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霧氣在身後緩緩流轉，如同招搖山最後的挽留，卻已無法浸透三人一狌狌周身那層由劫後餘生與沉重代價共同鑄就的無形屏障。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為沉默，每一步都踩在混合了焦糊味、未散甜香與清苦藤蔓氣息的複雜空氣裏，沉重而黏滯。
    青年蠱雕被留在山下相對安全的區域，它凍傷未愈的巨大翅膀無法攀爬那近乎垂直的陡峭小徑，此刻正焦躁地踱步，發出低沉不安的嗚鳴，感應到主人回歸，才勉強平息些許，用覆蓋著幽藍色凍痕的頭顱輕輕蹭了蹭蘇彌的手心，冰冷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顫。
    他們沒有急於立刻遠離這片是非之地，而是在山麓一處背風、視野相對開闊的亂石灘暫時停歇。急需休整的，不僅是蠱雕傷痕累累的軀體，更是幾人曆經鏡殿心魔考驗、死亡預言衝擊、欺騙命運博弈後，幾近枯竭的精神與彼此間布滿裂痕的信任。
    雷燼幾乎是立刻尋了塊相對平整的巨石坐下，完好的左手從腰間皮囊中掏出簡陋的清理工具，開始一言不發地、極其專注甚至帶著一絲偏執的凶狠，反複擦拭保養他那柄重型脈衝武器。金屬部件碰撞發出冰冷的脆響，每一次拉動槍栓、檢查能量回路的動作都標準迅捷到了極致，仿佛要將所有殘餘的驚懼與對自身那條不安分臂膀的滔天怒火，都傾注到這熟悉的流程中。他的獨眼低垂，視線死死鎖定在每一個零件上，刻意回避著右側那條安靜垂落、卻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寒光的暗金機械臂。那條手臂關節處自空間跳躍後便存在的沉悶摩擦聲似乎輕微了些，但那種如影隨形的、內在的異物感與躁動，卻像毒蛇般盤踞在他感知的最深處，每一次不經意的肌肉牽動都提醒著他那鏡中自戕的恐怖畫麵。
    蘇彌靠坐在一塊被陽光曬得微溫的岩石旁，懷中緊緊抱著那鉛灰色的箱子，另一隻手則無意識地、一遍遍撫摸著緊緊偎依在她腿邊、將小臉埋在她衣擺裏的小狌狌。小家夥自離開鏡殿核心後便異常安靜，不再是之前那個活潑好奇、模仿欲旺盛的小精怪，它似乎還未從被迫“行凶”的巨大驚嚇與心靈創傷中完全恢複，偶爾會發出細微的、夢囈般的抽噎，小小的身體瑟縮一下，仿佛仍在夢中經曆那可怕的一幕。蘇彌的心隨之揪緊，指尖傳來的柔軟絨毛觸感和細微顫抖，讓她對掌中那麵冰冷破碎的鏡片，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陸離靜立於數步之外，麵朝招搖山深處那依舊被淡淡乳白霧氣籠罩的方向，眼中幽藍色的數據流以遠超平常的速度平穩奔騰，顯然正在全力掃描、分析並歸檔方才鏡殿中所經曆的一切超常規現象及獲取的海量信息。他周身那層用於過濾異常能量的微光穩定流轉，偶爾在與空氣中殘留的、極細微的因果律逆亂波紋接觸時，會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漣漪。
    沉默良久，蘇彌終於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輕輕將小狌狌安撫性地揉了揉，將其暫時交給旁邊一隻較為年長、神色溫和的狌狌照看，然後珍而重之地，將懷中那鉛灰色的箱子平穩置於膝上。
    箱蓋滑開，內部複雜的結構泛著冰冷的幽光。她先是取出了那片從北冥鯤鵬處得來的、溫潤如玉、邊緣流轉著淡淡水紋光澤的“自由之鱗”，其上傳來的浩瀚沉靜氣息讓她略感安心。接著，她極其小心地，將那片由狌狌群鄭重贈予、中心帶著猙獰黑色裂痕、觸手冰涼死寂的照心鏡碎片，並排放在鱗片之旁。
    最後，她屏住呼吸，將全部意念集中於心口。那裏，在融合了“鏡心”之後，留下了一個微熱的、仿佛擁有生命般緩緩脈動的印記。她嚐試著，如同引導體內微弱的氣流般，引導著那一絲與鏡殿核心同源、卻又因小悟的獻祭與她的接納而變得不同的、溫和而純淨的因果律能量，緩緩流向掌心。
