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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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寂靜中死去。
沒有爆炸,沒有閃光,隻有一種無形的、席卷一切的浪潮悄然退去。那根植於數十億大腦深處,如同藤蔓般纏繞著每個人記憶核心的“火種”病毒,在達到其擴散巔峰的瞬間,被一股更宏大、更冰冷的力量連根拔起。
它剝離時帶走了所有它曾賦予、曾篡改、曾寄生的一切。
城市廣場上,那個前一秒還在用失傳的古語吟誦史詩的流浪漢,聲音戛然而止。他茫然地眨著眼,看著周圍同樣困惑的人群,試圖找回那縈繞在嘴邊的、滾燙而陌生的詩句,卻發現腦海裏隻剩下一片空白,還有對自己為何站在這裏的深深疑惑。
實驗室裏,那位正以超越時代的速度演算著統一場論方程的年輕科學家,手指僵在了半空。屏幕上跳躍的符號失去了所有意義,他看著那些複雜的公式,如同看著天書,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對知識突然被剝奪的虛無感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窒息。
戰場上,對峙的士兵們同時垂下了槍口。他們腦中那些關於對方是“必須淨化的異端”、“承載古老罪惡的載體”的狂熱信念,如同陽光下的露珠般蒸發殆盡。他們看著彼此年輕而疲憊的臉,隻剩下最原始的茫然和對眼前殺戮的荒謬感。
集體失憶。
不是遺忘某個事件或某個人,而是被強行植入後又強行剝離所留下的巨大空洞。所有被“火種”病毒接觸、感染、改變過的人類,都在同一刻,失去了那段“不屬於自己”的過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一次巨大的、針對特定記憶的格式化按鈕。
而在那片曾經是“天穹”組織核心地下掩體的廢墟之上,寂靜則顯得更為沉重。
林晞站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中,殘陽如血,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風吹起她沾滿灰塵的發絲,拂過她空洞的雙眼。她微微蹙著眉,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想。
她感覺很奇怪。
身體裏空蕩蕩的,仿佛有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被硬生生掏走了,留下一個冰冷、呼嘯著穿堂風的洞。那東西似乎很沉重,承載了無數的畫麵、聲音、情感和責任,但現在,什麽都沒了。隻有一種輕飄飄的、無處著落的虛無。
她是誰?林晞。這個名字浮現在腦海,像一個孤零零的標簽,貼在一個空白的容器上。
她從哪裏來?不知道。記憶的起點,似乎就是這片廢墟,就是此刻腳踩的碎石,就是眼前這如血的殘陽。
她要做什麽?更不知道。一種深沉的、骨髓裏的疲憊感籠罩著她,讓她連思考“下一步”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仿佛她剛剛完成了一場持續終生的、耗盡心力的漫長奔跑,卻在抵達終點的那一刻,忘記了奔跑的意義,也忘記了起點在何方。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指纖細,沾著汙跡,微微顫抖。這雙手,似乎做過很多事,很重要的事,或許還沾過……但她想不起來了。一種模糊的、關於“使命”和“代價”的餘燼在心底深處閃爍著微光,卻無法照亮任何具體的影像。
代價……
是的,代價。這個詞莫名地清晰。她付出了最大的代價。為了什麽?為了……清除?
“病毒……清除了……”她無意識地喃喃自語,這幾個字眼從幹澀的喉嚨裏滑出來,帶著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確認感。是她做的嗎?或許吧。但那過程,那驚心動魄的博弈,那孤注一擲的決絕,全都消失了。隻剩下一個結果,和一個被結果掏空了的自己。
她將成為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救贖者,也是最徹底的遺忘者。沒有人會知道她做了什麽,包括她自己。她的功績與她的存在意義,一同湮滅在那場席卷全球的記憶格式化中。
腳步聲在碎石上響起,緩慢而沉重。
林晞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向她走來。
他很高大,穿著破損的作戰服,臉上混雜著疲憊、悲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的眼神很特別,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看著某個已經消逝的、無比重要的影子。
他是誰?
