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緣分天定事在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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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廬。
    烏鶴蹲在牆角咬指甲。
    李雪客雙手扒著木窗框邊,懨懨轉回一張憂鬱的臉:“我什麽時候才能下山?喂,說話!”
    烏鶴一下一下啃指甲,兩眼無神,神遊天外。
    “騙子!說話!”李雪客單腳跳到烏鶴麵前,像揪蘑菇一樣,把他從牆角拔起來,“我還要回去做生意啊!”
    烏鶴撩起青黑的眼皮,瞥他一眼,繼續咬指甲。
    李雪客換了個說法:“我還要給神靈供奉香火呢,我不下山,怎麽派人運靈石來?”
    烏鶴總算是抬抬眉毛,回過神。
    他繼續猛猛啃了幾下指甲,生無可戀盯著李雪客:“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李雪客:“什麽事?”
    烏鶴:“萬一他們在抓的人,就是咱?”
    “哈?!”李雪客捧腹大笑,“殺傷你們宗門老祖的人,能是咱?”
    烏鶴望天,語氣幽幽:“是啊,傷老祖的,能是咱?”
    李雪客擺手:“神神叨叨,有毛病,不跟你說了。”
    他抱住頭,後仰,倒在褥子上。
    躺平片刻,忽然騰一下彈蹦了起來。
    “等等!我在夢裏請神幹掉的那個家夥,該不會就是你們老祖吧?”李雪客飛身上前,薅住烏鶴衣襟,表情驚恐萬狀,“我不管啊,我花了錢的,你必須保我平安!”
    烏鶴:“……嗬嗬。”
    *
    扶玉帶隊,認真巡視青雲宗十二峰。
    她是真想找出那個“邪道中人”的線索。
    替他/她善後。
    陸星沉忍不住找她說話:“別太累著自己,這次任務無異於大海撈針,也就是鬧些動靜,給上上下下一個交代。隻要等到宗主請回仙器,便可知道真凶是誰。”
    扶玉:“那還來得及?”
    陸星沉不解:“有什麽來不及?”
    扶玉歎氣:“你不懂。這就是你不能帶隊的原因。”
    陸星沉:“……”
    他扶額苦笑,大步追上她,沒話找話:“你是怎麽知道那個蕭楚生有問……”
    “表哥!”
    陸星沉表情一僵。
    閉了閉眼,轉過頭,果然不是聽錯——蘇茵兒站在山道另一邊衝他招手。
    他匆匆上前,蹙著眉心,臉色很不自在。
    他與扶玉之間的氣氛好不容易有所緩和,表妹這時候冒出來做什麽?
    他低聲道:“你來這裏做什麽,快回去!”
    蘇茵兒被他的冷漠刺傷,眼眶一紅,抬起手,掩飾地撥了撥耳邊的頭發。
    衣袖滑落,傷疤在他眼前一晃。
    陸星沉攆人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表情變軟,歎一口氣,耐心向她解釋:“宗裏出事,不宜胡亂走動,我這邊還有公事在忙。你——沒出什麽事吧?”
    他是真有幾分怕了蘇家寶。
    蘇茵兒趕緊搖頭:“沒有沒有,阿寶他現在很乖,不會再給表哥惹事的。我隻是煮了羹湯,想讓表哥早點過來嚐嚐。”
    陸星沉搖頭:“不必了,你快回去自己吃罷。”
    她失落地咬住唇瓣:“是特意為表哥做的,熬了整整一個下午……”
    陸星沉臉上浮起愧疚。
    “沒事沒事,表哥你忙。”蘇茵兒強顏歡笑,“沒關係的,隻是盯了很久很久的火……感覺有一點可惜……沒事,表哥你快去吧,要不然謝姑娘又該生氣了。”
    她垂下頭,露出一截纖弱的頸,手指揉著衣角,像挨了風霜的一朵小花。
    陸星沉低低嗯一聲。
    轉身行出幾步,回頭去望。
    蘇茵兒眸中帶淚,用力衝著他揚起笑臉,踮腳,揮了揮手。
    陸星沉輕歎一口氣。
    回到隊伍中,他不必抬眼也能感覺到譏諷的、涼涼的視線。
    他下意識像往常一樣,一邊抬頭,一邊開口向她解釋:“表妹她過來隻是……”
    視線相對,後半句話噎在了嗓子眼裏。
    正在衝他冷笑的並不是扶玉,而是她身邊的狗尾巴草精。
    狗尾巴草精捏住鼻子:“隻是為你洗手作羹湯~”
    陸星沉迅速環視一圈,沒見到扶玉,心中一緊:“扶玉人呢?她是不是又生氣了?”
