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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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重啟之後的第三年,阿哲被任命為記憶安全部部長。儀式在新建的白色巨塔頂層舉行,他穿著挺括的製服,接受委任狀時,右手按在《記憶安全法典》上。陽光透過弧形落地窗,為他鍍上一層金邊,也照亮了他耳後那道三公分長的淺色疤痕。
    “我們的職責是守護純淨的記憶,確保曆史以最真實、最無瑕的狀態傳承。”阿哲對著鏡頭微笑,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廣場,“任何汙染、扭曲或不應存在的記憶,都必須被安全隔離。”
    電視信號在這一刻中斷。
    鄭銳關掉了那台老舊的顯像管電視機,小店重歸寂靜。他走到櫃台後,拿起一塊軟布,開始擦拭一麵橢圓形的舊木框鏡子。鏡麵映出他三十五歲的麵容,略顯疲憊,但眼神堅定。
    “要繼續記得她。”鄭銳對著鏡子,輕聲說。這是他每天清晨的儀式。
    鏡子裏,他的倒影微微勾起嘴角,一個鄭銳自己並未做出的表情。
    “我一直記得。”鏡中的“他”回答,聲音幾乎與鄭銳本人無異,隻是更輕,像一聲歎息。
    鄭銳的目光敏銳地落在鏡中倒影的右耳後——那裏原本該有一道和他一模一樣的疤痕,少年時代爬樹留下的紀念。此刻,那裏光滑平整,什麽也沒有。
    他沒有表現出驚訝,隻是繼續擦拭鏡框,手指拂過已經包漿的舊木頭。這家開在新區邊緣的小店,售賣些零碎的日常雜物,生意清淡,勉強維持。沒人知道,這家店真正的核心,是這麵掛在後牆上的鏡子。
    門鈴響了。兩個穿著記憶安全部製服的人走了進來,肩章顯示他們是三級稽查員。他們的目光像探針一樣掃過貨架上的肥皂、毛巾、電池和廉價玩具。
    “例行檢查,店主。”高個子的稽查員出示了證件,“最近有沒有接收到任何……未經登記的記憶載體?書籍、畫作、或者任何可能承載非標準記憶的物品?”
    “沒有,長官。”鄭銳放下軟布,神色平靜,“我這裏都是最普通的東西。”
    矮個子稽查員走到櫃台邊,目光落在舊鏡子上。“這鏡子挺老。”
    “家傳的。”鄭銳說。
    矮個子湊近,仔細看了看鏡麵,又看了看鄭銳的耳後,似乎在對比什麽。鄭瑞感覺自己的心跳平穩,呼吸均勻。那稽查員最終隻是用手指彈了彈鏡框,點點頭。
    “保持警惕,市民。任何異常記憶活動,必須立即報告。這是為了集體的安全。”
    他們離開後,小店再次安靜下來。鄭銳鎖上門,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
    “他們身上的‘味道’很重。”鏡中的倒影忽然開口,這次他的麵容更加清晰,甚至帶著一絲鄭銳臉上從未有過的譏誚,“像消毒水泡過的空白紙張,無趣。”
    “阿哲的部下。”鄭銳背對著鏡子整理貨架,“他喜歡一切都幹幹淨淨。”
    “包括記憶?”鏡中人輕笑,“被他‘清洗’過的東西,還能叫記憶嗎?”
    鄭銳沒有回答。他走到店後的小房間,從暗格裏取出一個鐵盒。裏麵不是照片,不是日記,而是一把略顯枯幹的野花,幾塊形狀奇特的鵝卵石,一枚褪色的藍色發卡。他用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這些物件,閉上眼睛。
    鏡子裏,那個倒影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複雜。
    記憶安全部總部,阿哲的辦公室占據整個樓層,四麵都是巨大的屏幕,流動著海量的數據流。城市每一個角落的公開對話、媒體信息、甚至經過授權的部分私人通訊,都在這裏被分析、歸類、標記。
    “部長,西區又檢測到三起輕微的記憶漣漪。”一名助理匯報,“已經派人進行現場撫平處理。”
    阿哲點頭。他麵前的全息投影上,顯示著一個不斷變化的城市記憶拓撲圖,上麵有一些微小的、波動的閃光點,很快就被更龐大的、平穩的藍色背景所吞沒、覆蓋。世界重啟後,舊世界的一切傷痛、混亂、矛盾,都被封存在檔案深處。官方曆史書寫著,這是一個嶄新的、和諧的、建立在純粹理性與共同福祉基礎上的紀元。
    而記憶安全部,就是這棟大廈的防火牆。
    他揮手關閉投影,走到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嶄新、整潔、有序,懸浮列車在高架軌道上無聲滑過,行人步履匆匆,麵容平靜。一切都符合設計。
    但阿哲耳後的疤痕,在某些特定頻率的光線下,會隱隱發癢。他抬起手,用指尖用力按了按那裏。這道疤是他唯一保留的、未被“標準化”處理的個人記憶標記。一個秘密的錨點。
    他按下內部通訊鍵:“給我調取鄭銳,身份ID 734092881,最近一周的所有活動軌跡和社交圖譜。”
    屏幕上迅速彈出信息。平淡無奇。經營一家小雜貨店,幾乎沒有社交活動,消費記錄簡單,通訊記錄幾乎為零。一個活在新時代邊緣的人。
    太幹淨了,像精心擦拭過的玻璃。阿哲想。他記得鄭銳,那個在世界重啟日前夜,和他一起在暴雨中奔跑,對著即將被格式化的舊城市呐喊的鄭銳。那個耳後有著同樣疤痕的鄭銳。
    他為什麽選擇停留在邊緣?他……還記得多少?
