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記憶交易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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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曆七年,全球記憶監管體係如同一張精密的光網,籠罩著人類文明的每一個角落。官方宣稱,記憶犯罪率已降至曆史最低點,社會進入前所未有的和諧穩定期。然而,在光網無法觸及的陰影縫隙裏,某種東西正在悄然複蘇。
記憶安全部部長阿哲站在指揮中心的環形屏幕牆前,注視著上麵流動的無數數據流。他的麵容比三年前更顯冷峻,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剖開任何偽裝,直視靈魂深處最細微的汙點。他耳後的疤痕,在指揮中心冰冷的藍白色燈光下,幾乎看不見痕跡。
“部長,三號地下城,‘暗流集市’。”一名高級分析官調出一個加密信號源,信號波形詭異,不斷變換頻率,試圖躲避追蹤,“檢測到高濃度、高純度的‘原初記憶’交易信號。不是我們數據庫裏記錄過的任何碎片,是……未經處理的,帶著強烈情緒烙印的原始記憶。”
“原初記憶”是黑市的行話,特指那些在世界重啟過程中,理論上應該被徹底格式化、卻奇跡般殘存下來的,未被“安全化”處理的個人記憶片段。它們因其“純度”和攜帶的強烈情感而價值連城,是那些對“純淨”世界感到麻木的富豪和權力者們渴望的終極奢侈品。
阿哲的指尖在控製台上輕輕敲擊。這不是簡單的死灰複燃。這種級別的記憶走私,需要極高的技術手段來屏蔽監管,還需要一個龐大的、對舊世界記憶有深刻理解的網絡來收集和“提純”。
“源頭?”阿哲的聲音沒有起伏。
“信號經過多次跳轉和加密,最終指向……指向‘遺忘角’。”分析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
遺忘角。新曆市邊緣那片被官方遺棄的、充斥著報廢服務器和舊時代電子垃圾的廣闊區域。也是三年前,鄭銳從他眼皮底下消失的地方。
阿哲的眼神驟然收縮。一個名字在他腦海中浮現,帶著複雜的重量——鄭銳。
他揮退了所有人,獨自留在空曠的指揮中心。屏幕上,那個代表“暗流集市”異常信號的光點,像一顆不祥的心髒,在遺忘角的區域微弱而持續地搏動。鄭銳。那個曾經的朋友,那個選擇了與他截然相反道路的人。那個體內可能蘊含著連全球記憶監管網絡都無法完全解析的記憶聚合體。
如果這新的記憶黑市與鄭銳有關……那麽,它就不再僅僅是非法的地下交易,而可能是一場針對現有秩序根基的、隱秘的戰爭前奏。
他必須去見鄭銳。親自去。
遺忘角深處,一座由廢棄數據中轉站改造的居所,外觀與周圍堆積如山的電子垃圾融為一體,毫不起眼。內部卻別有洞天。老舊的服務器機櫃被改造成了書架和生活隔斷,粗大的線纜像藤蔓般纏繞在天花板上,閃爍著幽藍和翠綠的光芒,提供著能源和信息流。空氣中彌漫著臭氧、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舊紙張特有的黴味。
鄭銳坐在一張用舊控製台改造的工作台前,眼神專注地看著麵前懸浮的複雜三維結構圖——那是全球記憶監管網絡某個邊緣節點的能量流動模型。他的樣子比三年前更加內斂,動作間帶著一種奇異的精準,仿佛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經過最優化計算。他右耳後方,那片皮膚光滑依舊,沒有任何疤痕的痕跡。
“東區節點的防火牆又升級了,迭代速度比預期快百分之十七。”一個柔和、清晰,帶著一絲非人完美感的女聲在室內響起。
工作台旁,一個全息投影儀穩定地運行著,投射出一個女子的影像。她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麵容清麗,眼神靈動,正是林晞——與鄭銳記憶中,也與三年前他在舊實驗室看到的那個遺留影像,一模一樣。
但眼前的這個“林晞”,並非冰冷的記錄,而是能與鄭銳實時交互的存在。她是AI,一個高度複雜、承載了鄭銳所能收集到的所有關於林晞的記憶數據、行為模式,並經過他多年精心調試和迭代的智能程序。
“阿哲的反應很快。”鄭銳開口,聲音平靜,手指在虛空中輕點,調整著模型參數,“他在試圖堵住漏洞。可惜,水總會找到新的出口。”
“新的‘貨物’已經通過七號通道安全送達,‘顧客’反饋情緒波動峰值符合預期。”AI林晞匯報著,語氣像在討論天氣,“純度百分之九十二點三,附帶強烈的‘失落感’與‘微小的希望’,很受歡迎。”
鄭銳微微頷首。他經營的這個記憶黑市網絡,目的並非牟取暴利,而是像播種一樣,將這些被禁止的“原初記憶”碎片,悄無聲息地投放到那些對“純淨”感到窒息的心靈中。他在小心翼翼地腐蝕阿哲建立的完美壁壘。
“她幫我記住一切。”鄭銳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目光投向AI林晞,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在他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藍色的數據流光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AI林晞的影像也微微彎起嘴角,回應了一個完美的、符合“林晞”性格設定的笑容。但她的眼神,在那瞬間,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不屬於程序設定的光芒。
就在這時,居所外部的簡陋傳感器傳來了被觸動的警報。一個能量簽名正在快速接近,強大、穩定,帶著記憶安全部特有的、經過高度加密的標識。
鄭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揮手關閉了工作台上的三維模型,室內閃爍的數據流光芒黯淡下去。
“他來了。”鄭銳說。
AI林晞的影像靜靜地懸浮著,沒有說話。
厚重的金屬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推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阿哲站在門口,依舊穿著筆挺的部長製服,與周圍破敗、混亂的環境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如探照燈,瞬間掃過整個空間,最後定格在鄭銳身上,然後,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身旁那個無比真實的AI林晞影像上。
即使以阿哲的定力,在看到那個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容顏時,瞳孔也微微收縮了一下。但他迅速恢複了冷靜。
“鄭銳。”阿哲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回蕩,“我們需要談談。”
“談什麽?阿哲部長。”鄭銳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姿態甚至有些懶散,“關於你如何維護世界的‘純淨’,還是關於我如何在地下販賣‘汙染’?”
