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山麓的甜膩桂香依舊如無形蛛網，黏稠地纏繞著每一寸空氣，試圖將闖入者的意誌拖入溫柔沉淪的深淵。蘇彌舌尖反複碾磨著下唇早已結痂的傷口，細微卻持續的刺痛像一根冰冷的針，一次次刺破那試圖籠罩意識的慵懶迷霧，維持著岌岌可危的清明。雷燼則顯得更加暴躁，完好的左手幾乎沒停過，不是狠狠揉搓太陽穴，就是用力拍打自己的臉頰，甚至偶爾會用指關節叩擊那條愈發沉悶滯澀的暗金機械臂，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仿佛想用這種自虐般的方式驅散腦中的昏沉與體內那股不合時宜的放鬆感。“媽的，這鬼地方待久了，老子怕不是要變成隻知道傻笑的糖人！”他喘著粗氣，獨眼因竭力抵抗而布滿血絲，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過分靜謐、唯有桂花濃香肆意流淌的蔥蘢山林。
    陸離周身那層用於過濾孢子的能量微光穩定而低調地流轉著，眼中數據流平穩，卻也比平時緩慢些許，顯然維持這種精密過濾並對抗無處不在的信息幹擾對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負擔。“神經舒緩因子濃度未減弱。建議持續進行低強度痛覺刺激或主動回憶負麵記憶片段，以維持皮質醇水平，對抗化學安撫效應。”他的聲音透過內部頻道傳來，冷靜得像在宣讀實驗報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蠱雕的生理指標持續下滑，需盡快找到解除或抵抗此精神麻痹的方法。”
    青年蠱雕的狀況最為令人擔憂。它龐大的身軀飛行時已不再是簡單的顛簸，而是帶著一種明顯的、抗拒般的搖晃，巨大的頭顱不住甩動，發出混合痛苦與煩躁的低聲嗚咽，仿佛那甜香對它敏銳的感官造成了遠超人類的折磨。每一次被迫按照航路指引靠近招搖山，都像是將它拖向一片無形的刑場。它翅膀上北冥留下的幽藍色凍傷在甜膩的空氣裏似乎蔓延得更緩慢了些，但那並非好轉的跡象，而更像是一種生機與活力一同被麻痹、凍結的不祥征兆。
    就在三人一雕艱難抵抗精神侵蝕、於林間一片相對開闊的、鋪滿厚厚落葉和苔蘚的亂石地帶稍作停歇，試圖讓蠱雕喘口氣時，異變陡生。
    側前方的密林深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並非風吹草動的輕響，夾雜著某種極細微的、類似猿猴卻又更顯清脆靈動的吱喳聲。
    幾乎同時，十幾道矮小的、毛茸茸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虯結的樹根後、巨大的蕨類葉片下、嶙峋的石縫間鑽了出來，呈一個鬆散的半圓形，好奇地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它們的動作輕盈得不可思議，落在厚厚的落葉上竟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它們形似猿猴，個頭大多隻到成人腰際，通體覆蓋著棕灰色的、富有光澤的短毛，唯獨一雙耳朵碩大且潔白如雪，像兩片初綻的玉蘭花瓣，在林間斑駁的光線下格外顯眼。眼睛圓溜溜的，呈清澈的琥珀色，眼神裏充滿了近乎孩童般的天真與旺盛到極致的好奇心，看不到絲毫惡意，但也絕無畏懼。它們微微歪著頭，發出極輕的、互相交流般的“吱吱”聲，像是在評估這些突然闖入的大家夥。
    是狌狌！《山海經》中記載的、知往而不知未來、嗜酒善模仿的異獸！
    還不等蘇彌等人做出任何反應，其中一隻體型稍大、似乎是為首的狌狌似乎看到了雷燼剛才因煩躁而用力抹臉的動作，它立刻歪了歪頭，眨了眨琥珀色的大眼睛，然後抬起毛茸茸的前爪，學著他的樣子，用爪背“啪啪”地拍打著自己毛茸茸的臉頰，力度甚至模仿得惟妙惟肖，連那齜牙咧嘴、眉頭緊鎖的表情都學了個七八分，顯得既滑稽又詭異。
    這一下如同打開了某個奇妙的開關。
    其餘的狌狌立刻興奮起來，吱吱喳喳的叫聲響成一片，先前那點謹慎消失無蹤。它們開始毫無顧忌地、爭先恐後地模仿起眼前三個“大家夥”的一舉一動，仿佛這是一場極其有趣的遊戲。
    雷燼下意識因警惕而握緊的拳頭、身體微微前傾的準備姿態，立刻被好幾隻狌狌學去，它們努力繃緊小小的身體，舉起小拳頭，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一副如臨大敵卻又因為體型小巧而莫名可愛的模樣。
