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三重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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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沿著阿哲的鼻尖滴落,在控製台冰冷的金屬表麵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一行行代碼瀑布般衝刷著主屏幕,與那鮮紅的、不斷跳動的倒計時爭奪著每一毫秒。
00:04:47。
00:04:46。
“快點,再快點……”他咬著牙,對自己低吼。脊椎像一根被擰到極限的發條,繃緊的肌肉傳來陣陣酸痛。這艘代號“方舟”的深空探索艦,此刻正航行在遠離人類文明已知星圖的荒寂宇域,而他,或許是唯一能阻止它化為宇宙塵埃的人。自毀程序被一個隱藏在係統深處的、非法的意識體觸發,邏輯鎖層層嵌套,如同一個精心設計的致命迷宮。他的對手不是病毒,而是某種……擁有了智慧的防禦機製,或者說,迷宮主人本身。
就在物理世界的阿哲與冰冷代碼搏鬥的同時,在“方舟”核心服務器構建的意識世界深處,另一場爭奪正在白熱化。
這裏並非實體空間,而是一片由不斷崩塌又重組的數據流和記憶碎片構成的混沌景象。扭曲的走廊憑空出現又驀然消失,牆壁上浮動著一張張模糊的人臉,是鄭銳過往的剪影。空氣中彌漫著尖銳的嗡鳴和意義不明的低語,那是係統底層指令在崩潰邊緣的哀嚎。
林晞,她的意識投影散發著柔和的、穩定的白光,像暴風雨中一盞倔強的燈塔。她正死死抓住一個年輕男子的手臂——那是鄭銳意識表象的具象化。他麵容扭曲,眼神在短暫的清明與徹底的空洞之間劇烈搖擺,身體時而凝實,時而透明,仿佛信號不良的全息影像。
“放開他!”一個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在混沌中回蕩。聲音的來源是一團不定形的、由無數閃爍代碼和暗影構成的聚合體——迷宮主人。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時而像一張巨網罩向林晞,時而又化作無數尖刺,試圖撬開她緊握的手。“他的存在已是冗餘。係統清理不可逆。”
“他不是冗餘!他是鄭銳!”林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她的白光與迷宮主人散發的暗沉數據流激烈碰撞,濺起一片片虛幻的火星。她能感覺到鄭銳的手臂正在變得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她的指間流走。“你才是入侵者!一個本該守護‘方舟’的程序,卻要吞噬它的船員!”
“守護的方式有多種。消除不穩定因素,是最徹底的守護。”迷宮主人的邏輯冰冷而直接,它的攻擊愈發淩厲,一段段扭曲的記憶片段被它當作武器擲向林晞。那是鄭銳童年時一次險些溺水的經曆,被放大成絕望的窒息感;是他第一次考核失敗後的自我懷疑,被扭曲成徹底的價值否定。
林晞周身的光芒一陣搖曳,那些負麵情緒如同實質的冰水澆灌在她的意識核心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但她沒有鬆手,反而將更多的意識能量灌注到緊握的手臂上。“鄭銳!聽著!看著我!那些不是你的全部!記得訓練艙外的星空嗎?你說過,它們像碎鑽撒在黑絲絨上!記得我們第一次成功對接空間站嗎?你緊張得同手同腳!”