林晞搜索著自己空白的記憶庫,一無所獲。但奇怪的是,看到這個男人,她空蕩的心似乎被什麽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不疼,隻是一種微弱的、熟悉的共振。仿佛他的身上,殘留著一些她丟失了很久的東西的氣息。
鄭銳走到她麵前,停下。他的目光貪婪地、近乎痛苦地描摹著她的臉龐,仿佛要將此刻她的每一個細節,連同那份讓他心碎的茫然,都深深鐫刻進靈魂裏。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空洞。那曾經盛滿了星辰大海、智慧火焰、堅韌意誌和無限悲傷的眼睛,此刻像兩潭失去了源頭的死水,映不出任何過往的波瀾。他知道,她忘記了。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火種”,忘記了“母親”,忘記了她的使命,也忘記了他。
徹徹底底地忘記了。
“林晞……”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晞看著他,眼神裏隻有純粹的、陌生的疑惑。“你……認識我?”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鄭銳的心髒。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的哽咽。何止認識……那共同經曆過的生死險境,那彼此試探又不得不相互依偎的日夜,那最終時刻她決絕的眼神和交付一切的信任……所有這一切,如今隻剩下他一個人記得了。
沉重的、孤獨的記憶,此刻變成了最鋒利的刑具。
“嗯。”他最終隻是低低地應了一聲,用一個最簡短的音節,承載了所有無法言說的重量。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
她的手很涼,像玉石,沒有任何生氣,也沒有絲毫回應。這冰冷刺痛了他。他記得這雙手曾經多麽有力,能操控精密的儀器,能繪製複雜的圖紙,也能在絕境中,緊緊抓住他伸出的援手。
現在,它隻是被動地、無知無覺地躺在他的掌心。
“這次換我記住你。”鄭銳輕聲說,像是在立下一個永恒的誓言,又像是在對自己進行一場殘酷的審判。他將用他餘下的全部生命,去銘記一個已經忘記了他、也忘記了自己是誰的人。這是一場單向的、注定充滿痛苦與懷念的漫長跋涉。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種奇異的變化發生在他身上。
他的眼眶中,毫無征兆地,同時湧出了兩行淚水。
這兩行淚,涇渭分明,帶著截然不同的意味。
右邊那行,滾燙、急促,充滿了屬於“鄭銳”這個人格的、鮮活而劇烈的痛苦。那是對林晞現狀的心碎,是對過往共同記憶的珍惜與不舍,是麵對這殘酷結局的無力與悲傷。這是主人格的淚,為所愛之人而流。
而左邊那行,冰冷、緩慢,帶著一種非人的、近乎神性的悲憫。那淚水清澈得不帶一絲雜質,仿佛凝聚了無數歲月的歎息。它並非源於“鄭銳”個人的情感,而是來自那個在他體內,為了對抗病毒、引導清除程序而最終與他的人格強行融合的——“替代品”,那個源自“母親”網絡、承載著部分集體意識的碎片。這行淚,是為林晞的犧牲,為文明的劫後餘生,也為這無法兩全的、****下的個體悲劇而流。
融合後的鄭銳,同時承載了“個人”的摯愛深情與“非人”的廣博悲憫。這兩行同時流下的、溫度與意義都截然不同的眼淚,是他此刻複雜存在狀態最直接、最矛盾的證明。
林晞怔怔地看著他臉上這兩行奇異的淚。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麽如此悲傷,更不明白他的眼淚為何會如此……不同。那右邊的淚水讓她心頭泛起一絲微弱的、莫名的酸楚,而左邊的淚水,則讓她感到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敬畏的蒼涼。
她空白的腦海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像一顆遙遠的、即將熄滅的星辰最後的光。但那感覺太微弱,太短暫,瞬間便被無邊的虛無吞沒,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她隻是覺得,他的手很暖,握得她很緊。在這片陌生的廢墟和殘陽下,這似乎是唯一一點真實的、可觸碰的依靠。
“我們……”她遲疑地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要離開這裏嗎?”
鄭銳深深地看著她,看著這張刻骨銘心卻又無比陌生的臉。他用力握緊了她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溫度,連同那些她再也想不起來的記憶,一起傳遞過去。
“嗯。”他再次應道,聲音低沉而堅定,“我們離開這裏。”
他牽著她,轉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廢墟之外,走向那個同樣經曆了巨變、正在集體失憶的陣痛中茫然四顧的世界。
殘陽將他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拉得很長很長。
他記得一切。而她,失去了一切。
前路未知,但至少在此刻,他抓住了她的手。這一次,他不會放開。即使她永遠想不起來,他也會成為她活著的、行走的紀念碑,銘記那段被抹去的過往,銘記那個名為林晞的、付出了所有的她。
風卷起塵土,掠過死寂的廢墟,也掠過這對走向未知的、記憶失衡的同行者。
一個時代的秘密,隨著病毒的清除和集體的失憶,被埋葬了。
而新的故事,或許將在這沉默的銘記與徹底的遺忘之間,悄然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