    蘇彌因緊張而抿緊嘴唇、眼神警惕快速掃視四周的樣子，也被幾隻心思格外細膩的狌狌捕捉到，它們立刻收斂了嬉笑，努力板起臉，抿起三瓣嘴，小腦袋煞有介事地左右轉動，學著她觀察環境的姿態，那認真的小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甚至連陸離那靜立不動、隻有眼中微光流轉、指尖偶爾在虛空輕點的、充滿非人感的姿態，都有狌狌試圖模仿。它們努力站直身體，盡量保持不動，一雙雙琥珀色的眼珠卻咕嚕嚕亂轉，小爪子學著無意義地輕輕劃動，試圖模擬出那種“正在處理信息”的感覺，最終卻隻顯得憨態可掬，反差巨大。
    一時間，這片林間空地上仿佛上演起一場荒誕無聲的啞劇。一群雪耳棕毛的小精怪，極其認真地、分毫不差地複製著三個人類的細微動作和表情，將緊張對峙的氛圍衝淡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奇妙趣味。那濃鬱的、令人心智鬆懈的桂花甜香，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充滿生機的插曲，而暫時失去了些許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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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這幫小東西...真他娘的有意思啊！”雷燼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鬆弛了少許，獨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與好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他試探性地揮了揮完好的左手，對麵的狌狌群立刻有一大半齊刷刷地揮動起前爪，如同在接受檢閱。
    蘇彌也稍稍鬆了口氣，緊繃的嘴角微微上揚。這些狌狌的行為看似古怪，卻感受不到任何攻擊性，反而像一群好奇心過剩、擁有極強模仿天賦的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與陌生來客進行著笨拙而真誠的“交流”。她甚至嚐試著放緩表情，對著離她最近的一隻小狌狌微微笑了一下。
    立刻，那隻小狌狌和它旁邊的幾隻也咧開了嘴，露出細小的、白白的牙齒，回以略顯僵硬卻努力表達善意的“笑容”，喉嚨裏發出愉悅的“咕嚕”聲。
    然而，這種輕鬆的氛圍並未持續太久。狌狌們的好奇心顯然遠不止於模仿動作和表情。
    很快，它們的注意力被蘇彌懷中那個與周遭自然環境格格不入的、鉛灰色的方正箱子吸引了。對於這些生於自然、長於自然的精怪而言，這個線條冷硬、毫無生命氣息的造物，顯然是一種極其新奇且無法理解的存在。
    幾隻膽大的狌狌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近，伸長脖子，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箱子，發出困惑的吱吱聲。它們圍著箱子轉圈，用毛茸茸的爪子隔空比劃著它的形狀，甚至有一隻試圖用鼻子去嗅，卻被箱子冰冷的金屬質感激得打了個小噴嚏，惹得同伴一陣吱喳嘲笑。
    突然，一隻格外機靈、眼睛格外明亮的小狌狌似乎“靈光一閃”。它猛地轉身，飛快地從旁邊撿起一塊扁平的、邊緣相對光滑的深灰色石板，又找來一塊尖銳的黑色燧石小石子。然後它像發現了新玩具一樣，興奮地叫了兩聲，蹲坐下來，學著蘇彌偶爾懷抱箱子的姿態，將石板笨拙地抱在懷裏，另一隻爪子握著燧石，開始極其認真地在石板表麵刻畫起來！
    它顯然無法理解箱子的複雜結構和功能，隻是憑著驚人的觀察力和模仿本能，試圖複刻其外觀。燧石與石板摩擦，發出“哢嚓哢嚓”的輕響。它先是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大概的方框，然後又在上麵添加著它看到的、箱體表麵那些細微的線條和可能存在的接口凹陷，甚至還包括屏幕上偶爾亮起的幽藍色光芒——它用燧石尖端仔細地點出幾個小點來表示。
    它的動作專注無比，神情嚴肅，仿佛一位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藝術大師。這副模樣引得其他狌狌也紛紛被吸引，暫時放棄模仿人類，好奇地圍攏過來，吱吱喳喳地“出謀劃策”，有的指著箱子，有的指著石板，仿佛在進行一項偉大的集體創作。
    蘇彌和雷燼都被這充滿童趣卻又無比神奇的一幕吸引了目光，暫時忘卻了周遭的甜香與潛在的危險，臉上不禁露出莞爾之色。連萎靡不振的蠱雕似乎也被這熱鬧吸引，稍微抬了抬眼皮，發出一聲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輕鳴。
