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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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嶼看著陸崢,神情複雜。
    窗外正下著小雪,天灰得低,他的語氣也跟著沉下去。
    “聽邵沅說,顧朝暄從小就是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們這一群人,都是在特權裏長大的,她現在一下子從天上摔下來,我怕她承受不住……會想不開……”
    陸崢神情平靜,眼底暗得發沉。
    “我知道,”他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我不會讓她出事。”
    程嶼拿了根煙,沒點燃,隻是捏在指間。
    “你開車慢點,”他歎了口氣,語氣裏透著幾分疲憊,“算著時間,她那班飛機,差不多快落地了。”
    陸崢“嗯”了一聲,轉身就要外走。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程嶼忽然出聲:“陸崢。”
    陸崢停住,沒回頭。
    “這件事,現在整個北京都在傳,”程嶼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顧朝暄她可能……”
    他話沒說盡。
    不管是誰,聽到這樣的事,都會崩的。
    何況那是顧朝暄。
    那姑娘從小就活得張揚又驕傲,雖說父母關係不和睦,她依然是那個在人群中抬著下巴笑的人。
    陸崢與顧朝暄,就像舊年代碟片封麵上並排印著的男女主角名字一樣。
    他們相識將近二十年,從一個院子裏長大,從學走路、上學,到現在各走各的路。
    那種情分,不是旁人能插得進來的。
    可感情這種事,最怕的就是“信任”二字。
    一旦碎了,就什麽都不剩。
    ………
    航班落地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四十。
    北京的天正灰蒙蒙的,下了整夜的小雪,地麵全是濕的。
    顧朝暄拖著行李箱從出口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泡在冷空氣裏,頭發有些亂,唇色也淡。
    她穿著那件在巴黎常穿的大衣,鞋跟沾著薄薄的雪。機場大廳的人聲嘈雜,她一出來,整個人愣了下。
    陸崢就站在人群後。
    他穿了件深色風衣,肩頭落著一點沒化開的雪,整個人比她記憶裏的樣子要憔悴。
    眉骨那兒有道淡淡的傷痕,看起來像是被什麽蹭破了皮,沒處理,留著淺淺的痕。
    她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他。
    陸崢也看到了她。
    他往前走了兩步,沒戴手套的手在風裏凍得發紅。
    “冷不冷?”他說。
    她沒回答,隻是盯著他看。
    很久沒見了,他還是那樣。隻是眉眼間那股沉穩的勁兒變了,像被生活磨鈍了棱角,藏著疲倦。
    “你怎麽在這?”她嗓音發緊。
    “來接你。”
    她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幾乎看不出來。
    陸崢胸口一緊。
    他看不得她這樣笑。
    一把將她攬進懷裏。
    顧朝暄整個人僵住。
    她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陸崢低下頭,呼吸灼在她耳邊,帶著沙啞,他說:“顧朝暄,你怎麽那麽不聽話?為什麽要回來?”
    她身上是飛機艙裏帶出來的冷氣,冰得發抖。
    “我爸被查,”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家裏電話全打不通。我不回來,怎麽證實他們都不要我了?”
    陸崢聞言嗓子裏發出輕輕的一聲:“朝朝——”
    ……
    車上
    她抬眼看著他,神情冷靜。
    “送我去找我姥爺吧。”
    陸崢的手還停在方向盤上,指節緊繃。
    他側頭看了她一眼,聲音低下去:“你姥爺……不在北京。”
    顧朝暄眉頭皺起:“什麽意思?”
    “謝老爺子前幾天去了海南。”陸崢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身體不太好,醫生讓他那邊休養。”
    顧朝暄眸光一暗。
    她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聲音輕得幾乎飄散在風裏:“那我去顧家。”
    “顧家現在不能去了。”他平靜地說。
    顧朝暄猛地轉過頭,盯著他。
    “什麽意思?不能去?”
