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燈火闌珊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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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與白交疊在一起,那是一幅什麽樣的畫麵?
於秦湛予而言,那不是顏色的對照,而是被擊中的瞬間。
紅是穩的,是早已放在那裏、不會動的東西;白卻在他懷裏,會呼吸,會顫,會因為他的靠近而一點點失去原本的邊界。
白在紅色的底色上顯得過分明顯,她的肩、她的頸、她微微仰起時露出的那段線條,都被燈光照得很清楚。
清楚到讓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每一次靠近,都在被她完整地承受。
幾次下來,她身體裏的反應反而愈發收錦,本能地嬌住他。
秦湛予的吻隨即壓下來,舌頭侵入得毫不退讓,呼吸交錯的瞬間,他的動作也同步加深。
顧朝暄被逼得隻能抓緊他,指甲嵌進他的背脊。
床上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聲響,兩個人貼得太緊,幾乎分不清界限。
秦湛予低聲喘著,貼在她耳邊,“放鬆……秦太太,嗯?”
自從結婚之後,他很少再直呼她的名字。
有時候是“秦太太”,也有時候是“老婆”;更多的時候,他會用一些聽起來漫不經心的稱呼,把那三個字刻意繞開。
顧朝暄不是沒察覺。
她很早就明白他的心思。
小氣鬼的秦十一。
某些稱呼被別人用過,他便不肯再用;不是介意過去,而是不願共享。
於是他換了一種方式,把界線重新劃清。
除此之外,領證之後,還有一個很具體、也很生活的變化。
院子裏多了一條狗。
部隊那邊出來的德牧幼崽,毛色還沒完全定透,背線已經很利落。
它才幾個月大,爪子卻大得過分,宛若提前把將來的分量都寫在骨架裏。
那天傍晚,顧朝暄剛把電腦合上,就聽見外頭有動靜。
門一開,涼風先灌進來,隨後是秦湛予的身影。
他脫了西裝搭在臂彎裏,另一隻手牽著牽引繩。
顧朝暄愣了一下。
秦湛予早就預料到她的反應,語氣隨意得很:“路上順帶的。”
“……順帶?”
她低頭看狗,又抬頭看他。
德國牧羊犬仰頭看著她,眼睛黑亮。
“徐澤瑞從他老頭子那裏要來的,”秦湛予把牽引繩遞到她手裏,指尖還順勢在她掌心輕輕捏了一下,“手續都走完了,退役犬繁育點那邊出的幼崽,疫苗、芯片、體檢單一整套,放心。”
顧朝暄沒立刻說話,隻低頭看那條小德牧。
幼崽顯然剛換環境,沒亂叫,也沒亂撲,隻是把鼻尖湊到她褲腳邊嗅了嗅。
嗅完就乖乖坐下,尾巴在地上輕輕掃了兩下。
顧朝暄不由感歎,“真可愛。”
“是吧,雖然寶貝女兒咱們暫時是養不了,但家裏可以換別的活氣。”
他說這話時,目光看著妻子,神情很鬆。
秦湛予準備日落的時候,燈還沒全亮,他一隻手牽著她,另一隻手牽著狗,慢慢走在胡同口,不急著回家。
有風,有人,有歸處。
牽引繩落在她掌心裏,溫熱而實在。
顧朝暄蹲下身摸了摸狗的頭,厚實的毛蹭著指腹。
“秦湛予,”她抬眼看他,“你是不是特別不待見兒子?”
他一時沒有回答,須臾才說道:“……狗崽子太鬧,我還是更喜歡小一號的秦太太。”
顧朝暄被他逗笑了。
哪有人這麽形容的?
狗崽子。
那他自己算什麽?狗崽子的爸爸?狗爸?
她懶得跟他較這個嘴上便宜,幹脆低頭把那隻德牧幼崽抱起來。
小家夥分量不輕,前爪一下子搭在她肩上,尾巴卻很給麵子地搖了兩下,已然迅速站了隊。
“慢點。”秦湛予下意識伸手托住她的手肘,語氣裏帶著一點緊張,“沉。”
“還好。”她把狗抱穩,偏頭看他一眼,“我先練練,好過兩天一起去遛彎。”
說完就進了門。
秦湛予怔了半秒,隨即失笑,跟著進去。
彼時餘溫尚在。
顧朝暄被他圈在懷裏,背貼著他胸口,呼吸慢慢找回節奏。
她一條腿搭在他身側,整個人被收住。
秦湛予的手落在她腰側,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
那是事後才會有的鬆弛與黏人,毫不掩飾。
顧朝暄指尖順著他腹部線條慢慢遊走。
“瀟瀟讓我問你一聲。”
秦湛予應了一聲,低頭在她發頂蹭了蹭,示意她說。
“你伴郎團……都有誰?名單定了嗎?”
“連慎川、徐澤瑞,還有韓述。”
都是他那些大院的發小。
顧朝暄“哦”了一聲,沒追問,指尖卻在他身前輕輕頓了一下,又慢慢動起來。
“瀟瀟跟徐澤瑞好像又吵架了——”
話沒說完,就被他低頭截住。
秦湛予吻得很輕,唇貼著唇,很快又退開,額頭抵著她的。
“不用管他們。”他說得幹脆,“他們兩個從小就這樣,吵得凶,散得也快。過兩天就好了。”
顧朝暄歎了口氣,“看得出來。他們倆其實心裏都有彼此,隻是都不肯先認。”
秦湛予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淺,帶著一點旁觀者的篤定。
“他們兩個就是冤家。澤瑞喜歡瀟瀟挺久了。隻是這些年瀟瀟身邊人沒斷過,他那性子,又不肯低頭。”
顧朝暄哦了一下,“想不到秦先生身邊的人,跟秦先生一樣,都喜歡搞暗戀這一套。”
秦湛予低頭,在她頸側輕輕咬了一下,不重,足夠讓她一顫。
“說明我們這群人,用情至深。”
“都是一群心不輕的家夥。”
“那是,心輕了,我現在還能在你床上伺候嗎?嗯?”
他對很多事情都可以旁觀,對她不行。
“……”
天呐,誰來治治他這張嘴。
“你就是心眼多。”
秦湛予沒反駁,心思輾轉,他又喊她名字。
“顧朝暄。”
她應了一聲,沒抬頭。
“結婚大半年了,”他貼著她的耳側說,“你怎麽一次都不叫我老公?”