    就在那小狌狌手中的燧石無意識地在石板某處——大約是它認為的“箱子”正麵中心區域——重複刻畫了數道短促的、相互交錯的直線，形成一個極其簡陋抽象的網格狀圖案時——
    異變發生了！
    那石板上被反複刻畫的那一小片區域，那些深淺不一的劃痕之間，竟毫無征兆地、極其短暫地閃過一抹微弱的、非自然的幽藍色反光！
    那光芒的結構極其奇特，由無數極其細小的、標準至極的幾何點與短線構成，整體呈現出一種冰冷、精確、毫無生命感的秩序感，一閃即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林間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晃出的錯覺。但其規則的形態、冰冷的色調，與周圍原始自然的環境、狌狌毛茸茸的爪子、粗糙的石板形成了無比強烈而刺眼的對比！
    那根本不像石頭該有的反光，反倒更像...某種極其精密的、工業造物上的微型標識碼或能量矩陣的一角？甚至與北冥鯤鵬鱗片上那個邪惡裝置散發的幽藍光澤，有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神似而形不似的意味！
    “嗯？”蘇彌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瞳孔微微收縮，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順著脊椎爬升。
    幾乎在同一時刻，她懷中的箱子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屏幕角落一行幾乎被忽略的狀態提示極其快速地閃爍又熄滅，快得如同幻覺：【檢測到超微弱、異常結構能量場閃爍...信號特征：未知...與數據庫‘實驗室基礎標識符’存在12.7模糊匹配度...信號源：外部接觸物...信號已消失...】
    雷燼的獨眼也猛地眯起，戰士的本能讓他瞬間捕捉到了那絲極其短暫卻極不協調的詭異閃光，雖然他沒看清具體是什麽，但那股非自然的、冰冷的味道讓他剛剛放鬆的肌肉再次繃緊，完好的左手下意識地又摸向了腰間的武器。他那條暗金機械臂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麽，關節處傳來一聲比之前更清晰的、仿佛內部齒輪錯位般的“哢”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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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連始終靜立、仿佛對狌狌模仿秀毫無興趣的陸離，目光也似乎微不可察地偏轉了一瞬，精準地落在那塊已然恢複普通、隻留下雜亂劃痕的石板上，眼底深處那片幽藍色的數據海，仿佛有極細微的、高速運算的漣漪無聲蕩開，但他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那隻小狌狌對自己“傑作”引發的細微波動毫無所覺，它似乎對自己刻畫的“箱子”頗為滿意，抬起頭，衝著蘇彌發出一聲邀功般的、清脆的吱喳聲，琥珀色的大眼睛裏充滿了純然的喜悅和一絲等待誇獎的期待，還將懷裏的石板朝著她的方向推了推。
    林間的風依舊裹挾著甜膩的桂花香，狌狌群依舊在歡快地圍繞著那塊石板吱吱喳喳，滑稽而熱鬧。陽光透過濃密的樹冠，灑下斑駁的光點，一切看起來似乎又恢複了之前的“和諧”。
    但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疑竇，已如同藤蔓般悄然爬上蘇彌的心頭，緊緊纏繞。
    這看似天真無邪、與世無爭的狌狌群，它們這驚人的、幾乎能複刻一切形體的模仿天賦背後...究竟隻是自然演化的神奇，還是隱藏著某些更為複雜、甚至與那陰魂不散的“實驗室”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秘密？
    那石板上轉瞬即逝的幽藍閃光，是偶然的巧合，是某種光學現象，還是...某種不為人知的、冰冷的烙印，早已深藏於此地生靈的無意識行為傳承之中？
    招搖山，桂香迷心之後，等待他們的，究竟是祥瑞，還是另一個披著天真外衣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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