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雪幕·回聲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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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的更鼓剛敲過,廠房裏的燈火卻不肯熄滅。
    爐膛敞著口,內裏隻剩一簇暗紅的核,像打盹的獸,偶爾吐出半口溫熱。
    我蹲在爐門前,把最後一盤矽片緩緩拖出——
    鐵盤與磚麵摩擦,"沙——"聲拖得老長,像替這座舊農機廠,磨亮一條新生的喉嚨。
    林靜摘了眼鏡,用袖口擦鏡片,白霧立刻蒙住她的眼,"五百隻,全數合格。"
    她聲音低,卻像給黑夜敲了一記小鑼,"咚"一聲,撞在我耳膜,又回蕩在胸腔。
    聶小紅把絕緣杆橫在肩頭,杆尾挑著一隻破舊的馬燈,燈罩被火烤出裂紋,光從裂縫漏出,像一捧捧碎金,落在她耳廓的疤上,"下一步,讓鐵開花的聲音,傳遍整條街。"
    我點頭,指尖卻下意識摩挲著一隻剛封裝的晶體管——
    鋁殼冰涼,棱角在皮膚下壓出淺坑,像要把自己嵌進我的血脈。
    "走,"我起身,石棉手套拍在膝上,灰塵在燈影裏揚起,"去讓長街聽見自己的心跳。"
    舊道木門"吱呀"轉開,寒氣撲麵而來,像誰把一壇冷透的墨,當頭潑下。
    門外停著一輛人力板車,木把被雪水浸得發黑,卻泛著幽幽亮。
    車上,木匣層層碼放,蓋一塊藍底碎花布,邊角被風掀起,"撲撲"抖動,像一群急於起飛的鳥。
    我扶住車把,肩骨一沉,重量順著臂骨往下走,在腳底與石板之間,架起一條看不見的橋。
    顧驍從霧裏走來,他沒穿軍大衣,隻一件舊夾克,肩頭皮革磨得發亮,"路滑,慢點推,別驚動狗。"
    我點頭,腳尖碾了碾地麵——薄冰"哢嚓"裂出細縫,像給即將啟程的輪子,預先寫下一串節拍。
    板車第一聲"吱呀"劃破靜夜,聲音被霧吞去大半,隻剩一條細線,在耳後遊走。
    我彎腰,肩膀抵住木把,骨節被重量壓得發酸,卻舍不得直腰——
    每一步,都要讓長街聽見自己的鐵輪聲。
    身後,林靜提著風燈,燈罩被霧塗成毛玻璃,昏黃的光團在腳邊晃,像一小片不肯熄滅的晨旭。
    聶小紅走在最前,她背一根絕緣杆,杆頭挑著銅鉤,偶爾敲擊地麵,"叮——"
    脆響被霧折回,像給看不見的遠方發信號:霜花要醒了。
    長街在霧裏漸漸顯形——
    兩側梧桐落盡,枝椏挑著殘月,像無數瘦骨嶙峋的手,卻不再瑟縮,而是悄悄張開指縫,偷看我們的隊伍。
    第一家亮燈的是豆腐坊寡婦。
    她推開窗,霧氣裹著她散了一半的發髻,"要送貨?"
    我笑,"送聲音。"
    她沒聽懂,卻把孩子往懷裏攏了攏,"路上滑,慢些。"
    第二家亮燈的是老鐵匠。
    他赤膊站在門口,爐火從他身後撲出來,把他影子投在霧裏,像一截被燒紅的鐵柱,"鐵開了花,記得回來讓我瞅瞅!"
    我揚手,指尖被爐光映得透亮,"回見!"
    一家,又一家……
    燈火在霧裏次第浮起,像有人在暗裏依次點火,把一條沉睡的長街,一寸寸點燃。
    長街盡頭,舊碼頭伸進江麵,木樁被水霧浸得發黑,卻結了一層白霜,像老人胡須裏藏著的鹽。
    我把板車停在碼頭中央,江風迎麵撲來,帶著水的腥甜,也帶著冰的鋒利。
    霧在這裏更濃,像一堵灰白的牆,把對岸的燈火、山影、甚至天空,都隔在不可知處。
    顧驍彎腰,掀起木匣蓋,"霜花"在濕霧裏泛著冷光,像一群剛被喚醒的星。
    他抬眼看我,"讓它們先聽一聽自己的回聲。"
    我點頭,從懷裏掏出一隻舊收音機,旋鈕"哢噠"一聲——
    "東方紅,太陽升——"
    清亮的嗓音從喇叭裏衝出,撞在霧裏,又彈回來,像兩條金色的龍在江麵纏鬥。
    江水被聲波震得簌簌抖動,細浪拍在木樁,"嘩啦——"
    像給霧撕開一條縫,讓光漏進來。
    我屏住呼吸,聽見自己的心髒跟著那聲音一起拔高——
    霜花,第一次在這條長街盡頭,唱出了自己的歌。
    返程時,霧開始散了。
    月亮從雲縫探出頭,像誰咬了一口的銀餅,冷冷掛在天邊。
    板車空了,輪子輕快地"吱呀",像另一種節拍,在青石板上敲出歡快的鼓點。
    我走在最前,肩頭被江風吹得發麻,卻舍不得拉上領子——
    要讓風把剛才那聲"東方紅"吹回長街,吹進每一扇剛剛亮起的窗。
    經過老鐵匠鋪,他竟還站在門口,手裏拎著一隻小鐵錘,見我們回來,"當——"
    一聲敲在鐵砧上,脆響被夜風送得很遠,像給這條長街,蓋上一枚滾燙的印章。
    我揚手,指尖在月光下劃出一道白線,"鐵開了花,您瞅見沒?"