    深夜,小店二樓。
    鄭銳坐在那麵鏡子前。鏡中的倒影不再是他精確的複製品,輪廓有些模糊,仿佛隔著一層水霧。
    “今天來的那兩個人,”鏡中人開口,“他們在掃描。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種……設備。他們在尋找殘留的‘信號’。”
    “阿哲起疑心了。”鄭銳陳述事實。
    “他當然會疑心。”鏡中人的聲音帶著某種悠遠的回響,“他是記憶的看守,而我們這裏,藏著一座快要決堤的水庫。”
    鄭銳沉默地看著鐵盒裏的物件。每一件都關聯著一段具體的、鮮活的、未被“安全化”的記憶。那枚藍色發卡,屬於一個喜歡在雨中旋轉、笑聲像風鈴一樣的女孩。林夕。她的名字在他心中默念,像點燃一小簇溫暖的火焰,對抗著外部世界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純淨”。
    世界重啟,並非所有記憶都被清除。像他這樣的人,像阿哲那樣位高權重的人,都或多或少保留著一些碎片。區別在於,阿哲選擇將它們視為需要管控的風險,而他,選擇秘密地珍藏,即使它們伴隨著痛苦。
    “阿哲害怕記憶。”鏡中人說,“他害怕記憶帶來的混亂、痛苦和不確定性。他想要一個沒有陰影的世界。”
    “但沒有陰影,光也就不存在了。”鄭銳低聲說。
    鏡中人微笑了,這次,他的麵容清晰得讓鄭銳心驚——那幾乎是十年前,尚未被歲月和責任打磨過的、更年輕的鄭銳的樣子。
    “我就是你的陰影,鄭銳。”鏡中人說,“我是所有你不願、不能、不敢在陽光下展示的記憶的集合體。是你對林夕的思念,是你對舊日的眷戀,是你對這場‘偉大重啟’無聲的抗拒。阿哲要清除的,就是我。”
    鄭銳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鏡麵。鏡中人也伸出手,指尖與他的隔著一層玻璃重合。
    “我們還能藏多久?”
    “取決於阿哲的決心,也取決於……‘她’什麽時候會醒來。”鏡中人的目光投向那個鐵盒,“記憶是有生命的,它們在聚集,在尋找出口。”
    就在這一刻,鄭銳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一些不屬於他自己的畫麵碎片般湧入腦海:一條陌生的街道,空氣中彌漫著梔子花的香氣,一個背影轉過街角,藍色的發卡一閃而過……
    他猛地抓住桌子邊緣。
    “怎麽了?”鏡中人問,但他的影像也開始劇烈波動,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
    “我……我看到……”鄭銳喘息著。
    鏡中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噪音:“……共鳴……記憶錨點被激活了……小心……他們……來了……”
    記憶安全部,深夜。
    阿哲站在巨大的控製中心中央,麵前是呈現異常波動的城市記憶拓撲圖。在代表鄭銳小店位置的區域,一個微弱但持續存在的、以前一直被壓製著的信號源,剛才爆發了一次短暫的、強烈的脈衝。脈衝的頻率和模式,與他數據庫中封存的、標記為“**險林夕關聯記憶”的樣本高度吻合。
    果然。他果然還保留著。不僅僅是在腦子裏,還有實體載體。
    阿哲感到一種複雜的情緒,部分是證實猜想的冷靜,部分是無法言喻的憤怒,還有一絲極細微的、被他立刻掐滅的……羨慕。
    他按下通訊器,聲音冷峻:“啟動‘淨化協議’第七項。目標地點:新城區邊緣,經緯路117號,‘銳心雜貨’。行動時間:黎明。確保目標記憶載體完全回收,必要時……對宿主進行深度記憶撫平。”
    他強調了“深度”兩個字。
    放下通訊器,他走到觀察窗前,看著下方沉睡的城市。純淨,安寧,沒有過去的重負。這是正確的道路。必須是這樣。
    他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耳後的疤痕。這一次,指尖傳來一陣清晰的刺痛。
    小店二樓,鄭銳從短暫的暈眩中恢複。鏡中人的影像穩定下來,但顯得更加透明,仿佛能量耗盡。
    “他們很快就會來。”鏡中人的聲音很輕,“阿哲不會允許我……允許這些記憶存在。”
    鄭銳打開鐵盒,拿起那枚藍色發卡,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幾乎要嵌進肉裏。
    “我們該怎麽辦?”