    狗尾巴草精幽幽盯了他一會兒:“生氣不生氣,耽誤你和表妹郎情妾意嗎?喜歡你這種人,可真倒了八輩子大……不對,甩了你這種人,真是福星高照,喜氣臨門!”
    陸星沉眉心緊蹙。
    他很想發火,但是與一個沒腦子的精怪認真計較,又著實沒意思。
    它跟著謝扶玉久了,身上多多少少帶了些她的影子。
    他冷聲道:“我行事,問心無愧。”
    他大步往前追,看見扶玉正站在樹下指揮小隊成員華琅掏鳥窩。
    “蛋、蛋、蛋……咦?”
    華琅反手一抓,從鳥巢裏麵拎出一隻毛茸茸的小靈貓。
    華琅兩眼放光:“這不是我們峰主夫人走失了三天的靈寵嗎?謝師姐,多虧了你,我們峰主終於不用跪搓衣板了!”
    扶玉:“小事。”
    陸星沉擠上前,低聲喚她:“扶玉,表妹找我說話,你沒生氣吧?”
    周圍一靜,小隊成員個個麵色古怪地看著他。
    “陸星沉,”華琅問:“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在這個隊伍裏,你似乎格格不入?”
    這一路巡來,找回不少失物,解決了好幾起私下鬥毆。
    甚至還抓到一位長老與別人媳婦偷情。
    小隊成員們興致勃勃,鬥誌滿滿,都對扶玉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了陸星沉。
    他對正事完全不上心,從一開始就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偶爾插幾句,全是喪氣話,就隻會妨礙公務。
    眾人早已經看他很不順眼了。
    陸星沉皺眉:“華琅,你什麽意思?”
    餘光瞥見另外三個人眼神也不對。
    陸星沉心一沉。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此次宗主點的人,正是新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那幾個,除了自己草根出生之外,其他人,全是宗裏峰主長老的後代。
    他們和謝扶玉,擁有同樣的出生。
    隻有自己,格格不入。
    陸星沉臉色難看:“嗬,莫欺……”
    狗尾巴草精接得飛快:“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窮,莫欺老年窮。”
    陸星沉:“……”
    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
    他抿緊雙唇,攥住掌心,獨自走在一邊,眸光微微地閃。
    他已經很久沒有嚐過屈辱的滋味。
    雖然這些人不會像當年那些狗腿子一樣踩他、踹他、往他嘴裏塞爛泥,但他們輕視的眼神卻像刀鋒,一下一下捅在他透風的自尊上。
    他輕輕搖頭,沉默著,綴在眾人身後。
    “陸師兄!”
    一個熟悉的外門弟子從懸木另一端奔來。
    陸星沉眼皮一動。
    外門弟子來到麵前,滿臉生無可戀:“不好了陸師兄,你表妹讓我來找你,說是……”
    他低垂著一雙疲憊的眼睛,每一根頭發絲上都寫滿了打工人的無奈。
    自從蘇茵兒住進客院,三不五時就要讓他四處去找陸師兄,哦對了,前往鎮子裏去接蘇家寶的也是他。
    蘇茵兒老說她自己命苦,外門弟子覺得自己才叫苦。
    陸師兄恐怕早就煩透自己了。
    想著心事,外門弟子懨懨說完:“……蘇家寶不見了。”
    擔心被遷怒,他都不敢看陸師兄的眼睛。
    不曾想,陸星沉竟然鄭重其事地說:“那可不是小事。”
    外門弟子一頭霧水:“啊?哦哦。”
    陸星沉撇開他,大步走向扶玉。
    “我得回去幫忙找人。”他沉聲道,“天色將晚,一個小孩在山林裏會有危險。”
    他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裏,去另一個……
    被人仰視的地方。
    扶玉望向陸星沉,眸光微一頓。
    隻見他發黑的印堂裏,竟添了一抹很不幹淨的桃粉色。
    扶玉笑,好心提醒:“屋子裏多找找。”
    陸星沉下意識皺緊眉頭:“你又在疑神疑鬼什麽?”
    小隊成員聽得一呆。
    華琅忍不住跳了出來:“我說陸星沉,這一日下來,不就是靠著謝師姐的‘疑神疑鬼’破案?你又在鬼叫什麽?”
