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遷烽·半山雪廠

字數:3364   加入書籤

A+A-


    子夜,山腳停著一列破舊車隊
    卡車、馬車、平板車,甚至一架 borrowed履帶拖拉機,全被雪糊成同一顏色,像一條凍僵的鋼鐵長蛇。
    我踩著沒膝雪窩,逐車檢查:
    擴散爐拆成兩截,橫臥卡車底板,爐壁偶爾"叮"一聲,是鐵在收縮,也像它在喊冷。
    林靜抱著控溫儀,像抱一隻受驚的貓,不讓雪片落在表盤上;
    聶小紅蹲在履帶拖拉機車鬥,用草繩把光刻台捆成粽子,嘴裏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讓雪山看看,誰更硬。"
    我彎腰,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攥成冰渣,指節被凍得發白,卻感覺不到疼
    疼被另一種火包住:必須讓這條生產線,在封山前爬上荒坡。
    上山隻有一條鑿在裸岩上的舊石階,被雪填成陡坡。
    先行隊背纖繩,一步一坑,把擴散爐抬上冰梯。
    鐵鏈與岩石碰撞,"當當"脆響被風撕得七零八落,又像鐵釘,一顆顆釘進山穀。
    我走在最前,肩頭被纖繩勒得發麻,血卻往耳膜衝,能聽見自己心跳,像另一架爐子在體內燃燒。
    雪片迎麵打來,落在睫毛,瞬間化水,混著汗往下淌,在下巴結成細小的冰淩。
    "再加把勁!"我回頭喊,聲音被風卷走,隻剩白霧在嘴邊盤旋。
    老鐵匠跟在後頭,他赤手空拳,卻像握著無形的錘,每走一步,都在雪窩裏留下深深的腳印,"鐵不怕冷,怕停。"
    他聲音啞,卻帶著火星的熱度,落在眾人耳裏,燙得大家同時咬牙,又把纖繩往下壓了一寸。
    黎明前,車隊終於爬上荒坡半腰。
    舊石灰窯嵌在裸岩裏,拱頂塌了半邊,像一張被歲月撕碎的嘴,卻仍固執地張著,等待吞咽新的火種。
    我立在窯口,風從山頂灌下來,卷起雪塵,像無數細小的刀片,在裸露的皮膚上劃出紅痕。
    卻也有奇異的熱氣,從窯底殘存的炭灰裏升起,與雪塵相撞,白霧在拱頂盤旋,像一條不肯落地的龍。
    "就這裏。"我低聲說,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卻落在每個人的眼底,燙出一點光。
    擴散爐被緩緩推進石灰窯。
    鐵輪與殘石摩擦,"隆"低響被拱頂放大,像在山腹裏滾過一陣悶雷。
    窯壁結冰,火一點,冰殼"哢嚓"裂開細縫,水痕順著石縫往下爬,像給岩石披上一件流動的鎧甲。
    我蹲在爐口,把第一鏟炭渣推進去,火苗"轟"地竄高,熱流撲出來,與山頂的冷風相撞,白霧在爐口盤旋,像一條剛被放生的龍,抖落滿身鐵鏽,開始咆哮。
    林靜把溫度計插進爐腔,聲音被熱氣烘得沙啞,"再升十度,能化冰。"
    我點頭,石棉手套背麵全是汗,卻舍不得摘
    要讓這隻爐子在零下二十度裏站穩腳跟,必須先讓石頭記住它的溫度。
    火定了,雪卻更緊。
    我站在窯頂殘垣,望著遠處
    雪片大如席,被風卷得直上雲霄,又狠狠拍在裸岩上,碎成白霧,像一場無聲的爆炸。
    卻也有奇異的金光,從石灰窯缺口透出,與雪幕相撞,光被碎成無數細小的星,在風裏一閃即滅。
    我深吸一口氣,寒氣順著鼻腔往下走,一路冰到肺底,卻壓不住胸腔裏的火。
    回身,把第一隻"霜花"晶體管插進臨時測試座
    電源合閘,"東方紅,太陽升"
    清亮的嗓音從喇叭裏衝出,撞在雪幕上,又彈回來,像兩條金色的龍在半山纏鬥。
    聲波震得窯頂積雪簌簌落,像給黑夜撒了一把碎鑽。
    我仰頭,呼出的白霧升上去,和雪幕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還是火。
    夠了,這就是我要的回聲
    準、亮、不屈,能在雪夜裏撕開一道縫,讓光漏進來。
    火定了,暗潮卻來了。
    省裏派來的監理員,住在山下帳篷,半夜摸上山,站在窯口,呢子大衣落滿雪,像一排冷峻的峭壁。
    "十五日期限,一秒不會多。"
    他聲音不高,卻像冰錐,"雪封山前,必須交出一千隻合格晶體管,否則"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刮了一圈,"爐子熄火,人下山。"
    我笑,指尖在寒風裏劃出一道白線,"那就讓雪看看,是誰先封誰。"
    他冷笑,轉身走入雪幕,背影被風卷得模糊,卻留下一股淡淡的煤煙味
    提醒:火能鍛花,也能焚花。
    雪停了,月亮掛在石灰窯斷口,像被誰咬了一口的銀餅。
    我走出窯口,仰頭呼出一口白霧,霧升上去,和爐煙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還是火。
    顧驍從暗處走來,他沒穿軍大衣,隻一件舊夾克,肩頭落滿霜花。
    他站定,與我並肩,聲音低得隻能讓兩個人聽見,"十五天,夠嗎?"
    我點頭,指尖在寒風裏劃出一道白線,"夠,隻要火不滅。"
    雪原盡頭,天幕開始泛青,像有人悄悄揭開一層黑布。
    我深吸一口氣,鐵鏽味混著雪氣,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回爐。"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去迎接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