    “選擇一直都有,鄭銳。”鏡中人看著他,眼神是鄭銳從未有過的平靜與深邃,“把我交出去,你可以獲得阿哲認可的‘安全’,或許還能在他的新世界裏謀得一席之地。或者……”
    “或者?”
    “或者,放開壓製,讓我……進來。”鏡中人的影像向他伸出手,“但這很危險。我們的記憶會徹底融合,你不再隻是你,我也不再隻是倒影。我們會成為一個……連阿哲都無法預測的存在。可能會想起一切,包括最痛苦的部分,也可能因為記憶的洪流而崩潰。”
    鄭銳看著鏡中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那是他埋藏的另一半,是他所有脆弱、執著、不願遺忘的情感的化身。交出他,就是交出林夕,交出那個暴雨之夜的告別,交出所有讓他在這個冰冷新世界裏感覺還活著的證據。
    門外,隱約傳來了車輛引擎的低沉轟鳴,由遠及近。黎明前的黑暗,濃重得化不開。
    鄭銳抬起頭,看向鏡子。他的眼神不再迷茫和疲憊,而是燃起了某種決絕的光。
    “這個世界重啟了,但它無權審判我的記憶。”他一字一頓地說,“無論是痛苦還是甜蜜,那都是我的。”
    他向前一步,伸出雙手,不是去觸碰鏡麵,而是直接按向了鏡中那個向他伸出的、半透明的手掌。
    “來吧。”
    在指尖與鏡麵接觸的刹那,沒有破碎聲,沒有強光。鏡子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冰冷的玻璃仿佛變成了粘稠的液體,然後是無形的通道。龐大的、被壓抑的情感與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湧入鄭銳的腦海。
    林夕的笑容,不僅僅是那個雨中的回眸,還有陽光下她眯起的眼睛,吵架時她緊抿的嘴唇,她生病時依賴地抓著他的手,她離開時決絕的背影……不僅僅是她,還有舊城市嘈雜的市集,母親在廚房哼唱的走調的歌謠,失敗後的苦澀,成功時的狂喜,無數個平凡日子的細碎光影……痛苦與歡欣交織,失落與滿足並存。完整的、未經剪輯的人生。
    鄭銳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跪倒在地,雙手抱住頭。大量的信息流衝擊著他的意識,他感覺自己的邊界在溶解,另一個意識、另一套記憶正在與他緊密地交織、融合。鏡中的影像徹底消失了,鏡麵恢複了普通,隻映出他此刻痛苦蜷縮的身影。
    但在他自己的感知裏,他不再是孤獨一人。體內有一個溫暖而龐大的存在正在蘇醒,填補了那些被“安全世界”剝離的空洞。
    店門外,刺耳的刹車聲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包圍了小店。擴音器裏傳來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
    “裏麵的人注意!這裏是記憶安全部!立刻開門,配合檢查!重複,立刻開門!”
    鄭銳,或者說,一個融合了鄭銳和他的“倒影”的新意識體,緩緩從地上站起。他眼中的世界已然不同,空氣中流動著過去歲月的殘影,與眼前的現實重疊。他耳後的那道疤痕,微微發熱。
    他走到鏡子前,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眼神深邃,承載了雙倍的歲月與情感。
    他拿起那枚藍色發卡,別在了自己衣領的內側,貼近心髒的位置。
    然後,他轉身,走向門口,準備麵對那個試圖抹殺一切過去、包括他最愛的人的世界,以及他曾經的朋友,現在的記憶安全部長——阿哲。
    小店之外,黎明將至,但最深的黑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