    他沉默了幾秒,才道:“昨天開始,顧家那邊已經被查封。院子進不去,門口都有警衛。”
    他轉過方向盤,避開她的目光,語氣盡量放緩:“連顧奶奶那邊的住所也暫時封鎖調查,你去了,隻會被人盯上。”
    顧朝暄僵了。
    幾秒後,她喃喃道:“那我能去哪?”
    陸崢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打著方向盤,車子駛進了主路。
    路麵積雪未化,輪胎碾過去的聲音低沉又長。
    “我給你訂了酒店。”他說,“用我的身份證開的房。”
    顧朝暄怔怔地看著他,唇色一點點褪白。
    ……
    陸崢把車停在酒店地下車庫,車燈熄滅,車廂裏一瞬間暗下來。
    他靠在座椅上沒動,看著前擋風玻璃上那層被呼出的霧氣,半晌才說:“到了。”
    顧朝暄“嗯”了一聲,推開車門下去。
    外麵雪還在下,風吹得人發抖。
    她跟著他進酒店,一路沒再說話。
    前台接待時,陸崢遞上了身份證。
    顧朝暄站在旁邊,眼睫低垂。
    直到他從前台接過房卡,回頭看她:“走吧。”
    房間是二十層的行政套房,窗外能看到整片城市的雪。
    她拖著行李進去,把圍巾和外套放在沙發上,回頭時,陸崢正把手機和車鑰匙放在桌上。
    “這兩天先住這。”他說。
    “你打算讓我一個人躲在這裏?”
    陸崢沉默,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他抬眼看她:“外麵現在風聲太緊,你出現得越少越好。”
    她沒說話,走過去,拉開他放在桌上的手。
    那隻手的指節有一道裂口,掌心的皮膚擦破,血痕幹涸成暗色。
    顧朝暄盯著那傷,眼神一點點沉下去。
    “哪兒弄的?”
    陸崢避開她的視線:“不小心。”
    她沒信。
    徑自走到洗手台,把醫藥箱拿出來,一言不發地找棉簽和消毒水。
    燈光從她肩頭落下,她低著頭,眉梢細微地皺著。
    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陸崢坐在沙發邊,看著她替他上藥。她的手指細白,沾了藥棉的那一瞬,他還是皺了皺眉。
    “疼?”她問,語氣淡淡的。
    “還好。”
    顧朝暄低頭,仔細地擦著。
    “以前你受傷,從來不會不處理,”她輕聲道,“更不會這麽糊弄。”
    陸崢沒吭聲。
    “陸崢,”她抬眼,語氣平淡,帶著審視,“你爺爺是不是把你關起來了?”
    陸崢怔了一下,指尖微微一緊。
    “你怎麽這麽問。”
    她沒回答他的疑問,又問:“你爺爺怕你去找我,是不是?”
    陸崢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後,他才沙啞地說:“嗯。”
    顧朝暄的動作頓了頓,手裏的紗布停在半空。
    她抬頭看他,眼神靜而冷:“所以你是偷跑出來的?”
    陸崢沒有否認。
    她喉嚨一哽:“陸崢,你不用這樣的,真的。我們顧家的事情和你沒關係。陸爺爺很疼你,你不要因為我讓他老人家失望。你走吧,不要管我。”
    “我不走。”
    顧朝暄怔住。
    “陸崢——”
    “我不走。”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比剛才更重,“你別勸我了。”
    “顧朝暄,你如果還把我當朋友,就別再讓我站在外麵看著你撐。你明明知道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顧朝暄呼吸一窒。
    “今天要是換成我,或者邵沅出事,你也不會坐視不理,對嗎?”
    她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已經收斂了那股鋒芒,語氣變得溫柔平穩。
    “所以,你別再跟我強了顧朝朝,再怎麽樣,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他說,話鋒一轉,“你坐了一夜飛機,該休息了,有什麽事情明天再作打算。”
    她張張嘴,最後問:“那你呢?”