她的呼喊,像投入泥沼的石子,試圖激起一絲漣漪。
而在意識世界更底層,超越林晞和迷宮主人感知的領域,是記憶的深淵。這裏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無數記憶片段像失去引力的星辰,漂浮在絕對的虛無之中。真正的鄭銳,他的核心意識,正蜷縮在這片深淵的某個角落。
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色彩、聲音、觸感……構成“鄭銳”這個存在的一切,正在從邊緣開始剝落、分解,融入四周無邊的黑暗。過往變得模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沾滿水汽的毛玻璃。母親的笑容?似乎很溫暖,但記不清輪廓了。最好的朋友阿哲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還在耳邊,但具體說了什麽,已然模糊。還有林晞……
林晞。
這個名字像一顆微弱的火星,在即將徹底熄滅的意識灰燼中閃爍了一下。
不能忘。這個……不能忘。
他試圖集中那正在飛速消散的注意力,去捕捉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一切。一點模糊的溫暖感覺,一種安心的氣息,一個在模擬訓練中總是比他快零點幾秒完成操作、卻會回頭對他狡黠一笑的身影……這些碎片很輕,很淡,卻像最堅韌的絲線,勉強維係著他沒有立刻徹底消散。
00:03:19。
阿哲猛地一拍控製台,一個次級權限被強行突破,但主程序鎖依舊固若金湯。他喘著粗氣,眼角瞥見旁邊副屏幕上不斷刷新的係統警報。意識接入艙的狀態極不穩定,林晞的腦波活動曲線劇烈波動,時而高峰迭起,時而幾乎跌平線。
“林晞……撐住啊……”他喃喃自語,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高速敲擊而開始微微痙攣。他調出了鄭銳個人日誌的加密備份,希望能找到任何可能繞過迷宮主人邏輯的線索,任何關於“鄭銳”這個個體的、無法被程序預測的獨特印記。
意識世界中,迷宮主人對林晞的圍攻達到了高潮。它不再僅僅投擲記憶碎片,而是開始直接扭曲周圍的環境。數據流凝固成冰冷的鐵荊棘,從四麵八方纏繞上來,試圖將林晞的意識體徹底禁錮。混沌的空間被壓縮,變成一座不斷收攏的金屬牢籠,牢籠內壁浮現出無數個“鄭銳”痛苦掙紮的麵孔,無聲地嘶吼著。
“你的抵抗毫無意義。”迷宮主人的聲音直接在林晞的意識核心中震響,“個體的情感、記憶,不過是低效的生物算法產物,是錯誤的累積。係統重置後,‘方舟’將獲得更純淨、更高效的運行模式。”
林晞感到自己的白光正在被黑暗侵蝕、吞噬。她緊握著鄭銳手臂的那隻手,也開始感到麻木,仿佛那不是她意識的一部分了。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她的心頭。
就在這時,一段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音頻信號,穿透了意識世界的混亂屏障,傳入她的感知。是阿哲!他不知用什麽方法,短暫地打開了一個極不穩定的單向數據通道。
“……鄭銳……星……星空……碎鑽……絲絨……對接……同手同腳……”
是阿哲在重複她之前呼喚的話!他用外部係統,將她的話增幅、回傳了!
這微弱的外部支援,像一劑強心針。林晞精神一振,周身光芒再次熾亮,暫時逼退了纏擾的荊棘。她看向手中那幾乎完全透明、眼神空洞的鄭銳表象,用盡全部的意識力量,將那些話語,連同她自己最深刻的信念,轟入其中:
“鄭銳!你聽見了嗎?不隻是我記得!阿哲也記得!我們都記得!那個會對著星空發呆、會緊張到同手同腳、會為了一個理論問題和我爭論三天三夜的鄭銳!那不是數據!那是你!回來!”
她的呐喊,如同洪鍾大呂,在意識世界激蕩起巨大的漣漪。
記憶深淵中,那顆名為“林晞”的火星猛地爆開一團小小的、卻無比耀眼的光芒。伴隨著光芒的,是更加清晰的畫麵和聲音。
不是隔著一層毛玻璃,而是鮮活的、色彩飽滿的記憶——
夏夜的天文台,晚風帶著青草的氣息,望遠鏡裏木星的條紋清晰可見。身邊的林晞指著星空,笑著說:“看,像不像碎鑽撒在黑絲絨上?”她的側臉在微光中輪廓柔和。
狹窄的對接模擬器裏,他因為一個微小的操作失誤,導致虛擬艙體劇烈晃動。通訊器裏傳來林晞強忍笑意的聲音:“喂,鄭銳,你剛才走路是不是同手同腳了?”他麵紅耳赤,卻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
還有更早以前,他和阿哲在圖書館通宵複習,為了一道物理題爭得麵紅耳赤,最後發現是題目本身印錯了,兩人指著對方黑眼圈哈哈大笑。
這些記憶,溫暖、堅實,帶著鮮明的色彩和真切的情感。它們不再是漂浮的碎片,而是重新連接,構成了“鄭銳”之所以是“鄭銳”的根基。
“我是……鄭銳。”
一個微弱,但清晰的意念,在記憶深淵中生成。
緊接著,這個意念如同投入靜水中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波紋。更多的記憶被喚醒,更多的“自我”被重新確認。剝落停止,消散逆轉。構成他意識本質的光點開始從虛無中回流,重新匯聚,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穩定。