    老人咧嘴,火光映著他缺了門牙的笑臉,"瞅見了,滿街都是!"
    我笑了,心裏卻像被什麽輕輕撞了一下——
    滿街都是,是啊,霜花開了,開在鐵與霧之間,開在剛剛蘇醒的黎明。
    就在回聲散盡時,風忽然變了方向。
    它從江麵倒灌回長街,卷起細雪,也卷起一股淡淡的煤煙味——
    那是舊郵電樓鍋爐房的氣息,卻混了一絲陌生的焦糊。
    我腳步慢下來,鼻尖在寒風裏用力嗅了嗅,心裏"咯噔"一聲:
    有人在燒電路板,而且是批量燒。
    ——想毀掉我們剛布下的"回聲"?
    顧驍顯然也聞到了,他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峻,"去看看。"
    我點頭,把板車交給林靜,"你們先回爐,我去滅火。"
    聶小紅把絕緣杆往肩上一甩,"我也去,滅火得用對工具。"
    舊郵電樓後院,鐵門半掩,裏麵透出詭異的綠光。
    我推門,熱氣撲麵,像誰把一堵火牆推到我麵前。
    鍋爐膛裏,火舌舔著鐵柵,上麵架著一隻舊鐵桶,桶裏塞滿半成品的"霜花"——
    它們被火焰撕扯,鋁殼扭曲,發出細微的"劈啪",像一群小鳥在哀鳴。
    林斌站在火前,手裏拿著鐵鉗,臉色被火光映得慘白,卻帶著扭曲的快意。
    我心髒猛地一緊,血湧上耳膜,"住手!"
    聲音在鍋爐房炸開,卻被火聲吞了大半。
    林斌回頭,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鐵開花?我要它化成灰!"
    他抬手,要把整桶半成品倒進火膛。
    千鈞一發,聶小紅的絕緣杆橫飛出去,"當"一聲砸在他手腕。
    鐵鉗落地,火星四濺。
    我撲上去,一拳砸在他腹部,他彎腰痛呼,卻還想掙紮,被顧驍反剪雙手按在鐵欄,"遊戲結束。"
    火仍在燒,桶裏殘片被熱浪卷得翻飛,像一群來不及起飛就被折翼的鳥。
    我彎腰,撿起一片尚算完整的"霜花",鋁殼已被燒得發黑,卻仍保有一絲棱角。
    我把它攥進掌心,被燙得生疼,卻舍不得鬆——
    這是提醒:火能鍛花,也能毀花;風能助燃,也能滅火。
    火滅了,雪又開始下。
    我們壓著林斌往回走,風在耳邊呼嘯,像給黑夜吹響一支無形的號角。
    我走在最前,手裏攥著那隻半焦的"霜花",棱角硌著掌心,疼,卻讓我異常清醒。
    經過長街中央,我停下腳步,抬頭望——
    雪落在眼裏,冰涼,卻也把遠處的燈火洗得更亮。
    顧驍走到我身側,他沒說話,隻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掌心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像給剛剛淬火的我,覆上一層緩慢的回火。
    我深吸一口氣,鐵鏽味混著雪氣,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下一局?"他低聲問。
    我點頭,指尖在寒風裏劃出一道白線,"讓霜花開到更遠的山脊去。"
    雪落在那條線上,瞬間化成一個細小的凹坑,像給未來留下的印記。
    回到廠房,天已微亮。
    我立在門口,回望長街——
    燈火一盞盞熄滅,霧色一寸寸褪去,青石板上留下車輪碾過的濕痕,像兩條並行的河,通向不可知的遠方。
    爐膛裏,餘燼仍在呼吸,偶爾"叮"一聲,是鐵在收縮,也是心髒在歸位。
    我把那隻半焦的"霜花"放在爐口,火光映著它殘缺的棱角,像給黑夜點上一枚不肯熄滅的星。
    風還在吼,火還在燃,長街的夜,終於不再隻有寒冷與黑暗。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