    “我就在外麵。”
    他看著她的神情裏有種近乎耐心的堅定,仿若無論她再說什麽都不會再退一步。
    ……
    因為時差的緣故,她幾乎是剛沾上枕頭就睡了過去。
    窗簾半掩著,光透了進來,落在她臉側。
    那一瞬間,陸崢站在門口,看著她睡著的模樣,指節在褲縫上輕輕收緊,又慢慢鬆開。
    ………
    淩晨一點多。
    顧朝暄醒了。
    她的夢亂七八糟,摸不到一處實處。
    胸口堵得慌。
    她起身披上外套,推門出去。
    客廳空無一人。
    沙發靠背上搭著陸崢的外套,茶幾上放著他沒喝完的水杯。
    熱氣早已散盡,水麵反著冰冷的光。
    “陸崢?”
    她叫了一聲,沒人應。
    顧朝暄心裏忽然生出一陣慌。
    她急忙穿上鞋,下樓。
    電梯門開的時候,她看到酒店大堂那頭的旋轉門外,燈光昏黃,雪地上有兩個人影。
    她停住。
    陸崢站在那裏,背影筆直,對麵是陸崢的堂哥陸祁。
    兩人隔著風,聲音仍能斷斷續續傳進她耳朵——
    “爺爺要我帶你回去。”陸祁的聲音冷硬,“你知道現在什麽情況,你要是還不回去,爺爺會親自出馬。”
    “我不會走。”陸崢低聲道。
    “她顧家出了事,你跟著摻和什麽?陸崢,你是陸家的人。”
    “我知道。”
    “那你還護著她?”陸祁幾乎是壓著嗓音,“你忘記小叔叔怎麽死的嘛!”
    “要不是他父親設計,小叔跟她母親會死在那年冬天?!”陸祁壓著嗓子,一句比一句重,“陸崢,爺爺多疼小叔叔你知道,出了那場事,他整整兩年都沒踏進祁雲路那棟樓,這些年身體越來越差。顧家欠我們的命,早該還了。你要知道,她跟顧老太太現在還能自由,全是看在謝老爺子的麵子上。爺爺阻止你,是為了你好,你不要執迷不悔,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她姓顧,就注定永遠和陸家隔著血債。”
    雪落得更大了。
    北京的冬夜靜得出奇,連風聲都像被凍住,隻剩兩個人影在昏黃燈下對峙。
    顧朝暄整個人僵在旋轉門後的陰影裏。
    她的腦子裏嗡的一聲,什麽都聽不清了,隻剩“血債”兩個字在腦海裏回蕩。
    那一瞬間,她幾乎不敢呼吸。
    胸口像被壓上了什麽沉重的石塊,呼吸不到空氣,眼前的景象也開始發白。
    陸祁的聲音還在繼續:“陸崢,你該清醒一點。顧家倒下,是報應。她父親當年害死的,不止小叔一個。你幫她,幫的是什麽?是仇人的女兒。”
    陸崢抬起頭,眼底的冷意被夜色壓得很深。
    “夠了。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聞言陸祁冷笑一聲,“陸崢,你以為血脈能割斷嗎?爺爺這些年不提,不代表他忘了。你要真跟她走到一起,就是在陸家列祖列宗麵前認賊作親!”
    風吹過,落雪砸在陸崢的肩上,他整個人靜止著,背影沉沉的。
    他沒再反駁,也沒解釋,隻是握緊了拳。
    顧朝暄站在原地,手指一點點發涼。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陸崢那幾年開始變得疏遠。
    消息回得越來越慢,語氣越來越淡,連節日問候都成了簡短的“好好照顧自己”。
    她以為他隻是學業太忙,研究太重,人在北大,時間被掰成無數塊。
    可現在想來,根本不是忙,是在一點點抽離。
    她也終於明白,奶奶為什麽讓她別信人,為什麽在姥姥死後,他讓她同意姥爺的提議,放棄波士頓去巴黎。
    那時她還傻傻地問他,會去巴黎看她嗎?
