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綠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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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廬”藏在東四深巷裏,青磚灰瓦,院門上漆得新,透著一股舊氣。
    顧朝暄下車的時候,天色已經沉下去,巷口的燈籠一盞盞亮起。
    她報上名字時,侍者愣了一下,翻了翻手裏的名單,才道:“顧小姐?這邊請。”
    包間在二進的小院,木門虛掩。
    侍者為她推門,屋子靜著,茶盞是新的,水汽未散。
    她脫下外套放在一旁,坐在窗邊的位置。窗外是一株老桂,枝影在青磚地上輕輕搖著。
    門“嗒”地一聲被推開。
    “天哪……真的是你!顧朝暄!”
    顧朝暄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明亮橘色吊帶裙的女孩,笑得燦爛。她腳步快,整個人帶著一股自來熟的熱情。
    “顧朝暄,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何瀟瀟!”
    她一身名牌,卻沒有張揚的俗氣。
    整個人亮堂、漂亮、精致。
    顧朝暄看著何瀟瀟,總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何瀟瀟看出她的猶豫,笑著眨眼:“我們見過的啊,在悉尼!那年你們跟我們起衝突,然後大家一起被警察帶走,還記得嗎?”
    記憶在腦海深處緩緩浮起。顧朝暄的眼神終於有了焦距:“是你。”
    當時他們那波人進了兩個男生,兩個女生。一個是徐澤瑞,一個是韓述,一個是黎青,另外一個就是眼前這位何瀟瀟了。
    “好久不見啊。”何瀟瀟一邊笑,一邊把包往旁邊一放,整個人鬆鬆地坐進椅子裏。
    她語氣輕快,帶著幾分真情實意,“真沒想到我們還有緣一起吃飯。更沒想到……”
    她頓了頓,笑容裏添了點揶揄,“你現在居然跟十一在一起了。”
    十一?想來這是他們喚秦湛予的昵稱。
    顧朝暄也挺意外的:“我也沒想到。”
    何瀟瀟正拿著菜單和侍者說了幾句,等人走後,才端起茶杯,一臉輕鬆地笑著。
    顧朝暄下意識問:“黎青也來嗎?”
    她手上動作一頓,抬眼:“黎青?她現在人在倫敦,回來沒影呢。”
    顧朝暄“哦”了一聲,沒再問。
    可何瀟瀟卻像是誤會了她的意思,笑著靠在椅背上,語氣半真半玩笑:“你該不會是在意她和十一那點事吧?”
    “昂?”
    “哎呀,別裝了,咱們女兒心思我還是懂的,”何瀟瀟擺擺手,壓低聲音,“不要吃醋哈,十一跟黎青根本就沒在一起過。”
    她見顧朝暄神情未動,又笑著補了一句:“那時候邵沅追黎青追瘋了,整天花、禮物一車一車往她家送,黎青被逼得急,就隨口說自己有男朋友。結果為了堵他嘴,她拉了十一的名字墊背。”
    “雖然那時候黎青對十一確實有心思,不過十一的心思一點也不在她身上。十一有心上人。”
    顧朝暄原本沒太放在心上,但聽到“心上人”那幾個字時,抬起眼。
    “誰啊?”她問。
    單純好奇。
    畢竟秦湛予那脾氣那麽臭,跟個冰塊一樣,想不到還有心上人。
    “不知道啊,有次跟徐澤瑞他們喝酒,他說漏嘴的,其實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顧朝暄點了點頭,並沒有多放在心上。
    她低頭拿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眼神在熱氣裏略顯朦朧。
    何瀟瀟見狀,反倒有些緊張,連忙擺手解釋:“哎呀,你別多想啊,我就是說著玩的,都不知道真假,可能是徐澤瑞瞎編糊弄我的。你現在才是他最在意的人,你不知道,十一有多在乎你,說你剛回北京,特別交代我,帶你出去走走,給你當向導,你看下你什麽時候有空,咱們約一下。”
    “好啊。”
    何瀟瀟正笑著要再說什麽,門口傳來敲門聲。
    侍者推門,引著兩個人進來。
    男人穿著剪裁利落的深藍西裝,舉止間自帶一股從容氣勢;身旁的女人一襲奶白色長裙,發髻精致,氣質溫柔。
    何瀟瀟站起來,朝兩人揮手:“牧哥,嫂子,來,快坐!”