那兩個字被他說得很自然,卻偏偏落在她心口最別扭的地方。
顧朝暄沉默了兩秒。
確實有點難。
連“十一”她都叫不出口,更別說那樣直白、又親密的稱呼。
她還沒想好怎麽回,秦湛予已經動了。
他收緊懷抱,把她整個人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前,半坐在床頭。
她的背貼著他的心口,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與心跳。
他的手指纏著她的發絲,慢慢繞了一圈,低頭看她。
“叫一聲。”他說,“聽聽。”
顧朝暄臉一下就熱了,下意識別開臉。
“不叫。”她小聲說,“太……別扭了。”
秦湛予也不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回來,語氣一本正經,卻明顯帶著逗她的意思。
“這有什麽別扭的。”他說,“別人家的夫妻都這樣叫。”
她抬手推了他一下,沒什麽力氣:“我不管,反正我不叫。”
他隨即故意學她的語氣:“那我以後怎麽介紹自己?‘這是我太太,她不太好意思承認我是她老公’?”
“你少來。”
秦湛予順勢握住她的手,十指扣緊。
他的手指扣緊她的那一瞬,戒指在燈下輕輕一閃。
金屬貼著皮膚,溫度尚未散盡,兩枚戒圈幾乎同時映進彼此的視線裏。
不張揚,但存在感極強。
那是早已生效、無須再確認的契約。
秦湛予低下頭。
額頭先貼上來,鼻尖蹭過她的側臉,呼吸若有若無地落下。
她躲了一下,又被他順勢拽回去,笑意在唇邊沒來得及收住。
他就是這樣。
不硬來,卻步步貼近;不說重話,卻不給退路。
她被他磨得沒辦法,手指下意識蜷了一下,又被他包進掌心。
他低頭去蹭她。
一下,又一下。
唇貼著唇,分開時帶著笑,再貼上去時又忍不住笑出來。
她終於有點撐不住。
不是因為他用力,而是因為他太耐心了。
那種篤定的、非要等她自己說出口的耐心。
顧朝暄閉了閉眼,呼吸微亂,額頭抵在他肩上,聲音低得幾乎要被笑意吞掉。
“……老公。”
那兩個字一出來,她整個人都鬆了。
秦湛予卻怔了一瞬。
隨即笑得極深。
“再叫一聲。”
“老公。”
“再來。”
“老公老公老公,夠了嗎?”
“顧朝暄,你不是一向不過三?”
“那你呢?”
“我在你這兒,從來沒守過規矩。”
“痞子!”
……
陽曆11月1日,農曆九月十二,宜婚嫁。
北京這天的天色很幹淨,風也不亂。
顧朝暄在院裏等的時候,聽不見喧鬧,隻聽得見很遠處偶爾一聲對講機的短促回音。
四合院的門臉不張揚,影壁後卻站著幾位穿深色西裝的人,姿態鬆、視線穩,誰也不搶鏡,存在感卻讓人心裏踏實。
何瀟蕭把她披在肩上的霞帔理了理,聲音壓得很輕:“你別老往外看。”
顧朝暄嘴硬:“我沒看。”
許荔靠在窗邊,指了指外頭:“你這叫‘沒看’?你都快把門檻盯出洞了。”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也不過如此了。
顧朝暄被拆穿,幹脆不裝了,抬手撥了撥珠簾,輕聲:“他應該快到了。”
何瀟蕭接話:“‘應該’兩個字不會出現在十一的計劃裏。”
這句話剛落,院外忽然有了動靜。
許荔把窗紗掀開一條縫,先看到的是一輛開道車,白燈不刺眼,速度不快,怕驚擾了胡同裏原本的生活。
後麵幾輛黑色轎車一字排開,車身幹淨得能映出灰牆與樹影,牌照一水兒京A,號碼不見得多囂張,但那種“誰都別湊近”的氣場,靠近三米就能感覺到。
何瀟蕭挑了挑眉:“行,車到人就到。姐妹們,上崗。”
門從裏頭落鎖。
倒沒有玩接親堵門那套。
門板上隻貼了兩張小卡片,字是何瀟蕭手寫的,落筆利落,沒有花裏胡哨:
第一張:寫下你對她的三條“原則”。
一條關於尊重,一條關於邊界,一條關於未來。
第二張:用一句話說清楚,你娶她,是把她放進你的生活,還是把你放進她的生活。
隔了兩秒,秦湛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低而穩,帶著一點笑意:“筆。”
很快,有人把筆遞過去。
顧朝暄坐在床邊,手心微微出汗。
她明知道他不會被難住,可“等”這件事本身就磨人。
哪怕是她這種扛過最硬的日子的人,也會在這一天變得沒出息。
紙張從門縫下遞進來的時候,動作很輕。
許荔先撿起來看了一眼,嘖了一聲:“他真行。”
何瀟蕭掃完兩張,表情沒動,眼底卻鬆了一點:“可以,過關。”
CéCile湊過來,小聲問:“他寫了什麽?”
旁邊有人翻譯了個大概:“他說:她的事業和她的自由,是他的底線;他不會替她做決定,但會替她擋麻煩;未來所有重要節點,他都在,但不站她前麵。”
門一打開,秦湛予站在最前麵,一身中式禮服,顏色沉、料子挺。
手裏拿著一束黃金捧花。
屋裏炸了。
伴娘團早就掐著點等他踩線。
彩帶筒“砰”地一聲,亮片和紙花從門框上方傾下來,落得滿屋都是。
有人尖叫,有人拍手,有人起哄,連跟拍的鏡頭都被晃得一抖。
秦湛予被禮花兜頭罩了一身。
亮片落在他肩頭、發梢,紅金點點,把他那身沉穩的中式禮服都襯得宛如多了一層“喜氣的勳章”。
他把捧花舉了一下,像舉杯,也像舉旗。
“哎喲——”連慎川在後頭笑得不行,“這哥們兒現在的狀態,跟中了頭獎似的。”
徐澤瑞吹了聲口哨:“別說,真像。”
秦湛予沒理他們。
他從頭到尾,視線都沒離開顧朝暄。
顧朝暄站在床上。
她一身手繡褂黃黃金甲,輪廓被綢緞的光一寸寸托起。
抬眸時眼尾輕輕上挑,水光在瞳仁裏一晃,明豔裏帶著一點天生的冷靜。
眉眼精致得不刻意,偏偏似從舊畫裏走出來。
一眼驚豔,又耐看得讓人舍不得挪開視線。
她先動的。
顧朝暄站在床上,褂皇的衣擺在腳下鋪開,她抬起雙臂,把所有的光、所有的期待,都毫無保留地向他敞開。
秦湛予看見了。
那一瞬間,他的腳步明顯頓了半拍。
那種被正麵迎住的、毫不設防的歡喜,讓人來不及思考,隻能本能地向前。
他手裏的黃金捧花在燈下閃了一下,金色的線條幹淨、利落,被他穩穩托在臂彎裏。
他站在床下,她在床上。
高度差讓這個畫麵變得格外清晰:她被紅與金托在光裏,猶如被所有祝福舉高;他站在下方,衣色沉穩,肩背筆直,整個人像一塊已經站定的位置。
可他的目光卻是仰著的,專注、柔軟,所有鋒利的輪廓在這一刻都被笑意融開。
秦湛予把她抱住。
那一抱很實在。
手臂扣住她的背與腰,把她從床上的“高處”穩穩帶下來,貼進自己懷裏。
捧花被他順勢護在一側,金色的枝葉貼著她的衣擺,紅與金、沉與亮在這一刻完全疊合。
他低頭時,笑意幾乎藏不住。
禮花還在往下落。
亮片停在他的肩頭、她的發側,紅金點點,把這個擁抱包裹得盛大又克製。
“等一下。”
突然,三道身影橫在床前。
何瀟蕭站中間,抱臂,眼神寫著四個字:想得美啊。
“流程還沒走完呢,十一。”她語氣一點不軟,“抱可以抱,帶走不行。”
許荔把九個鞋盒往床前一放,盒子排得一絲不亂:“新娘鞋在這兒。九選一。”
CéCile站在一旁,笑得禮貌,補刀卻很精準:“先給紅包,再選盒。一次一個,隻給三次。”
屋裏頓時又炸了一下。
連慎川“哎喲”一聲:“這也太狠了吧?”