    他說“會”。可這一句“會”,她等了整整兩年。
    巴黎的每一個季節她都在等。
    春天的橡樹發芽,夏天塞納河兩岸的風,秋天的咖啡香,冬天的聖母院雪夜。
    每一次航班降落、每一個節日夜晚,她都告訴自己,也許他真的會來。
    可他沒有。
    一次也沒有。
    原來不是不想來,而是不敢來。
    因為那一條被掩埋在家族血脈裏的秘密,早已在他們之間築成一堵牆。
    她的喉嚨幹得像被火灼過,連呼吸都疼。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轉身離開的。
    腳步聲在大理石地麵上空空地回蕩,她穿過酒店大堂時差點被迎麵而來的風推得踉蹌。
    保安朝她看了一眼,她低著頭,什麽也沒說。
    一出旋轉門,雪撲麵而來,落進她的發絲、睫毛、衣領,冷得刺骨。
    她也顧不得去擦。
    隻是走。
    從酒店到街口不過幾百米,她卻像是走了很久。
    夜深得幾乎看不見路,她沒帶手機,也沒穿厚外套,隻有那件在巴黎常穿的大衣。
    她的呼吸一點點亂,腳步也越來越飄。
    她突然喃喃地笑:“原來……你早就知道。”
    雪夜的北京街道空蕩無聲。
    車燈從遠處劃過,光線掠過她臉側,照出一片慘白。
    她的手指凍得發僵,握不住圍巾。
    路口的紅綠燈閃爍著,反射在結冰的地麵上,一片模糊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隻是下意識地往前走。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努力忍著,走了幾步,終於還是模糊了視線。
    風從她背後吹來,呼嘯著穿過街角的樹影。
    ……
    紅綠燈在遠處忽明忽暗,照得結冰的柏油路麵像一層薄玻璃。
    她踩上去,鞋跟打滑,身子一晃,幾乎栽倒。
    一束車燈忽然從斜後方劈過來,白得刺眼。
    刹車聲在空街上拉出一記尖銳的顫音,幾乎貼著她的膝蓋停住。
    風把她大衣的下擺掀起,下一秒又被重重摔下。
    駕駛位的門被推開,有人快步下來,鞋底在冰上“吱”地一響。
    “顧朝暄?!”
    她抬起頭,眼前燈光太亮,暈成一圈白,她隻看見一個高個的男人逆著風站在那,肩背線條幹淨利落。
    等光線緩下去,她才認出那張臉。
    秦湛予。
    嗬,好久不見了,上次見麵還是在母親葬禮上。
    他把車門一摔,幾步跨過來,先是沉著臉打量了她一眼,伸手把她從雪裏拎到路肩,語氣壓著:“你不要命了?”
    她想說“不小心”,喉嚨一動,隻擠出一口發啞的白氣。
    她的唇色淡得近乎透明,發絲被雪水粘在臉側,像剛從水裏撈出來。
    秦湛予皺眉,脫下身上的呢大衣,毫不客氣地披到她肩上。
    大衣上有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和一點汽油味,沉,暖,帶著讓人發酸的陌生安心。
    “上車。”他簡短。
    她下意識搖頭,步子往後退了半寸,像隻被驚到的小貓,眼睛裏一瞬間閃過防備。
    她此刻實在沒有力氣解釋,也不想被任何人看見她這副樣子。
    秦湛予盯了她兩秒,目光往她凍得發紅的指尖掃了一下,嗓音壓得更低:“要麽上車,要麽我叫救護車。你自己選。”
    風掠過,冷得人心口發痛。
    她喉嚨動了動,最後還是被他按著肩帶上車。
    車門一合,暖風立刻撲過來,玻璃上立時起霧。
    秦湛予把溫度往上調了一格,又把風速加大,手上動作淩厲利索。
    “安全帶。”他瞥她一眼。
    她手指發抖了好幾下才扣上。收回來的時候,指節已經紅到發疼。
    雨刷“哧——哧——”地刮著玻璃,車內光線暖黃,照得她眼底的紅更顯。
    她側著臉,死死盯著窗外飛退的雪影,不發一語。
    秦湛予看她兩秒,最終還是問:“去哪。”
    她唇瓣輕輕動了一下,很久之後才擠出一句:“……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