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局一個狗血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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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玉和君不渡是一對很平常的老夫老妻。
他去救世那天,也沒對她說什麽特別的話。
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午後,兩個人一起在青菩樹下懶洋洋曬太陽,他從竹椅起身,低下頭來看她,口吻就像聊起晚飯那樣隨意。
他問:“我不在,你一個人可以嗎?”
她想了想:“應該不太習慣。”
他帶著點笑,微微歎了口氣:“那得習慣一陣子了。”
她點頭同意:“是得習慣一陣子。”
他又笑了笑,眼睫向下垂,顯得特別長。
兩個人在一起太久,無論說些什麽送別的話,似乎都顯得別扭矯情。
在她糾結的片刻,他轉身走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麵。
*
扶玉私心以為君不渡不會死,但他還是死了。
話本裏麵的奇跡隻會在話本裏發生。
他死了。
她並沒有要殉情的意思。
老夫老妻的,做不來那麽膩歪的事情。
就像臨別時說的那樣,他不在,她隻是不習慣——他在的時候總是照顧她、遷就她,害她不習慣一個人。
有好一陣,她總是忘記他死了。
“哎,我那件綠的裙子呢?”她隨口問。
臥房裏空蕩蕩地回聲。
“裙子呢——”
“呢——”
很奇怪,君不渡也就比尋常人略微高挑一些,有他在,屋子裏卻不會空曠到回音。
他不在,有了回音,倒是仿佛更熱鬧。
她想起他死了,隻好隨便穿一條不怎麽喜歡的紅裙子。
衣服不如意,讓她怏怏一整日。
時而宗裏有事問她,她下意識回道:“我回頭幫你問君不渡……”
旁人愣住,她也愣住。
旁人手足無措,小心翼翼照顧她情緒,好像她是個什麽易碎的東西。
其實她真沒傷心。
她說!她真、的、沒、有、傷、心、啊!
但是別人都不信。
她越是解釋,旁人越是緊張兮兮跟著她,生怕她想不開。
說不通,隻好隨他們去。
那年清明祭典,她總覺得身邊缺了一個主持大局的人,害她手忙腳亂,丟三落四。
“人呢,死哪去了!”
她煩躁發火,忽而想起來,這個“缺席祭典”的人,正是被祭奠的那一個。
她被自己蠢哭了。
事後想想,別人並不知道她是氣自己,一定以為她在哭他喪。
簡直百口莫辯。
再後來……她忘了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習慣的。
似乎隻是很平常的一天,一切突然回到了不曾遇見他之前,她一個人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再也不會有事沒事下意識叫他名字。
她離開宗門,一個人走過了很多地方。
世間邪魔已被肅清,世人休養生息,四海祥和安寧。
人們盛讚他,敬畏他,為他塑了不少金身像。
她從旁經過,聽了滿耳朵他的補天事跡,笑一笑,深藏功與名。
這是他喜歡的、也為此付出了生命的太平盛世。
他看不見,她便替他多走走,多看看。
她走了很久很久。
有一日聽見村口的孩童在唱關於他的歌謠,她靜靜立在一旁,聽了一會兒,倏忽冒出一個念頭。
“這麽厲害的人,是我亡夫呢。”
亡夫。亡夫。
亡夫啊……
回首百餘年,她終於打從心底接受了這件事。
正好她也很累了。
村子裏種了許多青菩樹,她喜歡這種學名帶著渡字的花樹,於是在這裏定居下來。
日出而息,日落也息。
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午後,她一睡不起。
*
扶玉其實以為自己不會醒了。
被吵醒,她有點懵。
“扶玉你鬧夠了沒有?”一個不耐煩的青年音。
扶玉震驚。
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人直呼過她的大名,一般都稱她尊上。
而且什麽叫做“鬧”?
她亡夫雖然看著年輕,論輩份卻總是別人的師尊、祖師尊、曾祖師尊、太祖師尊……他對外形象沉肅自律,不近人情,在他麵前無人膽敢大聲說話。
跟他成婚,她被迫也成了一個德高望重的人。
她……鬧?
真新鮮。
“我失手傷了你,是我不對。但是扶玉,”青年音加重了語氣,“這件事上,難道你就沒有錯嗎?”
扶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臥榻上,腹部一陣陣刺疼,疼得好像腸子斷了。
床榻旁邊立著個白衣男子。
男子抬手摁住眉心,一臉倦色:“我說過多少次,表妹如我親妹,她性命危急,你明明有救人的心藥,卻執意不給——我也是一時情急才會動手。”
扶玉停下檢查身體的動作。
她明白了。
修士以大量修為和心血做代價,可以在體內煉出心藥。心藥蘊養在丹田,像蚌中養珠,渡出來可以替人治病療傷。
不肯給,卻被強奪,難怪丹田這麽疼。
扶玉點頭:“傷人奪寶,你師門怎麽說?”
男子臉色微沉,加重了語氣:“我說了,我會彌補。你我有婚約在身,難道這點小事也值當鬧到長輩麵前?”
扶玉:“……”
婚約?!
雖然不關她的事,莫名還是有幾分心虛。
扶玉正色:“你的正緣不是我,這種話以後別再說。”
白衣男子大皺眉頭:“你又在說氣話!表妹她心性純善,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些心思,我與她清清白白,你可不可以不要總是疑神疑鬼亂吃飛醋?”
扶玉:“?”
