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6章赤血石與蹄鐵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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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岩和追風在巴家小館住了下來。
    頭兩天,石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高燒斷斷續續。巴刀魚用盡了手頭能找到的所有土辦法:熬煮薑湯、用冷毛巾敷額、甚至冒險去附近一個半吊子“赤腳大夫”那裏賒了點據說能消炎的草藥粉。效果有,但很慢。石岩的體質似乎異於常人,傷口愈合的速度時快時慢,快的時候,巴刀魚甚至能看到翻卷的皮肉邊緣有細微的、類似結痂的跡象,慢的時候,卻又紅腫流膿。那匹叫追風的馬,則始終安靜地守在石岩身邊,除了偶爾喝點水,幾乎不吃東西(巴刀魚試著喂它菜葉和豆渣,它隻是聞了聞,便別過頭去),隻是用那雙溫潤的琥珀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主人,眼神裏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到了第三天,雨終於停了。久違的、蒼白無力的陽光,勉強穿透城中村上空汙濁的空氣,照在濕漉漉的屋頂和泥濘的地麵上。石岩的高熱也終於退了下去,雖然依舊虛弱,但神誌清醒了許多。他靠在牆角的草席上,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沉靜和銳利,開始默默地觀察著這個小館和它的主人。
    巴刀魚的生活似乎恢複了原樣。下雨積攢的髒碗需要洗,地麵需要清理,雖然沒客人,但基本的活計不能停。他幹活時,能感覺到石岩的目光一直跟著他,那目光裏沒有惡意,隻有一種純粹而專注的觀察,仿佛在評估一件工具,或者……一個潛在的合作者?巴刀魚說不清,但被這樣盯著,總有些不自在。
    “你……”巴刀魚終於忍不住,在午後擦桌子時開口,“你們那個‘赤血石’,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感覺它不太一般。”他沒敢說自己體內的熱流有反應,也沒提“玄廚拾遺”和“望氣”。
    石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陽光從門縫斜射而來,照在他臉上,映出深刻的輪廓和疲憊的陰影。
    “一種……蘊含著特殊能量的礦石。”他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但平穩了許多,“在……我們來的地方,不算罕見,但也有些用處。可以用來鍛造器具,輔助修煉,或者……作為某些陣法、藥劑的引子。”他頓了頓,看向巴刀魚,“你拿著它,有什麽感覺?”
    巴刀魚心中一跳,麵上卻不動聲色:“感覺?就是塊溫熱的石頭,樣子挺特別。能賣錢嗎?”
    石岩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似乎看穿了巴刀魚的掩飾,但並沒有點破。“在你們這裏,或許有人認得,或許隻當是奇石。看機緣。”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我建議你貼身帶著。長期接觸,對你的身體……或許有些潛移默化的好處。”
    潛移默化的好處?巴刀魚摸了摸懷裏那塊溫熱的石頭。他想起了處理“驚魂豚”時那股熱流,想起了《玄廚拾遺》裏關於“地火”、“玄念”的記載。這塊“赤血石”,是否就是某種與“玄力”相關的東西?
    他正要再問,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粗魯的叫嚷聲。
    “巴刀魚!開門!你小子躲屋裏孵蛋呢?!”
    是疤臉強,城中村一霸,手下有幾個潑皮,專門收些保護費,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巴刀魚這小館每月也要“孝敬”他一點,雖不多,但也像蒼蠅一樣煩人。前陣子疤臉強不知去哪“發財”了,消停了一陣,沒想到雨一停就找上門來。
    巴刀魚眉頭一皺,示意石岩別出聲,自己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強哥,有事?這大雨剛停……”
    “少廢話!”疤臉強一把推開門,帶著兩個流裏流氣的小弟闖了進來。他個子不高,但一臉橫肉,左臉頰一道刀疤從眉骨斜到嘴角,顯得格外猙獰。他先是嫌惡地掃了一眼簡陋的店麵,目光隨即落在了角落裏躺著的石岩,和旁邊那匹安靜得有些詭異的馬身上。
    “喲嗬?”疤臉強眼睛一亮,來了興趣,“巴刀魚,可以啊!不聲不響,屋裏還藏了個人?這馬……看著不像拉車的劣馬啊。哪弄來的?偷的?”他邊說,邊不懷好意地朝石岩和追風走去。
    石岩依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追風卻微微抬起了頭,琥珀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走過來的疤臉強,耳朵輕輕轉動了一下。
    巴刀魚心中一緊,連忙攔住疤臉強身前,賠笑道:“強哥,誤會,誤會!這是我遠房表叔,從鄉下來看病,路上遇到劫道的,受了傷,馬也驚了,暫時在我這兒歇腳。窮親戚,沒什麽油水。”他悄悄從兜裏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塞到疤臉強手裏,“這個月的孝敬,您點點。”
    疤臉強掂了掂手裏的錢,撇了撇嘴,顯然嫌少。但他沒立刻發作,而是繞過巴刀魚,走到追風麵前,上下打量著。“這馬……賣相不錯啊。雖然瘦了點,但骨架好。”他伸手想去摸追風的脖子,“拉去東城馬市,說不定能換幾個錢……”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追風鬃毛的瞬間——
    追風動了。
    沒有嘶鳴,沒有暴躁的動作。它隻是極其輕微、卻異常迅捷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疤臉強的手,同時,前蹄看似隨意地在地上一踏。
    “咚!”
