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裂冬·省檢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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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壓門窗
子夜,廠房外廊的燈泡被雪片一層層糊住,光色昏黃,像一盞被冷霜裹住的篝火。
我坐在尾檢台前,指尖懸在一隻剛出爐的晶體管上方,遲遲不敢落下
鋁殼微溫,雪光從窗縫漏進來,落在它身上,像給一條幼龍披上銀甲,也照出我心裏的裂縫。
林靜推門進來,眼鏡片被霧氣塗成毛玻璃,"下午抽檢,三隻偏高音,省檢要是"
她沒說完,聲音被寒風掐斷,卻在我耳膜裏留下鈍鈍的回響。
我深吸一口氣,冷氣順著鼻腔往下走,一路冰到肺底,"今晚把偏音的全部剔出來,一隻也不留。"
聶小紅蹲在爐側,正用鐵鉗撥弄炭渣,火星濺到她膠鞋上,"嘶"地冒起白煙,卻掩不住她眼底的火,"剔完了,誰還敢來攪局,我讓他聽自己的骨頭唱歌。"
雪正緊,廠房門被推開,一股更冷的風卷著雪片灌進來,像誰把刀背貼在我臉頰上。
來人是省電子辦幹部,呢子大衣落滿雪,他抖了抖,遞給我一紙調令
紙質硬挺,紅頭文件,在燈下泛著冷光,像一張小小的死刑通知。
"省裏意思,霜花線整體遷往省城,明日驗收同步進行,否則"
他頓了頓,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像冰錐,"驗收作廢。"
我指尖停在紙麵,感覺那行字在皮膚上留下凹痕,卻抬眼對他笑,"省裏太遠,爐火搬不動。"
男人眯眼,"那是省裏的火。"
我搖頭,聲音低卻清晰,"這是長街的火,誰也別想搬走。"
他冷笑,轉身走入雪幕,背影被風卷得模糊,卻留下一股淡淡的煤煙味
提醒:火能鍛花,也能焚花。
雪夜裏,老鐵匠把鐵砧敲得"當~當~"
脆響被風送得很遠,像給黑漆漆的縣城,釘上一枚又一枚滾燙的釘子。
我推門進鋪,爐火正旺,火苗舔著屋頂,像一條直立起來的龍,要把積了雪的瓦片也吞進去。
老人抬頭,火光映著他缺了門牙的笑臉,"省裏要搶你的爐?"
我點頭,把那隻偏音的晶體管放在鐵砧上,"要你幫我,把它"唱"準。"
老人咧嘴,鐵錘高高揚起,"鐵的聲音,鐵來定。"
"當~"
火星四濺,像一場遲到的流星雨,落在我的袖口,也落在那隻小小的鋁殼上
音準,在火與錘之間,被重新鍛打成型。
淩晨兩點,我們抬著木匣,悄悄摸進舊廣播塔。
塔身被雪裹成銀柱,梯階結冰,每一步都"哢啦"一聲脆響,像踩在易碎的玻璃上。
頂層機改間,寒風從破窗灌進來,卷起雪片,像無數白蝶在空蕩的房間裏狂舞。
我把第一隻"霜花"插進測試座,指尖凍得發紫,卻感覺不到冷
火還在胸腔裏燒,足夠把一場雪烤化。
電源合閘
"東方紅,太陽升......"
清亮的嗓音從喇叭裏衝出,撞在雪幕上,又彈回來,像兩條金色的龍在塔內纏鬥。
聲波震得窗欞"嗡嗡"作響,積雪從簷角簌簌落,像給黑夜撒了一把碎鑽。
我仰頭,呼出的白霧升上去,和雪片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還是火。
夠了,這就是我要的回聲
準、亮、不屈,能在雪夜裏撕開一道縫,讓光漏進來。
雪仍緊,我和顧驍踏著及踝的積雪,走進縣招待所。
走廊燈昏黃,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條並行的劍,被地毯吞去腳步聲,卻吞不去鋒芒。
會客室裏,省檢組三人已等候,呢子大衣掛在衣架,像一排冷峻的峭壁。
杜組長抬眼,目光在我臉上刮了一圈,"考慮得如何?整體遷省,還是"
我放下木匣,掀開蓋布,五百隻"霜花"排得整整齊齊,像一片剛被鍛打出的銀鱗。
"驗收可以開始,但火不搬。"
聲音不高,卻像鐵錘敲在鐵砧上,"當"一聲,濺起火星。
會客室陷入短暫的死寂,隻有窗外雪片拍打玻璃,"沙沙"作響,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在啃咬。
杜組長忽然笑,眼裏卻結著冰,"好,那就按你們的規矩來。"
他抬手,示意助手開箱抽檢
一隻、兩隻、三隻……
每一隻晶體管被插入測試座,"東方紅"的聲音一次又一次衝出喇叭,
像一條又一條金色的龍,在雪夜裏騰空,不肯俯首。
驗收結束,杜組長把鋼筆插回胸袋,筆尖在紙麵留下最後一道紅痕
"通過"。
他抬眼看我,目光複雜,"省裏可以不強遷,但分廠要建,你挑人,我挑地。"
我點頭,指尖在木匣邊緣輕輕摩挲,被鋁殼割得微疼,卻舍不得鬆手,"好,讓霜花開到更遠的地方去。"
雪原盡頭,天開始泛青,像有人悄悄揭開一層黑布。
我走出招待所,仰頭望天,雪片落在眼裏,冰涼,卻也把遠處的燈火洗得更亮。
顧驍走到我身側,他沒說話,隻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掌心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像給剛剛淬火的我,覆上一層緩慢的回火。
"下一局?"他低聲問。
我點頭,指尖在寒風裏劃出一道白線,"讓霜花開到更遠的山脊去。"
雪落在那條線上,瞬間化成一個細小的凹坑,像給未來留下的印記。
雪停了,月亮掛在煙囪斷口,像被誰咬了一口的銀餅。
我走出廠房,仰頭呼出一口白霧,霧升上去,和爐煙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還是火。
爐膛裏,餘燼仍在呼吸,偶爾"叮"一聲,是鐵在收縮,也是心髒在歸位。
我深吸一口氣,鐵鏽味混著雪氣,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回爐。"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去迎接下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