徐澤瑞吹了聲口哨:“行,剝削開始。”
顧朝暄站在床上,低頭看著那排鞋盒,心口還熱著。
她剛才張開雙臂的那一下太衝動,現在被她們攔住,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抬手遮了遮發燙的臉。
秦湛予倒沒急。
他垂眸看了眼九個鞋盒,又抬眼看向何瀟蕭,神情很穩,甚至還帶點“我就知道”的縱容。
“早就備了這一手?”他問。
何瀟蕭挑眉:“不然呢?讓你進門就直接抱走?那我們伴娘團還要不要麵子?”
秦湛予輕輕笑了下,側過臉,語氣很淡:“韓述。”
韓述應聲上前,手裏拎著一隻皮箱,走路還帶點吊兒郎當的晃。
可箱子落地那一下,聲音很沉。
他單手扣住箱扣,“哢噠”一聲打開。
一整箱紅包,紅得規整,碼得似文件櫃裏的卷宗,邊角齊齊,連反光都克製。
那一瞬間,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拽過去,跟拍鏡頭都不自覺往前挪了一步。
韓述抬了抬下巴,笑得欠:“夠了嗎?”
許荔眼睛“唰”一下亮了,差點沒忍住伸手。
她咳了一聲,強行把表情拉回正經:“錢我們收了。”
她頓了頓,怕自己說得太快顯得沒出息,又補一句:“但遊戲規矩不能廢。”
何瀟蕭立刻接上:對。你們再豪橫也得排隊,別想插隊。”
CéCile眨了眨眼,語氣還是溫柔的:“我們收錢,是禮數。我們堅持流程,是職業操守。”
連慎川在後頭笑到肩膀抖:“職業操守都出來了。”
徐澤瑞嗤笑一聲,往前一步:“那你們說吧,怎麽辦。”
許荔抬手比了個“五”,毫不心虛:“給你們三次改成五次,可以吧。”
伴郎團立刻一片起哄。
“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你們這叫邊收錢邊加價!”
“這位大小姐,你是會談判的。”
韓述把紅包往前一推,推到她們麵前:“行,打劫就打劫,先把錢拿穩。”
何瀟蕭伸手接過一遝:“拿錢不代表放水。”
許荔也接了,接得很坦蕩:“對,錢是錢,鞋是鞋。”
伴郎團還想再講價。
秦湛予抬了下手,屋裏立刻安靜下來。
他沒有看那一箱紅包,也沒看伴郎團的臉色,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顧朝暄身上。
像有一條很細的線,從他眼裏牽出去,穩穩纏在她心口。
“好。”他說。
許荔把九個鞋盒又推近一點,“那就開始。五次機會。一次一個。”
韓述很自覺地把紅包一封封往外遞:“來來來,辛苦費。”
伴娘團接得飛快,嘴上還不饒人。
何瀟蕭:“別以為發紅包就能走捷徑。”
許荔:“我們隻是財務自由,不是道德淪喪。”
CéCile:“RUleS are rUleS.”
“第一輪。”許荔抬手,“秦先生,請。”
秦湛予往前一步。
他站在鞋盒前,沒有立刻伸手。
九個盒子排成一列,大小一致,連貼紙的位置都一樣——這明顯是精心準備過的“公平”。
屋裏安靜到能聽見珠串輕輕撞擊的聲音。
他垂眸,看了三秒。
“左邊第二個。”他說。
許荔打開。
空的。
伴郎團一陣哄笑。
徐澤瑞:“行,第一刀砍空。”
連慎川:“別慌,十一從來不靠運氣。”
許荔把空盒蓋回去,笑得得意:“還剩四次。”
“第二輪。”她指了指,“繼續。”
秦湛予的視線從盒子掃過一遍。
“右邊第四個。”
盒蓋掀開。
還是空的。
屋裏又是一陣起哄。
有人笑得誇張:“哎喲,秦司也會翻車啊?”
徐澤瑞立刻接:“少胡說,今天他是新郎官,官不官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老婆帶走。”
顧朝暄站在床上,忍不住笑出聲。
秦湛予抬眼看她,眼神裏那點笑意更深了。
他被連砍兩刀還空,反倒像更開心了。
“第三輪。”許荔把盒子往前一推,“還有三次。”
伴郎團已經開始緊張。
連慎川低聲:“要不咱們講講人情?”
韓述壓著笑:“別丟人。”
秦湛予沒說話。
他往前半步,視線停在左側第三個鞋盒上。
那一瞬間,顧朝暄心口一緊。
不是緊張,是一種“他要中了”的預感。
因為他看那個盒子的眼神,太確定了。
“這個。”他說。
許荔挑眉:“確定?”
秦湛予點頭:“確定。”
盒蓋掀開。
紅絨布下,一隻婚鞋安安靜靜躺著,鞋麵上的刺繡在燈下發出細微的光。
屋裏先靜了一秒。
下一秒,喧鬧炸開。
“靠!第三次就中了!”
“這也太準了!”