    一聲沉悶的、仿佛重錘敲擊地麵的聲響!整個小館的地麵似乎都跟著震了一下!疤臉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他感覺到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從馬蹄落下的地方擴散開來,讓他胸口有些發悶。
    兩個小弟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追風依舊安靜地站著,隻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疤臉強,眼神裏沒有任何威脅或憤怒,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在看一隻試圖爬上腳背的蟲子。
    疤臉強額頭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他混跡市井多年,眼力還是有一些的。這匹馬……不對勁!絕對不是普通的牲口!還有那個閉著眼睛、仿佛對一切毫無所覺的受傷男人……也透著一股子邪性!
    他幹笑兩聲,收回了手,退後一步:“嘿……脾氣還挺大。行了行了,不動你的馬。”他轉向巴刀魚,語氣已經不那麽囂張,“巴刀魚,你這親戚……看著不簡單啊。得了,這個月就這樣吧。下個月……嘿嘿,可不能再這麽少了啊。”說完,他不再停留,帶著兩個還有些懵的小弟,匆匆離開了小館,仿佛後麵有鬼追似的。
    門重新關上,小館裏恢複了安靜。
    巴刀魚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他看向追風,又看看依舊閉目養神的石岩,心中震撼難言。剛才追風那一踏,絕不是普通馬匹能做到的!還有那股無形的壓力……是玄力?還是別的什麽?
    石岩緩緩睜開了眼睛,深灰色的眸子看向巴刀魚,淡淡道:“麻煩暫時走了。不過,這種人就像鬣狗,聞著腥味就不會輕易放棄。你最好有個準備。”
    巴刀魚苦笑:“我能有什麽準備?在這城中村,他們就是地頭蛇。”他頓了頓,忍不住問,“追風它……剛才那是?”
    “一點小把戲。”石岩沒有細說,轉移了話題,“我的傷,需要一些東西輔助恢複。除了靜養,最好能找到一種叫‘鐵骨草’的植物,搗碎外敷,或者……找手藝好的鐵匠,重新打一副蹄鐵。”
    “鐵骨草?”巴刀魚沒聽過,“長什麽樣?哪裏能找到?”
    “葉子狹長,邊緣有細鋸齒,莖稈堅硬如鐵,通常生長在廢棄礦洞、老城牆根或者煞氣較重的地方。”石岩描述道,“不太好找。至於蹄鐵……”他看向追風,“追風原來的蹄鐵在逃難時磨損脫落了,沒有合適的蹄鐵,它的腳很快會受傷,也跑不快。”
    打蹄鐵?這倒是城中村可能辦到的事。雖然正經馬匹少,但拉貨的騾馬、驢子還是有的,村子西頭就住著一個老蹄鐵匠,姓孫,脾氣古怪,手藝卻據說極好,連城外駐軍淘汰下來的軍馬有時都偷偷找他收拾。
    “蹄鐵匠我倒是知道一個。鐵骨草……我留意一下。”巴刀魚應承下來。既然收了人家的“赤血石”,這點忙還是要幫的。而且,他也隱隱感覺到,與石岩和追風結下善緣,或許對自己並非壞事。
    當天下午,巴刀魚先去了一趟西頭孫鐵匠那裏。孫鐵匠的鋪子比他的小館還破,門口堆著廢棄的鐵料和煤渣,裏麵爐火早已熄滅,隻有個頭發花白、瞎了一隻眼、滿臉褶子的幹瘦老頭,坐在門口的小凳上,就著天光,慢悠悠地敲打著一塊燒紅的鐵片,叮叮當當,節奏單調。
    巴刀魚說明了來意,想給一匹馬打副蹄鐵。
    孫鐵匠頭也不抬,啞著嗓子問:“什麽馬?拉車的?騎乘的?多大歲口?蹄形如何?”
    巴刀魚被問住了。他哪懂這些?“就……一匹普通的馬,不算高大,挺通人性的,蹄子……看著挺正常吧?”