    顧朝暄也站起身,神情禮貌。
    男人看向她,步子一頓,唇角微微揚起:“你好,顧小姐。雖是初次見麵,但我已是久聞大名。”
    “你好。”
    “別客氣,話說咱們當年還差點就要見麵了。”
    “差點?”
    “對,在杭州,你拒絕十一的好意,咱們也就此錯過了。”
    哦,她有點尷尬。
    那時候,她拒絕了秦湛予的幫助。
    拒絕得幹脆,也拒絕得決絕。
    連他當時眼底那點未散的怒氣,她都記得清楚。
    她沒給他任何餘地。
    不讓他插手,不讓他靠近,甚至不讓他替她說一句話。
    不歡而散。
    接下來,牧忻州笑著,伸手示意身旁的女人。
    他的妻子楚悅坐在他身側,舉止安然,談吐間帶著高翻院出身特有的端正與從容。
    她的氣質與那種張揚的社交場麵截然不同,溫柔卻不軟弱,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澄澈。
    她對顧朝暄並沒有任何的探問,隻用那種得體又恰到好處的禮貌與她寒暄。
    幾句客套之後,氣氛逐漸緩和下來。
    何瀟瀟說笑著,楚悅也偶爾應幾句,話題從東四老巷的茶館講到新開的展覽,又聊到前幾天外交口那邊的新聞。
    顧朝暄坐在旁邊,安靜地聽。
    她的表情淡淡的,嘴角掛著禮貌的弧度,不多言,但顯得極有分寸。
    這桌上的人,無一不是那種在京圈裏生來就被放在光下長大的人。
    他們的談吐、語氣、乃至舉手投足,都是骨子裏的穩與從容。
    而她,像是個局外人。
    可他們並沒有把她當成“局外人”。
    牧忻州偶爾提起一點往事,總不忘讓話題落回到輕鬆處;楚悅笑著為她添茶,手勢自然,沒有一點尷尬的過渡;何瀟瀟更是活躍,三句話不離玩笑,把氣氛撐得正好。
    這樣的體麵,正是上流子弟的底色……他們懂得如何給人留麵子,也知道什麽叫“分寸之間”。
    他們像是默認了她的存在,也默認了……秦湛予的選擇。
    酒過一巡,侍者上了幾道熱菜,桌上茶香氤氳。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淺灰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身量頎長,風度儒雅,臉上帶著方才下班未散的倦意。
    眉眼深處卻藏著幾分世家子弟特有的鋒芒。
    不是張揚的那種,而是一種習慣被人注視後的平靜與自持。
    “抱歉,來晚了。”他說。
    何瀟瀟笑著打趣:“慎川哥姍姍來遲,罰酒三杯。”
    男人笑笑,討饒一聲。
    目光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顧朝暄身上。
    那一瞬,他的神情微微一頓,像是有一瞬的意外。
    隨即,他的眉間那點訝然被克製的溫潤替代。
    他伸出手,語氣平和:“久仰。”
    那一聲“久仰”,不像是客套。
    更像是他真聽過她的名字,在某些不該提的場合,在某個深夜的飯局裏,在朋友偶爾失語的隻言片語裏。
    他的態度很端正,帶著幾乎可感的分寸。
    顧朝暄也微微頷首,輕聲回應。
    這頓飯,沒有顧朝暄想象得那麽沉重。
    一開始她還擔心,會有人提到過去,會有人繞著她問些暗含試探的問題;可事實並非如此。
    那桌子上的氛圍幹淨得出奇。
    幾個人談笑從容,偶爾也相互調侃,卻分寸得體,從不逾矩。
    席間顧朝暄的手機來了視頻,是秦湛予的。
    她沒打算接,剛想劃掉,牧忻州已經注意到,偏過頭來笑了一聲:“怎麽,不接?”
