撥弄火堆,節奏紊亂,泄露她的緊張。
    林靜一動不動,眼鏡反射火光,像兩片燒紅的鐵。
    忽然,"啪"一聲輕響——
    晶棒頂端炸出一粒火星,像誰在黑夜裏劃亮火柴。
    我心髒猛地一提,"成了?"
    林靜沒回答,她拿長鉗夾出晶棒,火光裏,晶線表麵泛著細密橘皮紋——
    那是擴散成功的標誌。
    她吐出一口氣,聲音輕得像歎息,"七成,變九成。"
    我攥緊拳,指甲陷進掌心,疼得真實。
    聶小紅"耶"地一聲,鐵棍扔地上,發出清脆的"當"。
    我們仨對視,眼裏全是火,卻比火還亮。
    傍晚,雪停了,夕陽從破窯口灌進來,把晶棒染成玫瑰色。
    我舉高它,對著光,看裏麵細若發絲的紋路——
    像霜花脈絡,也像命運裂縫。
    "下一步,蒸鋁。"林靜說,她聲音被夕陽烘得柔軟。
    我點頭,把晶棒小心放進墊了棉花的鐵盒,像安放一顆未出世的心髒。
    窯外,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卻讓我渾身發熱。
    我深吸一口氣,鐵鏽味混著鬆香,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回城。"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明天,給霜花鍍上鎧甲。"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