    孫鐵匠停下敲打,抬起頭,用那隻獨眼瞥了巴刀魚一下,眼神渾濁卻銳利:“普通馬?通人性?小子,馬蹄鐵不是鞋,不合腳能要命。把馬牽來,我得親眼看看蹄子,量量尺寸。”
    巴刀魚沒辦法,隻得返回小館。跟石岩說了情況。石岩沉吟一下,對追風點了點頭。追風溫順地站起身,跟著巴刀魚出了門。
    當巴刀魚牽著一匹雖然瘦削但骨架勻稱、眼神靈動、步伐沉穩的馬出現在孫鐵匠鋪子前時,老頭那隻獨眼猛地瞪大了。他放下手裏的活計,站起身,圍著追風轉了兩圈,又蹲下身,仔細查看了追風的四蹄。
    “好馬!”孫鐵匠嘶啞地讚歎一聲,隨即眉頭緊鎖,“但蹄子磨損得厲害,前蹄右掌還有舊傷隱裂……小子,這馬絕不是拉車馱貨的!你從哪弄來的?”
    巴刀魚硬著頭皮重複了之前的說辭:“遠房表叔的,逃難來的……”
    “放屁!”孫鐵匠啐了一口,“你表叔能養出這樣的馬?這馬蹄形緊湊,蹄質堅硬,是長途奔襲的好料子!看這磨損,至少跑了上千裏!還有這眼神……靈性過頭了!”他盯著追風的眼睛,追風也平靜地回視著他。
    老頭看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罷了,老頭子我多嘴。這世道,什麽稀奇事沒有。蹄鐵我可以打,用最好的熟鐵,反複鍛打滲碳,保準合腳耐磨。但是……”他伸出三根手指,“這個數。現錢。”
    三塊大洋?巴刀魚倒吸一口涼氣。他這小館一個月都未必能掙到這個數!
    “孫師傅,這……太貴了,能不能……”
    “嫌貴?拉走。”孫鐵匠轉過身,又拿起錘子,“好馬配好鞍,好蹄配好鐵。舍不得錢,等著它蹄子裂開廢掉吧。”
    巴刀魚為難地看向追風。追風似乎聽懂了,輕輕用鼻子碰了碰他的手,眼神裏沒有催促,隻有信任。
    一咬牙,巴刀魚從懷裏掏出了那塊暗紅色的“赤血石”。這是他身上目前唯一可能值點錢、又不是現錢的東西了。
    “孫師傅,您看這個……能抵工錢嗎?”他將石頭遞過去。
    孫鐵匠不耐煩地回頭,目光落在“赤血石”上,獨眼瞬間凝固了。他一把搶過石頭,湊到眼前,對著光仔細看了又看,又用手掂量,摩挲,甚至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赤血石……還是成色不錯的內蘊火紋……”老頭喃喃自語,手指有些顫抖,“你……你這小子,到底什麽來路?這種石頭……怎麽會落在你手裏?”
    “撿……撿的。”巴刀魚含糊道。
    孫鐵匠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追問。他摩挲著石頭,獨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渴望,有惋惜,還有一絲……追憶?
    “這石頭……值錢。”他最終說道,“遠遠超過三副蹄鐵的錢。你確定用它來抵?”
    巴刀魚點點頭。石頭再好,也是死物。追風能恢複,石岩能早點好起來,或許對他更有用。而且,不知為何,他直覺這孫鐵匠,或許能看出這石頭的門道,甚至……知道怎麽用?
    孫鐵匠沉默良久,將赤血石緊緊攥在手心,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蹄鐵,我三天後給你。用最好的料,最好的工。另外……”他看向巴刀魚,“這石頭的事,爛在肚子裏,對誰都別說。還有,這馬和它主人的事,也少打聽,少摻和。有些渾水,不是你這小身板能蹚的。”
    說完,他不再理會巴刀魚,轉身進了鋪子,爐火很快重新燃起,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有力。
    巴刀魚牽著追風往回走,心中波瀾起伏。孫鐵匠果然認得赤血石,而且態度如此慎重,甚至帶著警告。這石頭,還有石岩、追風,牽扯的東西,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危險。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又看了看身邊安靜溫順的追風。
    這條路,既然踏上了,就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三天後,蹄鐵會打好。
    而鐵骨草……他得想辦法去那些“煞氣重”的地方碰碰運氣了。
    城中村的黃昏,依舊喧囂而混亂。但巴刀魚知道,有些看不見的暗流,已經開始在這片最底層的土壤下,悄然湧動。而他,已經不知不覺,站在了旋渦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