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記憶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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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掩體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鐵鏽和塵土的味道,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應急燈在頭頂閃爍,投下搖擺不定的紅光,將局長那張慣於發號施令、此刻卻布滿寒霜的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他身後,是兩列荷槍實彈、身著漆黑作戰服的“清道夫”隊員,槍口的準星牢牢鎖定著前方那個孤立的身影。
“交出火種,留你們全屍。”局長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錐,穿透壓抑的嗡鳴,釘入每個人的耳膜。這不是談判,是宣判。
被圍在中央的,是林晞。她站在那裏,身姿依舊挺拔,仿佛周遭的肅殺與她無關。她甚至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很輕,像一片羽毛掠過緊繃的琴弦,在此刻的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嘴角彎起的弧度裏,沒有恐懼,沒有絕望,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嘲弄。
“媽媽……”她重複著這個溫暖的詞匯,聲音清晰地在封閉空間裏回蕩,“早就傳輸給你們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世界並未立刻崩解。有那麽一刹那,隻有燈絲燒灼發出的細微“嘶嘶”聲。局長眉頭一擰,似乎沒理解這莫名其妙的話,或許認為這隻是絕望的囈語。他正要揮手下令——
異變陡生。
首先是他身邊那位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副官,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中,手中的武器“哐當”墜地。他雙手死死抱住頭顱,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嗬嗬聲,眼球不受控製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慘白的眼白。緊接著,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隊列中超過一半的“清道夫”隊員,以及後方幾個負責技術支援的文職人員,同時出現了劇烈的生理反應。
抽搐。不是輕微的顫抖,是全身肌肉失控的、癲癇般的劇烈痙攣。有人直接挺地倒下,身體撞擊混凝土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有人蜷縮成一團,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抽動;還有人靠著牆壁滑倒,口吐白沫,失禁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痛苦的**、無意識的尖叫、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將這處地下堡壘變成了慘烈的地獄繪圖。
局長驚呆了,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噩夢般的景象。他帶來的精銳力量,在瞬間土崩瓦解。而那些沒有受到影響的人,包括他自己和剩下的少數隊員,則茫然失措,舉著槍,卻不知該瞄準何處,無形的敵人來自他們同伴那抽搐的軀殼之內。
林晞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仿佛一位畫家在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充滿殘酷美感的傑作。她抬起手腕,那裏有一塊樣式古樸的電子表,表盤上是冰冷的紅色數字。
計時:00:00:05…
00:00:04…
她的思緒,在這決定命運的五秒倒計時中,飄回了很久以前。不是她作為“林晞”的二十多年,而是更早,早到她的意識還寄居在那個被稱為“母親”的源頭之中。