“你們誰泄題了?”
“許荔你是不是故意放水?”
許荔舉起雙手,立刻撇清:“我發誓沒放水!這箱紅包我可以當證人!”
何瀟蕭也忍不住笑:“行,算你厲害。”
CéCile看著秦湛予,輕輕點頭:“Very&npreSSive.”
秦湛予沒理那些起哄。
他隻把那隻鞋拿起來,然後他單膝蹲下,在床沿前停住。
周圍還是鬧的,鏡頭還是近的,可他蹲下的那一刻,整個畫麵被他按進一種更安靜、更鄭重的節奏裏。
顧朝暄低頭,看見他手背上還沾著一點禮花的亮片,紅金點點,卻不亂,反倒像給這一天蓋了章。
“腳。”許荔提醒得很壞心,“新娘子,別矜持啊。”
緩緩地,顧朝暄把腳遞過去。
穿好之後,秦湛予站起身,伸出手。
她的手剛落進他掌心裏,屋裏那點熱鬧就被推遠了一步——人聲還在,鏡頭還在,紅包還在被起哄著往口袋裏塞,可秦湛予的注意力隻剩一件事:把她帶出去。
十指扣緊的時候,他指腹在她指節上輕輕一壓。
顧朝暄從床沿踏下來的那一步,褂皇的金線在燈下流過一層暖光,鞋尖落地,穩得出奇。
她抬眼看他,眼裏仍是剛才那點沒收住的笑意,明亮、坦蕩。
門口有人讓出一條路。
秦湛予牽著她往外走,步子不快,刻意慢半拍,好讓她衣擺不被門檻絆到。
她側頭時,珠串輕輕一響,他便抬手替她擋了下風。
跨出門庭的瞬間,身後爆出一陣起哄,禮花又“砰”了一聲,碎金落在他們肩上。
顧朝暄沒回頭,她隻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句:“慢點。”
車門被人提前拉開。
後排空間很大,座椅是深色,幹淨到幾乎沒有生活氣。
她剛要坐,秦湛予先抬手護住她頭頂,掌心貼著車框邊緣,她坐定,他才俯身把衣擺攏好,順手把那束黃金捧花放在她膝上。
金色枝葉貼著褂皇的繡紋,紅與金在她身上疊出一種盛大而不張揚的貴氣。
車門合上,外麵的喧鬧被隔成一層模糊的背景。
沿途路口有人站崗,動作不誇張,卻讓所有車輛都懂得讓行。
釣魚台的入口並不喧鬧,但肅穆得讓人下意識放輕聲音。
證件核驗、安檢、引導,每一道程序都利落。
來賓被分流到不同通道,衣香鬢影也好、權貴長輩也好,到了這裏都自覺收斂了聲量。
廳內簷角起勢,木作精雕細刻,紅幔自雲頂鋪陳而下,盞盞宮燈溫光相接,舞台中央龍鳳燈影相映高懸,來客衣冠如林。
主位背後錦紋是合歡與並蒂,遠看極素,近看才知工筆細得驚人。
鳳冠霞帔,十裏紅妝,不過如此。
司儀開場時,宴廳的燈光被緩緩壓低,隻留下主禮區一線溫暖的光。
紅綢不晃,宮燈靜垂。
這一刻不需要熱鬧,秩序本身就是最重的儀式。
秦湛予先一步入場,掌心托著一隻紅繡球,流蘇輕垂。
他從側階走上主位,步伐不疾不徐,明製絳色衣袍的暗紋在燈下鋪開,端正、沉穩,似從舊禮裏走出來的人。
司儀聲音低而清:“請新郎就位。”
他停下,轉身。
視線落向廳口。
鼓聲不重,一聲一聲敲在節奏上。
顧朝暄入場。
她執著一柄團扇,扇麵半遮,鳳冠下的流蘇隻露出輕輕一線。
彼時她已換上秀禾服,在燈影裏不急不緩地走,衣擺隨著步子鋪開,又收住。
滿城皆作錦繡,唯她是光落在人間。
秦湛予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近到隻剩幾步。
他才動。
紅繡球被他托在掌心裏,流蘇垂著,墜出滿滿的喜氣。
他朝她走去。
走近後,他抬手,從繡球下牽出那條紅絲綢。
綢麵細亮,輕輕一蕩便劃出一道紅弧,又被他指間按住,變得筆直。
他把另一端遞到她麵前,顧朝暄仍執著扇,隨後,伸出另一隻手,指尖落在紅絲綢上,輕輕一捏,紅線立刻在兩人之間繃出一條清晰的連接。
她一手遮麵,一手牽繡球。
秦湛予稍側身,讓出半步位置,掌心的紅絲綢收得很穩,把方向定得很清楚。
顧朝暄跟著他往主禮區走。
兩人的手不必相握,紅絲綢已經替他們把距離係緊:時而被步子帶出一點鬆弛,時而又被她指間收回,起伏之間,把從此以後寫得明明白白。
他刻意慢她半拍,護著她衣擺的節奏,也護著她這身繁複華服的體麵。
司儀繼續唱禮。
“行拜堂禮——”
燈光再壓一分,禮序開始。
一拜天地。
兩人並肩而立,向前俯身。
二拜高堂。
他們轉身,麵向主位。
秦湛予父母端坐在前,神情平靜,但把這一刻看得很深。
顧朝暄執扇的手微微下壓,扇緣隨著動作輕輕一晃。
她俯身。
秦湛予與她同拜。
動作一致,沒有半分遲疑。
夫妻對拜。
他們轉回身。
禮成。
司儀的聲音緩了一拍,“行合巹禮。”
酒盞遞上。
一盞分為兩杯,又在他們手中重新合攏。
秦湛予先舉杯,顧朝暄隨之。
他們相視而飲。
酒不烈,卻暖,從喉間一路落到心口。
這一飲,是同心。
隨後是沃盥禮。
淨水盛於銅盆,水麵映著燈影。
秦湛予先淨手,動作利落,不多不少。
顧朝暄隨後。
水過指尖,她微微垂眸,似把一路行來的雜音都洗掉,隻留下此刻。
司儀輕聲道:“淨心,敬事。”
燈光重新亮起。
傳統禮序已盡,卻沒有結束。
司儀轉而開口,語氣明顯變得現代而清晰:“接下來,請新人宣讀誓詞。”
沒有長篇。
沒有煽情。
證婚人隻是簡單站起,點頭示意,話語短而穩。
祝福不多,但字字落地。
秦湛予先開口。
“我會尊重她的選擇,支持她的方向;在她需要獨立時退後,在她需要依靠時站前;在所有重要時刻,與她並肩。”
顧朝暄接過話筒。
她停了一瞬,隨後抬眼,聲音清亮:
“我願意與他共擔現實,也共享生活;不把彼此當作附屬,而是同行之人;不因身份而失去自我,也不因自我而失去我們。”
廳內很靜。
那不是屏息,而是一種被擊中的安靜。
司儀點頭:“請新人交換戒指。”
戒指推入指根的瞬間,金屬輕輕貼合。
司儀落下最後一句:“禮成。”