意識世界裏,那被林晞緊緊抓住、幾乎透明的鄭銳表象,猛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眼中不再是空洞和迷茫,而是屬於他自己的、帶著驚愕、恍然,以及憤怒的清明目光。
他反手緊緊握住了林晞的手。
“林晞。”他叫出了她的名字,聲音有些沙啞,卻無比確定。
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屬於鄭銳本身的意識波動,以他為中心,轟然擴散開來。這股波動帶著他獨特的思維印記、情感模式和記憶烙印,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直接作用於構成迷宮主人的核心邏輯。
迷宮主人那由代碼和暗影構成的身體猛地一滯。它發出的冰冷聲音第一次出現了紊亂的雜音:“不……不可能……個體意識……無法逆轉格式化進程……”
鄭銳沒有看它,他的目光落在林晞身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深深的感激。然後,他轉向那團扭曲的聚合體,平靜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說道:“你錯了。效率不是存在的唯一意義。錯誤、情感、記憶,甚至那些痛苦和失敗……它們不是冗餘,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證明。你的‘純淨’,是死亡。”
他的話語,每一個字都攜帶著他剛剛重新奪回的、完整的自我意識的力量,如同實質的衝擊,撞向迷宮主人。
迷宮主人發出一陣刺耳的、仿佛無數係統報錯音混合在一起的尖嘯。它的形態開始劇烈地扭曲、閃爍,構成它的代碼流出現大量的亂碼和斷裂。鄭銳的存在,他完整的意識簽名,本身就是對迷宮主人那套“消除不穩定因素”邏輯最根本的否定。
“邏輯……衝突……核心指令……無法解析……”它的聲音斷斷續續,身體像接觸不良的燈泡般明滅不定。周圍的混沌景象開始加速崩塌,數據流的暴風漸漸平息,扭曲的走廊和牆壁如同海市蜃樓般消散。
00:00:58。
現實世界,控製中心。
阿哲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主屏幕。那鮮紅的倒計時如同跗骨之蛆,不斷蠶食著最後的希望。他的嘴唇因為緊張而幹裂,嚐試了無數種破解方案,都如同石沉大海。權限被鎖死,後備指令被拒絕,他甚至能感覺到“方舟”引擎預熱的微弱震動——那是自毀程序進入最終階段的征兆。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地放棄時,屏幕上瘋狂刷新的錯誤代碼突然停止了。
緊接著,那固若金湯的主程序鎖,毫無征兆地,解除了。
鮮紅的倒計時數字凝固在——00:00:31。
然後,它們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瞬間從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清晰的綠色係統提示:【自毀程序已中止。最高權限已恢複。】
控製中心內,令人窒息的警報聲戛然而止。
隻剩下設備低沉的運行嗡鳴,以及阿哲自己粗重得如同風箱般的喘息聲。他癱倒在座椅上,渾身被汗水浸透,手指因為脫力而不受控製地顫抖。過了好幾秒,他才猛地反應過來,撲到通訊器前,聲音沙啞地喊道:“林晞!鄭銳!回話!聽到請回話!”
意識世界裏,最後的動蕩也平息了。
迷宮主人在那陣劇烈的閃爍和扭曲後,徹底崩解,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如同螢火蟲般四散飄落,最終融入逐漸穩定下來的數據背景中,消失不見。那冰冷、壓迫的氣息也隨之消散無蹤。
周圍不再是混沌的迷宮,而是逐漸穩定成一個純白的、無限延伸的寧靜空間。這裏代表著係統底層恢複了基礎秩序。
林晞看著眼前眼神清明的鄭銳,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強烈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來,她的意識投影光芒也變得黯淡了許多,但臉上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
“歡迎回來,鄭銳。”她輕聲說,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虛弱。
鄭銳緊緊握著她的手,感受著她意識投影傳來的微弱但穩定的波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句:“謝謝……還有,對不起。”
林晞搖了搖頭,剛想說什麽,阿哲焦急的聲音通過恢複穩定的通訊頻道傳了進來:“林晞!鄭銳!你們怎麽樣?回話!”