她抬眼打量這個自說自話的東西。
長得還行,豐神俊朗人模狗樣,但遠不夠看。
她可是看慣了亡夫那張臉。
她亡夫生得一副遠山靜鶴、水墨丹青的樣子,眉眼仿佛工筆淡淡一勾,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調調,看上一眼,總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長成那樣,也不招桃花啊。
白衣男子轉頭看了看窗外日光,神色添了抹焦躁:“你把我騙來,表妹那邊無人照看,倘若有個好歹呢?罷了,我會稟明師尊盡快與你成婚,你安生點,別再尋死覓活!”
扶玉奇道:“尋死覓活?”
男子難掩煩倦:“不是你讓人傳話,謊稱你死了,還借機辱罵我與表妹麽?你這個人,總是喜歡使這些拙劣伎倆——取個心藥,死不了人!”
他拂袖而去。
扶玉沉吟:“取心藥,確實不會死。”
那這個“扶玉”又是怎麽死的呢?
是的,身體原主人已經死了,魂魄都散了。
醒來的是扶玉。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叫做借屍還魂,不過憑扶玉的身份,得算是請神上身。
扶玉心下暗忖:既然沾染了因果,那就為死者討個公道好了。
她抬手指向白衣男子的背影。
“跪——”
威壓之下,言出法隨。
白衣男子並沒有跪,也沒回頭,隻冷笑一聲,走得更快了。
扶玉:“……”
忘了,這不是自己的身體。
她嚐試運轉靈力,受損的丹田立刻爆發一陣刺痛,體內靈力細若遊絲。
扶玉:嘖。
動不了拳腳,隻好重操舊業。
她捏一個法訣,點向白衣男子的背影:“仙官不佑,祿薄命蹇——破財。”
這點靈力隻夠施一個入門級的祝。
初級祝術裏,扶玉認為破財殺傷力最強。
白衣男子並未發現自己中了咒,行色匆匆消失在門檻外。
身邊終於安靜下來。
扶玉環視周圍。
臥房空蕩,牆邊有一座黃花梨木古物架,隨意扔著些棋譜、劍訣、符圖、樂器……五花八門,像個雜修。
扶玉失笑。
這個“扶玉”倒是和她有點像。
她一陣陣也總會心血來潮,時而想學這個,時而想學那個,君不渡受不了她念叨,滿世界給她找天書奇卷。
她的興致來得快,去得更快。
轉眼煩了就扔一邊。
君不渡行事一向有始有終,每日對著她這些學一半就扔的爛攤子,簡直毀道心。
他拿她沒辦法,隻好趁她睡下,執一卷書,在她耳邊念。
君不渡有一把清清冷冷的好嗓音,念經都好聽。
她也拿他沒辦法。
睡覺還學習,她竟成了頂頂勤奮一個人。
扶玉正想著往事出神,一道細長身影搖搖晃晃奔進來:“嗚——主人!你等等小尾,小尾馬上就來陪你!主人對我恩重如山,主人死了,小尾也不活了!”
四目相對。
寂靜一瞬。
“啊啊啊——主人詐屍了!救命啊!”
這個削頭瘦腦的東西一個激靈倒竄了出去,遁得比兔子還快。
扶玉:“……”
好一隻忠心耿耿的狗尾巴草精。
*
一個時辰後。
扶玉輕點著下巴:“我姓謝,名扶玉。我養那枚心藥,是為了救重傷昏迷的爺爺。”
狗尾巴草精乖巧蹲在臥榻旁邊:“是的主人,沒錯主人。”
扶玉:“我爺爺是宗門長老,出事之前曾經一手扶持了那個誰……”
狗尾巴草精迅速接住失憶主人的話:“陸星沉,主人的未婚夫。要不是主人看上他,他早就死路邊了,還想當什麽宗門天驕,他做夢!”
扶玉了然:“如今我們家落難,窮小子倒是出息了。搶我的藥,治他的人。”
狗尾巴草精熱血沸騰:“沒錯!實在太可惡!怎麽辦,我們怎麽報複他?要不我們跟他同歸於盡吧!”
扶玉:“……那也大可不必。”
狗尾巴草精失望:“哦。”
狗尾巴草精不忿:“可是主人,聽說宗門老祖看中了他的天賦,準備收他做親傳弟子呢,到時他有了大靠山,我們更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扶玉微笑:“我可以用祝術咒他。”
“祝術?”狗尾巴草精瞳孔震蕩,“主人!搞迷信,要不得!你要是信那個,上了年紀會被騙去買長壽丸的!”
扶玉:“……你知不知道大祝師千裏之外可以咒殺半神。”
狗尾巴草精哭喪著臉:“那不是老神棍騙新人入行時畫的大餅嗎?實際上一百個祝師裏,九十九個最後隻能上街擺攤算卦,剩一個留在宗門——擺攤算卦。”
扶玉:“……”
倒也不能說祝師不是這麽個就業困境。
狗尾巴草精嗤之以鼻:“隻要哪裏橫死個什麽大人物,必定會有一群祝師跳出來,打破了頭,爭著搶著宣稱那人是被自己咒死的。”
扶玉:“咳,咳咳。”
狗尾巴草精殺人誅心:“有人信嗎?有人信嗎?就連死者家屬都懶得找他們麻煩!什麽祝師,就是一群大騙子!”
扶玉:“……”
道理她都懂,情況也基本是這麽個情況,隻有一個小問題——
咒殺半神的大祝,正是她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