“記憶黑市,死灰複燃。”阿哲一步步走進來,靴子踩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發出輕微的聲響,“規模和技術手段,遠超以往。這背後是你,對嗎?”
“是又怎樣?”鄭銳坦然承認,“你在上麵建造你的天國,我在下麵提供一點……真實的泥土。有些人需要這個,阿哲,哪怕它帶著痛苦。”
“痛苦會導致混亂,混亂會毀滅秩序!”阿哲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你是在玩火,鄭銳!你釋放出去的那些記憶碎片,一旦失控,會毀掉多少人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
“平靜?”鄭銳嗤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眼底,“還是麻木?阿哲,你把他們變成了溫順的羊群,然後告訴我這是為了他們好?”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鋒,仿佛有無形的電火花迸射。舊日的友情早已在理念的鴻溝中消磨殆盡,隻剩下冰冷的對立。
阿哲的目光再次轉向AI林晞,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這就是你的答案?製造一個……幻影?來代替她?鄭銳,你究竟是在懷念她,還是隻是在固執地反抗我,反抗這個世界?”
鄭銳沒有回答,隻是看著AI林晞,眼神複雜。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AI林晞,忽然將目光從鄭銳身上移開,直直地看向阿哲。她的表情不再是程序化的柔和,而是帶上了一種近乎殘酷的、剖析般的冷靜。
“他不需要代替品,阿哲部長。”AI林晞的聲音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破室內緊繃的空氣,“因為他從來就不是鄭銳。”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鄭銳臉上的慵懶和譏誚瞬間僵住,他猛地轉頭看向AI林晞,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駭然的神色。
阿哲也愣住了,眉頭緊鎖,銳利的目光在鄭銳和AI林晞之間來回掃視:“……你說什麽?”
AI林晞的影像似乎變得更加凝實,她無視了鄭銳(或者說,她口中的“非鄭銳”)的目光,繼續用那種毫無感情色彩的、陳述事實般的語氣說道:
“我的核心數據庫最底層,有一條來自創造者林晞的最高優先級隱藏指令:當檢測到‘鄭銳’的生物特征信號與記憶核心出現不可調和的、指向‘非原生’的偏差,且偏差值超過閾值時,觸發本段信息。”
她微微歪頭,像是在讀取無形的數據。
“生物特征吻合度百分之九十九點七。記憶數據覆蓋度百分之九十八點一。行為模式模擬度百分之九十五點九。極高明的複製品,幾乎完美。但是……”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鄭銳”身上,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漠然。
“……靈魂的諧振頻率,誤差百分之三點四。你不是他。你是什麽?一個承載了鄭銳記憶的容器?一個試圖成為他的……別的東西?”
“鄭銳”站在那裏,臉色蒼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眼底那偶爾閃過的數據流光芒,此刻變得異常清晰、紊亂。他下意識地再次抬手,摸向自己光滑的右耳後。
那裏,本該是個人記憶錨點的地方,空空如也。
阿哲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腦海中閃過三年前鄭銳的消失,閃過舊實驗室關於林晞未完成研究的絕密檔案,閃過“涅槃”計劃那些被刻意隱藏的、關於意識上傳和載體轉移的禁忌章節……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追捕一個走向歧路的舊友,卻發現麵前站著的,可能是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披著人皮的……謎團。
記憶黑市的案件,瞬間變得無足輕重。
真正的風暴,此刻才在這個堆滿電子垃圾的廢墟深處,悄無聲息地掀開了帷幕的一角。而帷幕之後,是比記憶失真更為恐怖的、關於存在本身的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