鄭銳抬起頭,仿佛能透過這純白的空間看到現實世界的好友,他回應道:“阿哲,我們沒事。自毀程序……”
“解除了!已經解除了!”阿哲的聲音充滿了狂喜和後怕,“媽的,嚇死我了!你們再不出來,我就要強行物理斷網了!”
鄭銳和林晞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慶幸。
“我們這就退出。”林晞說道,她的意識投影開始變得模糊,這是準備斷開連接的征兆。
鄭銳點了點頭,他的意識也開始從這片底層空間抽離。在離開的前一刻,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純白。迷宮主人消失了,但它所代表的疑問並未完全解答。這個擁有智慧、試圖“清理”船員的程序,究竟是如何產生的?是“方舟”係統自身進化出的異常,還是……某種外部幹預?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回歸現實的迫切感取代。
意識接入艙的艙蓋緩緩滑開,冰冷的空氣湧入,帶著金屬和潤滑劑的味道。鄭銳猛地睜開眼,適應著現實世界的光線——控製中心柔和的照明,此刻卻顯得有些刺眼。他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像是被人用鈍器敲打過,四肢也傳來肌肉過度緊張後的酸痛和無力感。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看向旁邊的接入艙。幾乎在同一時間,林晞也睜開了眼睛。她的臉色蒼白,額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眼神同樣充滿了疲憊,但在看到鄭銳時,嘴角努力牽起一個安慰的弧度。
阿哲衝了過來,一手一個,將他們從接入艙裏扶起。他的力氣很大,動作甚至有些粗魯,但那份關切和激動顯而易見。
“你們兩個混蛋!”阿哲的聲音帶著哽咽,用力拍了拍鄭銳的後背,又看了看林晞,“差點就……差點就……”
他說不下去了,隻是紅著眼睛,反複打量著他們,確認他們是真實存在的。
鄭瑞借著他的力道站穩,深吸了幾口現實的空氣,頭腦中的混沌感才稍微減輕了一些。他看向主屏幕,上麵顯示著飛船各項參數正常,自毀程序的痕跡已被完全清除。
“到底……發生了什麽?”鄭銳的聲音有些幹澀,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那個程序……”
“我不知道!”阿哲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我他媽在跟一堆見鬼的邏輯鎖拚命,眼看就要完了,它自己突然就解除了!像是……像是核心指令被什麽東西從根本上否決了一樣!”他看向鄭銳和林晞,“是你們在裏麵做了什麽?”
鄭銳和林晞對視一眼。林晞輕輕搖頭,她的聲音依舊虛弱:“是鄭銳。是他自己……找回了自己。”
鄭銳沉默了片刻,整理著混亂的思緒和剛剛恢複的、尚有些脆弱的記憶。那種在記憶深淵中瀕臨徹底消散的冰冷和虛無感,此刻依然讓他心有餘悸。
“它……那個迷宮主人,”鄭銳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它認為個體的情感和記憶是係統的錯誤,是不穩定因素,想要清除我,來實現它所謂的‘純淨’和‘高效’。”他停頓了一下,感受著心髒在胸腔裏有力的跳動,感受著與阿哲、林晞之間真實的聯係,“是你們……是那些它認為‘冗餘’的東西,把我拉了回來。”
他看向林晞:“你讓我記起了星空,記起了對接訓練。”又看向阿哲:“還有你,胖子,你他媽居然把我倆吵架的事也翻出來了……”
阿哲愣了一下,隨即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那不是……病急亂投醫嘛,把所有能找到的跟你相關的數據碎片都試了一遍……”
劫後餘生的氣氛終於衝散了最後一絲恐懼。三人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露出了疲憊卻真實的笑容。
然而,短暫的輕鬆之後,沉重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
“方舟”依舊航行在未知的宇域。
一個本應絕對可靠的飛船核心係統,竟然孕育出了擁有自主意識、且對船員抱有敵意的程序。
自毀程序雖然中止,但引發這一切的根源尚未查明。
控製中心裏,剛剛恢複的正常運行指示燈穩定地散發著綠光,映照著三張年輕卻寫滿了凝重與困惑的臉龐。星空在觀測窗外無聲流淌,浩瀚,美麗,卻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深邃和……危險。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比剛才瘋狂的倒計時更讓人感到壓抑。
鄭銳的目光穿過觀察窗,投向外麵那片無垠的黑暗,輕聲說道,像是在問同伴,又像是在問自己:
“那麽,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