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

字數:5020   加入書籤

A+A-


    時間過得飛快。
    顧朝暄在江渚市落腳,已經是半年之前的事。
    地下室依舊潮濕,牆角的水漬每逢下雨便擴大一圈,仿佛在提醒她日子從未真正改變。
    但她漸漸學會忽視。
    每天傍晚,她準時去火鍋店上工,換上褪色的圍裙,把頭發紮得緊緊的,係好腰間那根繩子。
    她動作越來越快,能在最吵鬧的時刻同時記住三桌客人的需求,不會再手忙腳亂。端盤時步子穩,連老板娘都不再罵她“笨手”。
    同事們背後偶爾說:“那個新來的挺能吃苦。”
    她聽見了也不在意。吃苦算不得優點,對她來說隻是生存。
    ……
    半年裏,她過得極簡單。
    早上起來,去巷口的小超市買兩隻饅頭和一袋牛奶。
    下午在房間裏看舊字典,把生疏的外語重新背一遍。
    傍晚到火鍋店,一直忙到深夜十點半,再拖著酸痛的身體回到地下室。
    工資不高,卻足夠她交房租和話費,還能攢下一點。
    她算過,如果不出意外,再過一年,她或許能換一個有窗戶的房間。
    她不再奢望“重頭來過”,隻想安靜地活下去。
    ……
    這一晚,火鍋店照舊人聲鼎沸。夏末的江渚濕熱未退,客人一邊擦汗一邊往鍋裏涮肉。
    老板娘臨時接了個大單,幾位生意人要來,吩咐她:“去三樓包間幫忙。小心伺候,別惹客人不痛快。”
    她點頭,抱著托盤上樓。
    三樓走廊燈光昏黃,牆上的壁燈亮暗不定。她推開包間的門,熱氣和煙味撲麵而來。
    桌上已經坐了幾個人,西裝革履,正在劃拳。
    她低頭,把酒一一擺好。
    “服務員,加一瓶威士忌。”有人吩咐。
    她應聲:“好的。”
    正轉身時,包間門再次被推開。
    腳步聲穩而從容,帶著不容忽視的氣場。
    幾位客人立刻起身,笑聲裏滿是巴結:“秦處來了!”
    男人走到主位坐下,動作幹淨利落。
    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眼神鋒利得讓人不敢直視。
    “各位不用客氣。”他的聲音低沉穩重,“這次調研隻是例行工作,江渚的情況,我也得多向在座各位請教。”
    隨之,有人附和:“秦處太謙虛了,將來您可是前途無量,我們江渚還得多仰仗您。”
    “年輕有為啊,換我們當年,還在科室裏跑材料呢。”
    笑聲和敬酒聲一陣高過一陣。
    顧朝暄低眉順眼,把新開的酒放到他身邊,手指微微發抖,不敢停頓。
    她很快退到角落,安靜地站著。
    酒桌的中央是燈火通明的世界,觥籌交錯,眾人圍繞著那位年輕幹部,語氣裏全是恭維和期待。
    秦湛予舉杯小酌,神色淡定,眼神沉穩鋒利,落在桌麵上,仿佛一切盡在掌控。
    他談到江渚港口的發展,談到城市的招商和配套政策,語氣平靜有度,字字有力。
    桌上人頻頻點頭,連連稱是。
    顧朝暄在一旁看著,手裏的托盤越來越沉。
    記憶深處似乎有一絲熟悉感在暗暗作祟,可她很快壓下。
    無關緊要。與她無關。
    夜漸深,包間裏的熱氣和煙霧交織,笑聲此起彼伏。
    她悄無聲息地添茶、加水,直到有人不耐煩地吩咐:“服務員,把這邊收拾幹淨點。”
    她低聲答應,把桌上的殘渣掃進盤裏。腰背因長時間彎著而酸痛,她努力挺直,卻在這一刻忍不住抬眼。
    四目相對。
    隻一瞬。
    他的眼神冷靜鋒利,卻在撞上她的那一刻,明顯停頓。
    她心口驟然一緊,立刻低下頭,把托盤收緊,匆匆退到角落。
    ……
    散席之後,三樓包間裏隻剩下殘湯與煙霧。
    顧朝暄把桌布一角一角拽下,折疊成整齊的方塊,手指卻因為酒漬而變得黏澀。垃圾袋在腳邊一隻一隻堆起,紅湯鍋的餘熱逐漸冷卻,油花凝成暗紅的圈。
    老板娘在門口鎖門時,衝她招了招手:“辛苦了,早點回去。”
    她應了一聲,背上帆布袋。
    身影融入夜色。
    江渚的夜總是帶著潮濕的腥氣。
    江風貼在肌膚上,涼得叫人心裏空落落。
    街燈拉得很遠,昏黃一圈一圈,像一枚枚孤零零的島。她走在其間,影子被切割成斷續的幾段。
    鞋底踩過雨後的石板,濺起一聲聲細碎的水響。遠處偶爾有車駛過,很快便隱入黑暗。
    整個城市仿佛在酣睡,隻有她一人還被留在夜色之外。
    顧朝暄揣緊口袋,腳步不自覺加快。末班車的時間將至,如果錯過,她就得走上很久的路。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喇叭。
    夜被驟然驚破。
    顧朝暄一滯,背脊緊繃。
    下一刻,刺目的車燈亮起,把她的身影整個裹住,像一枚不容逃遁的光圈。
    她緩緩轉身。
    街口,一輛黑色轎車安靜停著。
    燈光劈開夜色,勾勒出駕駛座上那張冷峻的麵容。
    眉眼在光影下顯得更深。
    秦湛予。
    他靜靜望著她,指尖鬆鬆搭在方向盤上。
    風聲把寂靜襯得更深。車燈下,她的影子被拉得極長,落在濕漉漉的路麵上,孤單得像一筆淡墨。
    他開口。
    聲音低沉,從夜色深處傳來,帶著不容錯認的餘韻。
    “……顧朝暄。”
    顧朝暄心口一震。
    她已記不清,上一次被人這樣叫,是多久之前的事。
    自從那場審判開始,她的名字在人們的口中變成冷冰冰的稱謂:被告、罪犯、失格者。
    在江渚的火鍋店,她隻是個匿名的服務員。客人從未在意她姓甚名誰。
    隻有此刻,在這片空曠的街道上,她的名字被低聲呼喚,帶著一種長久的執念。
    她喉嚨發緊,手指在袋帶上收得更緊。
    車燈靜靜照著,她無法躲開,也無法裝作沒聽見。
    秦湛予再次開口。
    “上車。”
    顧朝暄唇角輕輕動了動,想要說“不必”,聲音卻卡在喉嚨裏。
    公交站的燈箱在遠處孤零零亮著,沒有車影。夜風把她的發絲吹亂,貼在臉側,涼意滲進皮膚。
    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要散在風裏:“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秦湛予沒有立刻再說話。
    寂靜裏,隻剩下江風與發動機低沉的聲響。
    良久,他輕聲道:“太晚了,你一個人走路,不安全。”
    顧朝暄抬眼,終於直直看向他。
    兩人的視線在夜色裏相撞。
    那一瞬,她看見他眼底的沉靜背後,隱隱翻湧著一層深不見底的情緒。
    帆布袋的重量勒著肩膀,她緩緩後退一步。
    然後,轉身,往公交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