    陸星沉麵寒如霜,冷哼一聲大步離開。
    眾人望著他的背影消失。
    “謝師姐,你這都不打算退婚啊?”
    “是啊謝師姐,這你都能忍?”
    “他跟他表妹眼神都要拔絲了,早晚滾一塊兒去!”
    狗尾巴草精輕輕點頭:“是的主人,沒錯主人,就是這樣。”
    “行了。”扶玉擺擺手,“我還有任務交待。”
    四人連忙正色聽令。
    扶玉道:“今晚各自想辦法,明日這個時辰以前,我要進入禁地,看見老祖。”
    華琅四人:“啊?”
    扶玉眯眸:“老祖出事,不查他查哪?這麽點事,你們也辦不到?”
    四人相互對視。
    “我想辦法問問師父。”
    “我找找我二舅。”
    “那我帶上福枕去看望奶奶吧。”
    “我跟我爹說。”
    四人主意一定,分頭離開。
    *
    陸星沉來到客院時,蘇茵兒已經哭得梨花帶雨。
    見到他,她立刻撲過來:“表哥,阿寶要是出了事,我可怎麽活?”
    陸星沉安撫道:“你放心,我會幫你找。”
    “嗯!”她眸子亮亮的,仰視他,如視天神,“表哥,我就靠你啦。”
    陸星沉心中一熱。
    蘇茵兒正要帶他往外走,他忽地想起扶玉輕飄飄說話的樣子。
    “屋子裏多找找。”
    他眉頭微蹙,輕輕撥開蘇茵兒的手,轉身走向屋內。
    “表、表哥?!”她連忙追他,“阿寶他怎麽會在裏麵啊,我都找過的。你、你是信不過我?”
    陸星沉低頭,對上她楚楚可憐的眼睛。
    他不再堅持,轉身出門,禦劍帶她掠過山林。
    “阿寶!阿寶!”
    她倚在他身前,一聲聲呼喚。
    “阿寶——”
    “表哥,你也幫我喊喊啊。”
    “蘇家寶——蘇家寶——”
    不遠處,扶玉與狗尾巴草精靜靜看著他們表演。
    一個時辰後,兩個人無功而返。
    踏入客院,蘇茵兒柔聲安慰陸星沉:“說不定他自己玩累了就會回來,表哥先歇一歇吧。”
    “啊對了!”
    她似是想起什麽驚喜,拍了拍手,“表哥,我把湯羹煨在灶上,你飛這麽久也辛苦了,快坐,我給你去端!”
    陸星沉氣息確實有些亂。
    他勉強把境界維持在築基後期,已是十分艱難。
    他低嗯一聲,坐到房中,默然調息。
    “表哥,來了來了……呼!”
    她端來熱湯,燙到的手指捏著耳垂,期待地看著他。
    陸星沉張了張口,低頭,撿起調羹來,一口一口飲下。
    “我再去幫你找找。”
    他剛起身,忽覺一陣頭暈目眩。
    “表哥站急了吧。”
    蘇茵兒連忙上來攙他。
    陸星沉蹙眉,身軀微顫,仿若過電。
    禦劍半天,兩個人身上都有汗,此刻她溫熱的氣息更是接二連三往他皮膚裏麵鑽。
    麻、癢、難言的熱。
    他像醉酒一樣,歪到她身上。
    “表哥……”蘇茵兒驚呼,“你這是幹什麽呀?你是不是困了,要不要我扶你到榻上歇歇?”
    陸星沉隻覺口幹舌燥。
    “你……”
    “呀,是不是在山裏不小心碰了什麽毒草,表哥快先躺下。”
    他踉蹌著,被她拽往床榻。
    屋外。
    狗尾巴草精呆呆地:“主人,表妹給他下藥了,這回他總該知道她是什麽人了吧?”
    扶玉笑:“得了好處,哪能後悔呢?”
    她大步走向偏側的廂房。
    一推門,果然看見蘇家寶躺在屋子裏呼呼大睡。
    扶玉偏偏頭,示意狗尾巴草精上前。
    那一廂,陸星沉摁著額頭,皺眉半躺到床榻上。
    表妹擔憂地靠近,溫香軟玉貼近他。
    他眉毛滲出了熱汗,想要推開她,濕透的皮膚還未相碰,已如觸電一般。
    呼吸漸重。
    她毫無知覺地俯身來探他的額。
    就在肌膚相貼的瞬間。
    “砰”一聲門扉巨響,蘇家寶嗷一聲怪叫,飛將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