    顧朝暄抬眼,正對上他帶笑的神情。
    那語氣是打趣的,帶著點上位者的溫和調侃。她無聲地“唉”了口氣,還是滑開了接聽鍵。
    視頻那頭,秦湛予靠在沙發上,白襯衫鬆了兩粒扣,袖口挽起,燈光從他身後落下,半明半暗。
    他抬眼看她,語氣不重,但有幾分低低的責意:“你喝酒了?”
    顧朝暄一愣,下意識垂眼。
    桌邊那杯被牧忻州添上的果酒還沒喝完,杯壁上凝著一圈淺淺的水汽。
    他眉心蹙了一下,聲音更低了:“牧忻州在吧?把手機給他。”
    顧朝暄被他的語氣噎得一瞬無言,最終還是默默遞過去。
    牧忻州接過手機,笑得隨意:“幹嘛,查崗?”
    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後那道聲音帶著幾分懶意,“她酒量不好,別為難她啊。”
    牧忻州看著屏幕,笑意更深了幾分,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端起自己那杯酒輕輕晃了晃。
    “瞧你這護犢子的勁兒。她不能喝,那你呢?你這東道主不在,總不能真讓我們幹坐著吧。那不成了薄了客?——這樣,一人一杯,你替她。”
    話音剛落,包間裏一陣輕笑。
    楚悅輕咳了一聲,似是要緩和氣氛:“忻州,你別鬧了。”
    牧忻州挑眉,“我哪鬧啊?她的人他護,他的麵子我們得給。”
    視頻那頭的人一向不怎麽愛應付這種場麵,聞言卻沒反駁。
    隻見他起身,鏡頭晃了一下,露出身後那麵酒櫃。
    他伸手取下一瓶紅酒,動作慢條斯理,拔塞的那聲“啵”輕響,在這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秦湛予沒說話,給自己倒了一杯,液麵在燈下泛出深色的光。
    他舉起酒杯,看著屏幕那頭:“行,我替她。”
    那邊的人全都靜了幾秒。
    牧忻州輕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秦湛予仰頭,一口幹淨。
    那一瞬,顧朝暄聽到那杯酒下咽的聲音。
    她的指尖輕輕收緊,沒說話。
    牧忻州“嘖”了一聲,又笑:“這還真來真的啊?那既然這樣,我們也不能掃興——來,再走一杯。”
    “牧哥,您就饒了人家吧。”何瀟瀟添油加醋。
    “我這是給他們造勢,懂不懂?這年頭,肯替人喝酒的男人,稀罕。”
    視頻那頭的秦湛予笑了,笑意淡,幾乎聽不出起伏。
    “那就第二杯。”
    他說完,又舉杯。
    第二杯比第一杯更慢,他喝得很穩,像是心裏清楚每一口都落在誰身上。
    燈光從屏幕那頭灑過來,映在他側臉上。
    白襯衫的領口敞著,腕間的表反著光。
    顧朝暄坐在那,沒說話。
    牧忻州笑著搖頭:“真能喝,第三杯總該敬回來了吧?”