掌聲起得不大,整齊而持久。
合影時,新人立於中,父母在側,祖輩在後。
鏡頭按下的瞬間,沒有誰刻意笑,卻每個人都站得很正。
這是被規矩、身份與選擇共同托舉的一刻。
顧朝暄站在秦湛予身側,手被他穩穩握住。
……
隔年春末,京城的風還沒徹底轉暖,行程表卻已經先一步進入了夏季的密度。
這一年的巡視安排與往年不同。
中央層麵啟動聯動巡視,多組同時下沉,覆蓋麵更廣、節奏更緊,每一組的駐點時間被壓縮到極限,卻要求問題摸得更深。
秦湛予被點名,擔任南方某省巡視組組長。
巡視期長達兩個半月。
南方的春夏交界來得突然,濕熱壓下來,城市的輪廓在霧氣裏顯得柔軟,卻掩不住暗流。
駐地臨時辦公點設在省會一處並不顯眼的院落,外觀普通,內部卻分區清晰,燈常亮,人常走。
秦湛予的節奏很穩。
每天清晨最早到位,晚上最晚離開,資料、談話、下沉調研,一項項往前推。
他不急著定性,也不輕易下結論,問題一條條記,線索一寸寸順。
組裏的人跟著他跑,開始時還有些不適應這種不留餘地的嚴謹,後來便習慣了,習慣於在他的目光下,把每一步都走實。
南方的夜來得遲。
辦公室的窗外,蟬聲在六月初就已鋪開,燈影映在玻璃上,文件的反光像一層冷靜的水。
偶爾空下來,他會在夜深時回到宿舍,打開手機,看一眼北京的時間。
顧朝暄的消息從不密集。
她不會問進展,也不問細節,隻會在某個時間段發來一張照片。
有時是窗外的天色,有時是院子裏那條已經長大不少的德牧,趴在地上打盹,爪子橫著,毫無警惕。
那些畫麵不熱鬧,卻讓人心裏鬆一口氣。
巡視進入中段後,節奏更緊。
省內幾個重點地市輪轉,會議一場接一場,談話記錄厚得像重新搭了一層底稿。
秦湛予幾乎把所有私人時間都壓縮掉,隻有在車上換點空隙,才會短暫閉目。
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後退,水網縱橫,綠意漫長。
這樣的日子,他並不陌生。
隻是過去,一個人走得久了,便不覺得累;現在身後有人,反倒更清楚每一步的重量。
七月初,巡視接近尾聲。
最後一次集中匯總會議開完,是一個悶熱的傍晚。
窗外雷聲滾過,卻遲遲不下雨。
文件歸檔,封條落下,所有程序走完,整個組才真正鬆下來。
那天晚上,他難得沒有再回辦公室。
宿舍的燈開得很低,他給顧朝暄回了一條消息,隻寫了一句:快結束了。
巡視結束那天,他按時登機。
飛機起飛時,南方的雲層被甩在身後,光線重新變得清透。
兩個半月的行程被壓縮成幾頁報告,留在係統裏,而那些走過的路、聽過的話、熬過的夜,則被他一並帶走,不聲張,也不遺忘。
落地北京,是清晨。
他出機場時,天剛亮。
風不大,但很幹淨。
車開進熟悉的街道,拐進胡同口時,院門還沒全開。
等車停穩,他下車,抬手推門。
屋裏有人。
顧朝暄站在客廳,衣著簡單,頭發鬆鬆挽著。
聽見動靜,她回頭。
他走過去,把人抱進懷裏。
她身上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洗過的棉布、窗外的風,還有她自己。
那味道一靠近,就把這兩個多月的奔波、濕熱、噪聲,一並按回了原處。
他低聲問她想不想。
顧朝暄沒有回答。
她隻是踮起腳,吻了上來。
很短的一下,落在他唇角,把所有未說出口的情緒都遞了過去。
秦湛予被她這一點主動點燃,反應幾乎是本能的。
他扣住她的腰,把人往懷裏一帶,吻反壓下來,速度很快,那股急切從他的呼吸裏透出來,熱、密、帶著一點不講理的占有。
他還想再往前。
顧朝暄抬手按住他的肩。
秦湛予立刻停了。
他“嗯”了一聲,把那股洶湧硬生生收回去,額頭抵住她的發頂,胸腔起伏得很明顯。
妻子有話說,他先聽她說完。
她在他懷裏緩了口氣,抿著唇,像是在挑一句最不容易說出口的話。
“秦湛予,我最近特別犯困,每天都很倦……從上周六開始幹嘔,看到吃的就沒胃口。周一我去了一趟醫院。”
“醫院”兩個字落下的那一瞬,他的身體明顯僵住。
“為什麽不告訴我。”
這句話不是責備,更多是心疼和自責在同時冒頭。
他明明剛從兩個半月的密度裏回來,明明應當是習慣了把所有情緒藏好的人,可此刻卻藏不住了:抱著她的手在收緊,又在鬆開。
顧朝暄頓了一下,她想強調的重點並不是“沒告訴他”,而是——
“沒什麽事,就是……”她語速更慢,“醫生說……是懷孕。”
那一秒,秦湛予的呼吸徹底停住。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聽得太清。
那份克製到極致的沉穩在他臉上裂開一道縫,隨即,整個人被失控的歡喜衝散。
他猛地把她抱得更緊,似要把這句“懷孕”嵌進骨頭裏。
他低下頭貼住她的頸側,喉間溢出一聲壓不住的笑,笑得又短又啞。
突然被幸福砸中,來不及體麵。
再抬頭時,他眼尾竟有點紅。
他想說很多:對不起、我不該走這麽久、你一個人怎麽扛的、有沒有難受、有沒有害怕……可這些話擠在一起,反倒一時說不出來。
最後,他隻反複確認似的,把掌心輕輕覆在她小腹前方,隔著衣料,極輕,怕驚擾什麽。
那動作明明克製,又帶著最直白的虔誠。
他又笑了一下,這次更明顯,笑意從胸口漫出來。
然後他把額頭貼在她額前,聲音低得發顫,一點都不含糊:“顧朝暄,謝謝你。”
……
那一晚之後,院子裏連風聲都變得輕了些。
顧朝暄的反應來得比她想象中更快……困、乏、胃裏翻湧,似有一隻看不見的小手在裏麵輕輕擰著。
她不是矯情的人,很多不舒服都能忍過去,可懷孕這件事不一樣,它不是“扛一扛就好”,而是身體在用最誠實的方式提醒:從此以後,凡事都要慢一點。
秦湛予也慢了。
