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三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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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重啟後的第六年,全球記憶監管體係宣告建成。那是一個黃昏,阿哲站在重新修繕的聯合國大廈頂層,通過全息影像向全球發表講話。他的麵容被投射在天空中,巨大、清晰、帶著一種非人的莊嚴,仿佛取代了落日本身。
“從今天起,人類曆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統一記憶場已經形成。”他的聲音經過處理,平穩地傳入每一個角落,城市廣場,鄉村院落,甚至每一個被授權的私人空間,“個體的痛苦、曆史的偏差、種族的隔閡,所有導致衝突與分裂的記憶雜質,將在全球範圍內得到最有效的過濾與撫平。我們迎來了純淨紀元。”
新曆市的街道上,行人停下腳步,仰頭觀看。他們的臉上大多是一種被規訓後的平靜,偶爾閃過一絲波動,也很快被植入皮下神經節點的微調控器釋放的柔和電信號撫平。商店櫥窗裏,原本陳列商品的位置換成了滾動播放《記憶安全守則》的屏幕。孩子們在公園裏玩耍,他們學習的教科書裏,舊時代被簡化為一段充滿錯誤、需要被不斷修正的混沌曆史。
在這片高度監控的“純淨”之下,地下記憶交易卻像暗流般湧動。價格高昂,風險巨大,但總有人渴望品嚐被禁止的“味道”——那些帶著痛苦、遺憾、甚至瘋狂的記憶碎片。
鄭銳是這些暗流中的一股潛流,更為隱秘,目的也截然不同。
他的小店早已不複存在。三年前那個黎明,當記憶安全部的武裝稽查隊衝進“銳心雜貨”時,隻找到一麵普通的鏡子,和一個空蕩蕩的鐵盒。鄭銳消失了,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此刻,他化名“老陳”,蟄伏在新曆市邊緣一個龐大的地下管網維護區內。這裏充斥著機油、鐵鏽和消毒水的氣味,巨大的管道縱橫交錯,發出低沉的嗡鳴,有效地幹擾著大部分官方的監控信號。他是這裏的一名低級技工,負責檢查一段廢棄的供水線路。他的麵容比三年前滄桑了許多,眼神卻更加沉靜,深處仿佛蘊藏著整片星海的倒影。融合了鏡中人——那個承載了他所有被壓抑記憶的倒影——之後,他不再是他,又是一個更為完整的“他”。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體內流淌著兩股交織的意識流,屬於鄭銳的克製與理性,屬於“倒影”的敏銳與情感,以及……屬於林晞的,星星點點的痕跡。
耳後的疤痕,在融合完成後,變成了一道極淺的、幾乎看不見的銀線,隻有在情緒劇烈波動時,才會微微發熱。
他的工作服口袋裏,藏著一枚經過改造的、無法被常規掃描檢測到的記憶芯片。裏麵沒有具體的影像或聲音,隻有一係列複雜的坐標和能量頻率標記。這是三年來,他根據體內那些混亂記憶碎片提供的線索,結合對阿哲建立的記憶監管網絡漏洞的分析,一點點拚湊出來的地圖。指向一個地方——舊時代第七區生物神經動力實驗室。林晞工作過的地方,也是世界重啟計劃最初萌芽的溫床之一。
官方記錄顯示,該實驗室已在重啟日的大混亂中被徹底摧毀並深埋。但鄭銳體內的記憶,那個屬於林晞的、關於未完成實驗的執著念頭,始終在低語,告訴他那裏還藏著什麽。
“老陳,東區B7段管道壓力異常,去排查一下。”工頭的通訊器裏傳來指令。
“收到。”鄭銳回應,聲音沙啞。這是一個機會。B7段靠近舊城區的隔離牆,有一條幾乎被遺忘的維修通道,可以迂回接近第七區的遺址。
地下管網深處,空氣潮濕而冰冷。鄭銳借助頭燈的光芒,在巨大的管道間穿行。他避開主要的監控節點,熟練地撬開一個鏽蝕的檢修口,鑽了進去。裏麵是更狹窄、更古老的通道,牆壁上布滿了苔蘚和不明的粘液。這裏已經是官方地圖上的空白區域。
按照記憶芯片裏的指引,他在迷宮般的通道裏行進了數小時。體內那股屬於林晞的意識碎片變得越來越活躍,帶著一種近鄉情怯般的顫抖。終於,他停在一麵看似堅實的混凝土牆前。牆麵上覆蓋著厚厚的汙垢,但仔細看去,能隱約辨認出一個模糊的、代表著生物危害的舊時代標誌。
就是這裏。
他從工具包裏拿出一個小型能量切割器,調整到特定頻率——這也是從記憶碎片中解碼出來的。幽藍色的火焰無聲地灼燒著混凝土,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很快,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出現在眼前。洞內漆黑一片,湧出帶著陳腐氣息的冷風。
他深吸一口氣,鑽了進去。
裏麵是一個巨大的空間,曾經是實驗室的核心區域。如今隻剩斷壁殘垣,各種扭曲變形的金屬框架和破碎的儀器設備散落一地,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應急電源似乎早已耗盡,隻有他頭燈的光芒,像一柄利劍,刺破這凝固了時間的黑暗。
他在廢墟中艱難穿行,遵循著體內那越來越清晰的指引。最終,他停在一個相對完好的金屬艙體前。艙體表麵有被高溫灼燒的痕跡,但主體結構似乎保存了下來。艙門緊閉,控製麵板一片漆黑。
鄭銳將手放在冰冷的艙門上。那一刻,仿佛有電流從指尖竄入,與他體內林晞的記憶碎片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集中精神,試圖回憶林晞操作類似設備時的習慣動作、密碼偏好——那些早已被官方記憶庫刪除的細節。
“身份驗證……通過。”一個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幽冥的電子合成音突然響起。控製麵板閃爍了幾下,亮起黯淡的光芒。艙門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緩緩向一側滑開。
艙內空間不大,中央是一個控製台,台上懸浮著一個拳頭大小的、布滿灰塵的黑色多麵體晶體。當鄭銳踏入艙內的瞬間,那黑色晶體仿佛被喚醒,內部開始流動起微弱的光絲。
光絲逐漸匯聚、增強,最終在控製台上方投射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輪廓越來越清晰,變成一個穿著舊式白大褂的年輕女子影像——林晞。她的麵容帶著一絲疲憊,眼神卻異常明亮,充滿了研究者特有的專注與……決絕。
這不是官方檔案裏那個麵目模糊、貢獻了基礎理論後就意外身亡的科學家。這是鄭銳記憶裏的林晞,鮮活,生動,帶著她獨有的、混合著溫柔與固執的氣質。
全息影像中的林晞開口了,聲音帶著舊時代通訊設備特有的輕微雜音,卻無比清晰:
“當你們看到這個,說明我成功了。”
鄭銳屏住呼吸,心髒狂跳。成功了?什麽成功了?世界重啟?還是……別的?