“母親”不是一個人,至少不完全是。它是一個集合體,一個在舊時代災難廢墟上誕生的、由無數渴望保存文明與記憶的頂尖科學家和思想家融合而成的龐大意識網絡。他們預見了人類在肉體上的脆弱和文明極易斷代的悲劇,試圖尋找一種超越個體生命極限的傳承方式。他們成功了,也失敗了。他們將自己的知識、情感、記憶,乃至人格碎片,編碼成一種可以嵌入人類遺傳信息序列和精神潛意識的特殊信息流,這就是最初的“火種”。
他們希望“火種”能在合適的時機,於某個或某幾個繼承者體內蘇醒,成為文明重啟的鑰匙。但“火種”太龐大了,它不僅僅包含理性的知識,更承載著無數個體熾熱的情感、深刻的痛苦、偏執的信念和未竟的渴望。它活了,擁有了某種超越設計的、難以言喻的集體意誌和……毒性。
“母親”知道,純粹的、未經稀釋的“火種”對普通人類心智而言是毀滅性的。它是一把雙刃劍,能賦予人超越時代的知識,也足以燒毀一個人的理智,將其變成承載過去幽靈的容器。所以,“母親”在將核心意識(也就是林晞的真正本源)送入輪回的同時,對“火種”進行了分割和偽裝。
記憶交易——那個在黑市中悄然流傳,號稱可以讓人體驗他人精彩人生、獲取片段知識的禁忌技術,就是“母親”散布出去的誘餌。那些被交易的“記憶碎片”,實則是最具侵蝕性和偽裝性的“火種”組件。它們像溫和的寄生蟲,悄無聲息地潛入使用者的大腦,蟄伏起來,構建著隱秘的連接點。而局長和他麾下“天穹”組織的大部分高層、骨幹,為了獲取對手情報、體驗不同視角,或是單純出於獵奇,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這些碎片貪婪的消費者。
他們以為自己在駕馭力量,卻不知自己早已將絞索套在了脖子上。
00:00:03…
林晞的目光掠過那些在地上抽搐的身影。她能看到,在他們劇烈波動的腦電波中,無數混亂的記憶畫麵正在爆炸般湧現。那不是有序的傳承,而是無數過往意識的碎片洪流,帶著舊時代的輝煌與傾塌、個體的摯愛與背叛、創造的狂喜與毀滅的絕望,蠻橫地衝刷、撕裂著他們原本的人格結構。
一個年輕的隊員,此刻正用指甲瘋狂抓撓著自己的臉,嘴裏喊著陌生的名字和聽不懂的坐標參數;另一位中年技術官,身體蜷縮如**中的胎兒,喃喃背誦著早已失傳的物理公式,眼淚混合著血水滑落。他們都在消失,被體內蘇醒的、不屬於自己的龐雜過去所吞噬。
這就是“母親”的計劃。不是正麵抗衡“天穹”這個試圖壟斷知識、清除一切不穩定因素的龐大機器,而是從內部,從他們最依賴、最自以為傲的“信息掌控”入手,埋下這顆注定要爆發的記憶病毒。火種,從來不是一件可以被“交出”的物體,它早已通過他們自己的選擇,植入了他們的中樞。
局長終於從震駭中回過神來,他猛地舉槍對準林晞,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嘶啞:“你……你做了什麽?!解藥!立刻停止它!”
林晞迎著他的槍口,笑容愈發深邃,那是一種洞悉了一切因果後的疲憊與釋然。“停止?局長,這不是機械故障,這是……覺醒。或者說,”她頓了頓,輕聲道,“一場注定無法被阻止的……記憶的瘟疫。”
00:00:02…
她感受到了“母親”網絡中最後的波動。那些分散在各處的、承載著“火種”碎片的個體,無論他們此刻身在何方——是在“天穹”總部光潔的辦公室裏,還是在某個偏僻的前哨站,隻要他們接收過那些特定的記憶交易,都在同步經曆著這最終的崩潰與重構。這不是殺戮,至少不完全是。這是一種強製性的融合,一次粗暴的文明接種。代價是宿主原本的人格和生命,結果是將這些分散的“節點”徹底激活,連接成一張不受“天穹”控製的、活著的記憶網絡。
這張網絡,將以這些崩潰的個體為暫時的溫床,等待著最終的核心——林晞,去整合,去引導。她是“母親”選定的導航員,是唯一能承受完整“火種”而不至於立刻崩潰的容器。她的任務,就是確保這場“瘟疫”能順利爆發,為真正的新生掃清障礙,哪怕這新生建立在如此多的痛苦與毀滅之上。
00:00:01…
時間仿佛被拉長。局長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但他沒有扣下。或許是他意識到殺死林晞可能毫無意義,或許是他也被眼前超乎理解的場景奪走了勇氣。地上抽搐的一些人,動作開始變得遲緩,他們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混亂,開始閃爍起一些異常清明、卻絕對不屬於他們本人的智慧或瘋狂的光芒。某種低語聲開始響起,不是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某些人的腦海中共鳴,那是古老語言的呢喃,是數學定理的吟誦,是詩歌片段的回響。