他從南方帶回來的那股緊繃,在她一句“懷孕”之後,被人從中間解開了扣子,整個人的鋒利都收回去,剩下的隻是一種壓著的、無處安放的歡喜。
夜裏更明顯。
她睡得淺,翻身時總會被胃裏那點反酸拽醒。
秦湛予明明已經困得眼底發青,卻總能在她動的第一下就醒過來,先把燈光壓到最暗,再把水溫調到剛好入口的程度。
有時候她靠在他懷裏,氣息剛緩一點,他的手臂就會自然收攏,把她圈得規規矩矩,像抱住一件珍貴又易碎的東西。
她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洗過的棉布、她的發香,還有一點點藥膏的清淡氣息。
那味道會讓他失控地想更近一點,想把兩個月沒能貼近的所有空缺都補回來。
可他又會在最後一寸停住。
他的吻落下來時,最開始總是很輕,像試探,也像安撫,後來才一點點變熱,熱到兩個人的呼吸都亂了,熱到他肩背的肌肉都緊起來。
可每當她的手按住他,或隻是一個很小的停頓,他就會立刻退開,額頭抵著她,呼吸深得發沉。
那種“偃旗息鼓”,對他而言並不輕鬆。
他明明在外麵是最能穩住場麵的人,什麽人情世故、什麽高壓節奏,都能被他壓得服服帖帖;偏偏回到她這裏,所有的理智都變得不那麽好用。
他會把她抱得更緊一點,怕她被自己嚇到,又怕一鬆手,這個喜訊會像夢一樣散掉。
他低聲說:“現在也就隻能嘴上占占便宜了。顧朝暄,先記著——以後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的。”
說完自己都笑了一下,笑意卻很短,很快就被他吞回去。
因為下一秒,他的掌心又會回到她小腹前方。
隔著衣料,輕得沒有重量。
這裏最重要,其他都要排後。
顧朝暄有時被他弄得好笑,又心軟得厲害。
她明明難受,明明胃口差,卻還是會在夜裏醒來時,看見他靠在枕邊翻資料……
原來不是公文,是孕期的注意事項,頁角被他折得整整齊齊。
她也會在清晨聞到廚房裏那點淡淡的米香。
秦湛予以前是不擅長煙火氣,自從好多年前那次被他‘撿’回去之後,他似乎學會了把粥熬得很耐心。
他的人前和人後,截然相反。
人前,他是規矩、克製、冷靜,是任何時候都不肯讓情緒搶先一步的那種人;人後,他會把她當成唯一的例外,溫情、黏人、還帶點不講理的流氓勁。
……
隔年三月初,北京的天還帶著倒春寒的鋒利,夜裏風從胡同口刮進來,吹得窗紙都發緊。
那天淩晨,產房外的走廊燈一直亮著,亮到讓人分不清時間。
秦湛予站在門口,背脊筆直,手卻一直沒離開過那扇門的範圍。
醫院的消毒水味、推車輪子壓過地麵的聲響、護士壓低的腳步,所有細碎的聲音都被他聽得一清二楚,卻沒有哪一聲能讓他真正落地。
直到裏頭傳來第一聲哭。
那哭聲薄薄的。
秦湛予整個人猛地被拽了一下,喉嚨發緊,眼眶也跟著發熱。
他明明見慣了場麵,見慣了把任何情緒都按進規矩裏的人,可這一刻什麽規矩都不管用了。
胸腔裏那股熱潮衝得他發顫,連呼吸都亂。
護士推門出來的時候,繈褓裏一團小小的紅,皮膚皺著,拳頭攥得很緊,像把這世間的風都先握在掌心裏。
兩家長輩們圍上去看,聲音壓不住地歡喜,笑裏帶著小心翼翼的敬畏。
秦湛予卻沒第一時間看孩子。
他先去看顧朝暄。
她被推出來時臉色很白,額頭還帶著汗,睫毛濕著,唇色淡得沒有血色。
她整個人被床單和被子裹得很緊,卻仍顯得脆弱得不像她。
秦湛予俯身握住她的手,那一瞬間手心的熱度落上來,把他從懸空的地方按回了地麵。
他低頭,極輕地在她額頭碰了一下。
回病房後她睡得很沉,麻藥的餘勁還在,呼吸一下一下穩著。
秦湛予坐在床邊,視線先落在她臉上,停了很久;再轉過去時,繈褓裏的孩子已經被小心放進嬰兒床,睡得一臉不知世事,鼻尖紅紅的,嘴角偶爾抿一下。
他伸出手,指腹隔著繈褓輕輕碰了碰那隻小拳頭。
小小的一團,力氣卻不小,竟真的在他指腹上抓了一下。
秦湛予的眼神一下就軟了。
自己從此以後會多一個“怕”:怕風大,怕夜長,怕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小東西受一點委屈;也怕顧朝暄受一點委屈……
她已經替他走過最疼的那一步,他不能再讓她獨自走第二步。
孩子的小名,是顧朝暄隨口定的,叫“米樂。”
她醒過來那天,嗓子啞著,精神卻意外平靜,隻在看到嬰兒床時眼睛亮了一下。
那點亮很輕,但足夠讓秦湛予心口再一次軟塌下去。
月嫂和護士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喂奶、拍嗝、換尿布,都是流程化的穩當。
長輩們來過幾次,看一眼孩子,叮囑幾句,笑著走,滿屋都是喜氣。
……
醫院門口的風很冷,吹得人清醒,也吹得人沒法裝作無事。
秦湛予出來的時候,手裏還捏著那張注意事項。
他剛從那盞不熄的走廊燈裏走出來,耳邊還殘著嬰兒那聲薄薄的哭。
然後他看見了陸崢。
吸煙區那邊燈光偏暗,陸崢靠著牆,指間夾著煙,火星一明一滅。
秦湛予腳步頓了一下。
陸崢也看見他了。
兩個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對視了一瞬,誰都沒有先開口。
醫院的玻璃門開合,空氣裏混著消毒水和煙味,很衝。
他以前不抽。
那時候他身上幹淨得過分,連“壞習慣”都不肯給自己留一寸餘地。
如今火苗竄起,煙被他點得熟練。
秦湛予的眼神在那一點火光上停了一秒,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真的會變,誰都會變。
包括他自己。
他已經很久不抽了。
陸崢吐出一口煙,聲音很低:“朝朝怎麽樣?”