    秦湛予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麵上輕敲了兩下。
    “第三杯——”他抬眼,看著屏幕那頭,語氣低沉,“算我欠她的。”
    說完,他再度舉杯,一飲而盡。
    屏幕這頭,一時間靜極。
    何瀟瀟悄悄看了顧朝暄一眼,小聲感歎:“第一次見十一對誰這樣,羨慕死個人。”
    楚悅沒接話,隻輕輕為顧朝暄添了杯茶。
    顧朝暄垂著眼。
    她知道他在遠處,隔著屏幕,卻還在替她擋酒、替她撐場。
    視頻快結束時,他低聲說了句:“別喝了,我來就夠,結束了我再給你打電話。”
    她“嗯”了一聲。
    那頭安靜幾秒,畫麵一閃,視頻掛斷。
    茶香氤氳,桂影搖曳。
    ……
    散席的時候,夜色已深。
    “止廬”外的巷燈一盞盞亮著,光從青石板上流過去,帶著初夏夜晚特有的潮意。
    顧朝暄和楚悅一同出了門。楚悅溫聲叮囑她:“路上小心,早點休息。”
    她笑了笑:“謝謝楚姐。”
    他們安排了車,顧朝暄上車,司機往謝家方向去。
    一路都靜。
    顧朝暄靠在座椅上,腦海裏一遍一遍地閃過方才那段視頻……
    車停到謝家門口時。
    老宅的門燈亮著,院牆上映著攀爬的淩霄影。她正準備上前推門,手機震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那串熟悉的號碼。
    她看了一眼,沒猶豫太久,還是接了。
    那頭傳來秦湛予的聲音,低啞,帶著點夜氣:“到家了?”
    “到了。”她語氣淡淡,“剛下車。”
    他那邊有風聲,像是在陽台。
    “牧忻州他們送你了嗎?”
    “他們給我安排了車。”
    “沒喝多吧?”
    “兩口。”
    “嘖,”他在那頭輕輕一聲,歎了一句,“不長記性。”
    風從他話筒邊拂過去,吹得尾音有些黏。他頓了頓,又問:“頭暈嗎?”
    “沒有。”她說著,指腹蹭了蹭門鈴下那粒老舊的銅釘,“果酒而已。”
    “果酒也是酒。”他聲音更低了些,“一會兒進屋喝點溫水。看下你家有沒有蜂蜜,兌一勺。別空腹睡。”
    她嗯了一聲,說知道了,又忍不住損他一句:“你怎麽跟個老頭似的。”
    那邊輕笑,笑意被夜風拂得有些黏糊:“顧朝暄,我昨天晚上夢見你了。”
    她下意識接話:“夢見我什麽了?”
    “夢見和你在那間破地下室接吻。”他慢條斯理,像故意逗她,“牆皮都潮得要掉了,你還不肯開燈。”
    她太陽穴一跳,覺得這人怎麽越來越不正經:“你喝多了。早點睡。我掛了。”
    “別。”他又喚她一聲,聲音壓得很低,“顧朝暄,你就一點都不想我嗎?”
    她沉默半秒,隻當他酒意上頭,敷衍他過這道坎:“想。想得要死。行了吧?你一天問八百遍。”
    那頭終於滿意,笑聲輕了:“行,夠了。進去吧,台階低,抬腳。晚安。”
    “晚安。”
    通話斷了,屏幕一暗,夜色順勢湧回指尖。
    她把手機塞進口袋,推門入內。
    門軸輕響,院子裏的燈把葡萄葉的影子打在地上,碎碎的,仿若一層薄軟的綠霧。
    她抬步往裏,鞋底掠過青石上的舊水漬。風穿過葡萄架,帶著一點土腥氣和葉脈的清味。
    她習慣性地回身把門閂合好,再轉過身時,視線在暗處一頓。
    嚇了一跳。
    葡萄架下坐著一個人。
    他沒開院燈那一側的盞,整個人隱在半明半暗裏,肩背線條沉靜,指間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燈影從葉隙間落在他的眉骨上,切出一片薄涼的光。
    是陸崢。
    他沒有起身,目光沉沉地落過來,像一汪被風壓住的水,沒有波紋,深得看不見底。
    她站住,指尖還留著剛才那通電話的餘溫。
    兩人隔著葡萄架彼此望著,誰都沒先開口。
    過了很久,陸崢才把那支煙放回煙盒,動作很慢,像給自己留了一個緩衝的台階。
    隨後,他抬眼,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