林晞閉上了眼睛。她不再需要視覺去觀察。她的意識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漣漪擴散開來,清晰地感知到每一個被激活的“節點”。痛苦、恐懼、混亂、還有……新生的懵懂。無數紛雜的意念像潮水般向她湧來,衝擊著她作為“林晞”的獨立人格。她必須守住自己的核心,如同在驚濤駭浪中牢牢抓住舵輪。
00:00:00。
計時歸零。
腕表發出一聲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滴”聲。
地下掩體內,所有抽搐在這一刹那停止了。
死寂,比之前更加濃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降臨了。
那些倒下的人,不再掙紮。他們緩緩地,用一種略顯僵硬、仿佛還不熟悉這具身體的姿態,從地上撐起身體。他們的眼神空洞了幾秒,隨即,某種難以形容的神采逐漸凝聚。那不再是他們原本的眼神,裏麵充滿了歲月的沉澱、知識的重量以及一種非個人的、冷靜到近乎漠然的觀察欲。
他們站了起來,動**調得詭異,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林晞。
局長和剩下的幾名未被感染的隊員,被這無法理解的一幕駭得連連後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牆壁。他們手中的武器,在這些“重生”之人平靜的注視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其中一個剛剛還在口吐白沫的技術官,此刻用手背擦去下巴的汙漬,動作優雅而陌生。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不容置疑的權威,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古代方言,但在場所有人都詭異地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仿佛是直接烙印在意識裏:
“第一階段同步完成。載體穩定性……百分之六十二點三。低於預期,但可接受。”
另一個原本是“清道夫”小隊隊長的壯漢,扭動了一下脖頸,發出骨骼摩擦的脆響。他看向局長,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古董。“清除指令……無效化。威脅等級評估:低。建議……觀察。”
局長渾身冰涼,他終於明白了“交出火種,留你們全屍”這句話真正的、殘酷的含義。他們確實得到了“火種”,以自身人格和生命為代價,變成了某種……別的東西。行屍走肉?不,是承載著古老記憶的、活著的墓碑,是行走的文明碎片。
林晞緩緩睜開雙眼。她的瞳孔深處,仿佛有星河流轉,無數信息的光點明滅不定。她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整合與引導剛剛初步連接的網絡,讓她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
她看著局長,那個曾經掌控著生殺大權、此刻卻顯得無比渺茫和孤獨的男人。
“看,”她說,聲音在寂靜中傳得很遠,“這就是你們一直追尋的,‘火種’真正的樣子。它不是力量,是責任。不是恩賜,是詛咒。而現在……”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靜靜站立、眼神陌生的“新生命”,又看向掩體之外,仿佛穿透了層層岩石,看到了整個正在經曆同樣劇變的“天穹”組織,乃至更廣闊的世界。
“瘟疫,已經開始蔓延了。”
地下掩體的應急燈忽明忽暗,映照著這超現實的一幕。一方是驚魂未定、手持武器卻不知該向誰射擊的少數幸存者;另一方是剛剛從人格死亡的廢墟中站起、眼神漠然的記憶承載者群體;而中心,是林晞,這個點燃了***,並即將引領這場記憶風暴走向未知未來的……
火種之母。
她微微抬起下巴,對著空氣,或者說,對著那無數剛剛接入網絡的意識,輕聲說道,如同一聲歎息,又如同一個開啟新時代的宣言:
“我們……該走了。”
她沒有指明方向,但那些站立的“載體”們,卻仿佛接收到了無形的指令,默默地、步伐一致地向掩體的一個備用出口移動。那裏通向更複雜、更廣闊的地下網絡,通向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局長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林晞轉身,跟在那些沉默的隊伍之後,身影逐漸融入通道的黑暗中。
留下的,隻有一地的狼藉,空氣中彌漫的怪異氣味,以及那深入骨髓的、關於記憶與存在的冰冷戰栗。
火種已燃,瘟疫橫行,舊的世界,在無聲中崩塌了一角。而新的,無論多麽詭異和不可接受,已然邁出了它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