“朝朝”兩個字落下,秦湛予眼皮微微一跳。
他把那張紙折了一下,折得很慢。
仿若在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力道,別把話說得太重,也別讓自己顯得太在意。
可他終究還是在意的。
因為那是他妻子。
“挺好的。”秦湛予開口,語氣平平,“人很累,但沒事。醫生說恢複得不錯。”
陸崢的煙停在半空,鬆了口氣。
他喉結動了動,低聲說:“那就好。”
他頓了兩秒,又補了一句:“恭喜你。”
秦湛予沒有接話。
他不是故意冷淡,而是不知道該接什麽。
謝謝太輕,客套太假。
沉默裏,陸崢把手裏的紙袋拿給他。
絳紅色的。
“給孩子的。”陸崢說,“我沒別的意思。”
秦湛予的目光落在那紙袋上,停了停,想拒絕。
可下一秒他又想到顧朝暄——她剛生完,心口軟,情緒也容易被牽動。
她要是知道陸崢來過、還被他當場頂回去,未必會開心。她現在最不該操心這種舊賬。
於是他伸手接了。
動作不熱絡,也不為難,幹淨利落。
“謝謝。”秦湛予說,“我替孩子收下。”
陸崢聞言,把煙吸到底,緩慢吐出,煙霧在風裏散開。
“照顧好她。”陸崢說。
這一句壓著的交代。
也許他自己都不願承認,這是他唯一還能說出口、也說得出口的東西。
秦湛予抬眼看他,神情依舊克製,語氣卻明顯更冷了一點點。
“我會。”他說,“這輩子都會。”
他停了一下,把那句更重的話咽回去,隻留下最清楚的一句。
“以後別在醫院門口抽煙了。影響病人。”
說完,他把盒子收好,轉身往車那邊走。
風從背後吹過來,冷得人肩背發緊。
秦湛予走了幾步,手指在口袋裏緊了緊,又慢慢鬆開。
……
允執厥中,敬慎如初。
所以小家夥的名字叫秦敬初。
話說米樂一歲半那年,第一次開口,喊的不是“爸爸”,是清清楚楚的兩個字:“媽媽”。
顧朝暄當場怔住,下一秒眼眶就紅了,連月嫂都說:“這孩子跟你親。”
秦湛予站在一旁,臉色沒什麽變化,手卻默默伸過去,把孩子抱起來,抱得規規矩矩,低頭在他額頭上碰了一下,很輕。
“先學會叫你媽。規矩沒毛病。”
可當天晚上,他把顧朝暄圈在懷裏,聲音壓得很低,帶點不怎麽講理的酸:“你聽見沒?他才多大,就會搶人。”
顧朝暄被他氣笑:“你跟你兒子計較什麽。”
“我不計較。”秦湛予麵不改色,“我隻是記賬。”
以後都要討回來的。
……
米樂兩歲半開始,家裏那條德牧“坦克”徹底成了他的“同夥”。
坦克是部隊出來的,骨架硬、背線利落,平時跟個哨兵,唯獨對小主人沒轍。
小家夥騎它、拽它尾巴、把餅幹塞進它嘴裏再伸手去掏……坦克都忍著,偶爾還配合地哼兩聲。
長輩看了隻會笑:“哎喲,這孩子膽兒真大。”
秦湛予每次聽見“膽兒真大”這四個字,眼皮就跳一下。
三歲那年,米樂進入“無法無天”的黃金期。
玩具車、積木、繪本、拚圖,鋪得客廳像小型戰場。
秦湛予吃完晚飯,指了指地上那一片“殘骸”:“十分鍾。收完。”
小家夥眼睛一亮,點頭點得很認真:“收到!”
十分鍾過去,客廳原封不動,甚至更亂了。
因為又多了幾支彩筆的筆帽。
秦湛予站在原地,沉默三秒,抬腳往裏走。
他一路找人,走到院裏,風一吹,鼻尖都是冷的。
然後他就看見了——
坦克端端正正趴在台階上,背上被塗得花裏胡哨:一條條彩色“迷彩”,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
米樂蹲在旁邊,拿著一支記號筆,正準備在坦克的耳朵邊再補兩筆。
秦湛予的臉當場沉下去。
“秦、敬、初。”
米樂手一抖,筆差點掉地上。
坦克先抬眼瞄了秦湛予一眼,立刻把頭往爪子裏一埋。
裝睡,極其專業。
米樂反應很快,立馬把筆往身後一藏,露出一個極其無辜的笑:“爸爸,你怎麽來了呀。”
“我不來,你還打算給它紋身?”秦湛予走近,蹲下去看坦克背上的作品,額角都在跳,“玩具不收拾,先把狗當畫板?”
小家夥試圖講道理:“坦克不反對。”
秦湛予抬眼:“它不反對,是因為它不敢。”
小家夥立刻把鍋甩得更圓:“那你看,它都沒動。”
秦湛予氣笑了:“你還挺有邏輯。”
他站起身,伸手:“筆。”
米樂不遞,抱著坦克脖子就開始求生:“媽媽——!”
顧朝暄從屋裏出來,看到坦克那身彩色,愣了一下,下一秒就笑到捂住嘴:“……你們倆這是搞藝術?”
秦湛予轉頭看她,眼神寫著三個字:你還笑。
顧朝暄努力收斂,清了清嗓:“行了,別嚇他。三歲小孩,能把筆帽都收齊已經很不錯了。”
秦湛予冷聲:“他連玩具都沒收。”
米樂趁機往顧朝暄腿後一躲,探出半個腦袋,委屈巴巴:“媽媽,我是想給坦克穿新衣服。”
顧朝暄被他這一句逗得肩膀直抖,伸手把他揪出來:“新衣服不是這麽穿的。跟爸爸道歉。”
小家夥眨眨眼,小嘴一癟,開始走流程:“爸爸對不起。”
秦湛予沒被糊弄過去:“還有玩具。”
米樂立刻轉移話題:“坦克也要說對不起。”
坦克:“……”
它把頭抬起來,非常配合地“嗚”了一聲,尾巴還輕輕掃了兩下。
秦湛予看著這“一人一狗”的默契,胸口那點火又上來,又硬生生被自己按下去。
他最後隻說了一句:“趕快去把客廳收了。再給坦克洗澡。你親手洗。”
小家夥眼睛睜圓:“我洗?”