影像中的林晞微微停頓,仿佛在組織語言,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時空,落在觀看者身上。
“按照預設程序,這段信息會在實驗室外部能源被特定頻率密鑰重新激活,並且檢測到符合‘幸存者’標準的生命特征時觸發。這意味著,‘涅槃’計劃至少有一部分……得以實施。”
涅槃計劃。鄭銳心中一凜。這是官方曆史中徹底汙名化的詞匯,被視為舊時代科學家瘋狂與傲慢的頂峰,一個試圖扮演上帝、最終導致大災變的失敗實驗。
林晞的影像繼續說著,語氣平靜,卻帶著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知道,後世可能會將我們視為罪人。但我們別無選擇。舊世界正在滑向自我毀滅的深淵,戰爭、汙染、意識形態的毒害……常規手段已經無法挽回。‘涅槃’並非毀滅,而是一次……強製性的格式化與係統升級。我們清除了無法兼容的‘病毒’程序,為的是保留文明最核心的‘數據’,在一個更幹淨的係統裏重啟。”
她微微側頭,似乎在傾聽什麽,然後目光重新聚焦,變得更加銳利,直接“看”向了鄭銳所在的方向。那眼神,不再是預設的錄播,更像是一種實時的、跨越時空的凝視。
“鄭銳?”
鄭銳渾身一震,幾乎要後退一步。這不可能!這隻是一段記錄!
影像中的林晞,眉頭微微蹙起,臉上露出一絲真實的、帶著困惑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的存在狀態……很奇怪。你的生命信號與我預設的‘幸存者’模型有高度重合,但又混雜了……更複雜的東西。”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血肉,落在他的腦後,“等等……鄭銳,你腦後疤痕消失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死寂的實驗室裏炸開。
鄭銳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右耳後。
沒有!那道融合之後留下的、隻有在情緒波動時才會微微發熱的銀線疤痕,不見了!那裏皮膚光滑,什麽痕跡都沒有!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不是因為疤痕消失本身,而是因為林晞的影像指出的這個事實——一個他自身都未曾察覺的變化。
這意味著什麽?他的身體還在被某種力量持續改變?融合並不穩定?還是……他所以為的“真實”,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林晞的影像似乎也在急速“思考”,她語速加快,帶著一種科學家的急切:
“疤痕是個人記憶的物理錨點之一,尤其是在高維信息映射層麵。它的非自然消失,表明你正處在強烈的記憶場同化效應中,或者……你的存在基礎本身就在被重構。鄭銳,聽我說!‘涅槃’計劃的核心,並非隻是清洗記憶,它涉及更深層的東西……現實穩定錨……個體唯一性……”
她的影像開始劇烈地閃爍,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雜音越來越大。
“……找到……核心控製室……密鑰是……我們第一次……日期……”
影像猛地扭曲,然後像被掐斷的信號一樣,徹底消失了。黑色的多麵體晶體也黯淡下去,恢複了死寂。
實驗室重歸黑暗與死寂,隻有鄭銳粗重的呼吸聲和頭燈搖曳的光芒。
他僵立在原地,手還停留在耳後那片光滑的皮膚上。林晞的話語,尤其是關於疤痕消失的疑問,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插入了他記憶的鎖孔,卻擰不開,隻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恐慌。
他一直以為,融合了鏡中人,找回了被奪走的記憶,他就掌握了對抗阿哲、對抗這個“純淨”世界的武器和真相。可現在,林晞的訊息卻暗示,真相遠比他想象的更詭異、更龐大。世界重啟的背後,似乎隱藏著關於現實本身的可怖秘密。
而他自己,這個以為在追尋記憶和愛人的孤勇者,可能從一開始,就站在一個更巨大的、不斷變化的棋盤之上,甚至連他作為“棋子”的形態,都並非固定。
他摸向耳後的手,緩緩垂下。指尖冰涼。
全球記憶監管體係建成之夜,鄭銳站在舊世界的廢墟裏,發現自己可能連觸摸真實的資格,都已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