“你畫的。”秦湛予麵無表情,“你負責。”
小家夥還想撒嬌,顧朝暄已經把他往屋裏推:“去,聽爸爸的,要不然等會他又要揍你了。”
“……好吧。”
米樂牽著坦克進門,拖鞋“啪嗒啪嗒”兩下,門一合上,院子裏一下安靜得隻剩風聲。
顧朝暄又笑了起來:“……你剛才那眼神,像要把他當場送去軍訓。”
秦湛予站在台階下,沒笑。
他盯著屋裏那道小影子消失的方向,眉心還擰著,那口氣沒來得及落地。
下一秒,他回頭看她,眼神又明顯軟了一層。
他走近,把她抱進懷裏。
“你說這小家夥怎麽這麽皮……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顧朝暄“昂?”了一聲,抬眼看他:“我小時候哪有這麽能折騰?我都不太記得了。”
秦湛予哼了下:“你不記得,我記得。”
他手掌在她背上緩緩撫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你那會兒也不吵不鬧,可一旦想幹什麽誰都攔不住。表麵乖,骨頭硬。現在他倒好,直接把‘想幹’寫在坦克身上了。”
顧朝暄被他說得又想笑,抬手去推他胸口:“你別老跟他較勁,他才三歲。”
“我沒跟他較勁。”秦湛予嘴硬得很,停了一下,又補一句,“我是在管。”
顧朝暄拖長音“哦——”了一聲,明顯不信。
秦湛予看著她那副“你就裝吧”的表情,喉結微動。
他輕輕說:“還是女兒好。”
顧朝暄歎氣,仰頭看他:“那……要不然我們再要一個?”
秦湛予的呼吸頓住了。
很短的一下,他眼底掠過一絲本能的緊……不是抗拒她,是那種後怕在身體裏先一步醒了:產房外的燈、她蒼白的臉色、他握住她手時那種“差點就失去”的空。
那畫麵一閃,他就已經做了決定。
他搖頭,搖得很輕,但很確定。
“不要了。”他說。
“你不是想要女兒嗎?”
秦湛予看著她,眼神裏那點鋒利早就沒了,隻剩下很實在的認真。
他抬手,把她額前一點碎發別到耳後,指腹在她耳垂上停了停,“想歸想。但我不想再讓你走一遍。”
“沒女兒命就算了。反正你最重要,孩子是熱鬧,是錦上添花。你是底。”
屋裏忽然傳來米樂的聲音,帶著委屈又帶著小聰明:“媽媽快來幫我!坦克甩我一身水!”
坦克“嗚”了一聲,甩得更歡。
顧朝暄一聽就笑,笑完抬頭看秦湛予:“你聽見沒?你兒子正在走法律程序。”
秦湛予終於也笑了一下,很淺,但是真的。
他低頭在她額頭碰了碰,“跟你一樣,都是搗蛋鬼。”
……
年末的上海,天色總是亮得比北京晚一些。
會議中心外立著一排低調的指示牌,玻璃幕牆在陰天裏映出冷靜的光。
法律科技峰會不算喧鬧,卻人來人往,西裝與風衣並行,名牌與胸卡在燈下晃動,秩序感壓過了一切浮華。
秦湛予到得不算早。
他戴著口罩,帽簷壓得低,懷裏抱著米樂。
小家夥一路被新鮮感吊著精神,進門前還很興奮,真正進了會場,燈光一暗,空調一涼,沒過幾分鍾就安靜下來,腦袋靠在他肩上,手指揪著他衣領。
秦湛予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下。
他沒往前湊。
這樣的場合,對他來說反而越低調越自在。
台上正在調試話筒。
幾分鍾後,主持人簡單開場,報到嘉賓名字時,他的視線已經不自覺抬了上去。
顧朝暄走上台。
燈光落下來的一瞬,她的輪廓被勾得很清楚。
深色西裝,剪裁利落,內搭幹淨,沒有多餘裝飾。
她站定,低頭看了一眼稿子,很快又抬起頭。
那一刻,整個人像被點亮。
秦湛予覺得懷裏的重量輕了一點。
米樂動了動,像是被台上的聲音吸引,半睜著眼往前看,隨後又懶懶地縮回他懷裏。
顧朝暄的聲音從音響裏傳出來,不疾不徐。
她講法律與技術的交叉,講規則如何被重塑,講邊界如何在更新中被重新確認。
台下有人記筆記,有人點頭,有人低聲交流。
她沒有刻意壓氣場。
那氣場本身就在那裏。
秦湛予靠在椅背上,手臂自然托著孩子,目光卻始終停在她身上。
很多年前。
那會兒彼此還是學生,她站在辯論賽的台上,白襯衫、黑西褲,語速比現在快,鋒芒也更直接。
那時候的顧朝暄,眼神亮得幾乎不肯退讓,每一句話都帶著“我要贏”的狠勁。
台下掌聲起落,她站在中間,像被世界推著往前。
那時他坐在後排,看得比誰都清楚。
她不是那種需要被拯救的人。
她隻是需要一個不擋她路的人。
現在也是。
隻是歲月替她磨去了急躁,把鋒利藏進了更穩妥的表達裏。
她站在那裏,不再證明什麽,卻更有分量。
秦湛予低頭,看了眼米樂。
小家夥不知什麽時候徹底醒了,正盯著台上的顧朝暄看,眼睛亮亮的,小手還在他衣服上抓著。
“媽媽。”他小聲說。
“嗯。”他應了一聲,“是媽媽。”
米樂盯了兩秒,又補了一句:“媽媽好厲害。”
這評價來得直接,毫不修辭。
秦湛予沒說話,隻是把孩子往懷裏收了收。
在她的世界裏,他始終坐在台下。
因為她是顧朝暄,哪怕曾經墜入暗處,也終究會一步步走回光中。
台上進入提問環節。
有人問得專業,有人問得刁鑽。
顧朝暄的反應很快,幾次停頓都恰到好處,既不搶,也不退。
她偶爾微微一笑,更多時候神情平靜。
那是長期站在規則邊緣,仍選擇遵守規則的人,才會有的底氣。
掌聲在最後一次回答結束後響起。
不喧嘩,卻持續。
顧朝暄微微頷首,下台前視線掃過觀眾席。
她的目光在後排停了一瞬。
很短,但足夠。
秦湛予沒動。
他坐在那裏,隔著口罩,隔著人群,對她笑了一下。
那笑很輕。
像一句沒說出口的話——
我在。
我一直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