    起初並無異狀，就在蘇彌以為方法不對，心生焦急之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響在靈魂深處的共鳴聲，自她心口印記、膝上箱體、以及那兩片看似毫不相幹的碎片之間，同時響起！
    “自由之鱗”首先有了反應，原本柔和的水紋光澤驟然變得明亮，如同被注入了活力，散發出清涼而磅礴的能量波動。緊接著，那片死寂的照心鏡碎片像是從漫長冬眠中被喚醒，中心那道猙獰的黑色裂痕深處，一點微弱的、暗銀色的光芒掙紮著亮起，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不滅。
    最神奇的是，蘇彌心口流出的那縷溫和能量，並未強行融入任何一方，而是如同最靈巧的織工，在鱗片的磅礴水汽與鏡片的冰冷銀光之間，編織出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堅韌的橋梁！水汽與銀光開始沿著這座能量橋梁緩緩交融、滲透，不再是粗暴的吞噬或覆蓋，而是一種奇異的、互補般的共生與滋養！
    鉛灰色箱子的屏幕瞬間亮起，幽藍的數據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刷新：
    【檢測到高純度因果律法則碎片·鏡心已與使用者靈魂綁定）……正在與存儲單元內目標“照心鏡嚴重殘損）”及關聯物“北冥鯤鵬之鱗能量載體穩定劑）”進行深度共鳴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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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配度持續攀升……78.3…85.6…92.7！遠超預期閾值！】
    【共鳴穩定，能量通路建立成功！開始引導定向修複程序……】
    無需蘇彌再做任何操作，箱蓋內投射出一道柔和的、乳白色的光柱，將“自由之鱗”與照心鏡碎片同時籠罩。肉眼可見的，鱗片上流轉的水紋光澤如同活物般，絲絲縷縷地滲入鏡片那道猙獰的裂痕之中。裂痕邊緣的毛刺被悄然撫平，色澤從死寂的灰黑逐漸轉向一種深沉的暗銀，雖然裂痕本身並未完全消失，但其散發出的那種破碎與不祥之感卻大為減弱，反而多了一種曆經滄桑、將傷痕化為自身一部分的奇異厚重感。
    鏡片本身的麵積並未增大，但表麵那種不斷波動、吞噬人心的暗銀色液麵感卻重新浮現，且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穩定，仿佛一口曆經千劫萬險、重歸平靜的古老深潭，幽遠神秘。鏡框邊緣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古老紋路，此刻也清晰了許多，隱隱浮現出一些連陸離數據庫中都未曾記載的、更為複雜玄奧的細微符號，閃爍著微不可察的靈光。
    【修複進度：41.8……照心鏡殘）功能性部分恢複……】
    【新增能力解鎖：短時區域生物情緒波動感知範圍：半徑十米；精度：模糊清晰，視目標精神屏障強度而定）】
    【警告：該能力對使用者精神力消耗中等，連續使用可能導致精神疲勞。感知結果受環境因素及目標主觀偽裝影響，請謹慎解讀。】
    成了！
    蘇彌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彩，幾乎要喜極而泣。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麵煥然一新的鏡片。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一種溫潤的、仿佛與自身血脈相連的微妙共鳴感。她甚至能隱約感受到鏡片中蘊含的那一絲屬於小悟的、純淨而悲傷的靈性氣息，如同最溫柔的守護。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試試這新生的能力。目光下意識地，首先落在了身旁最近的小狌狌身上。
    意念微動，並未刻意聚焦，一股清涼的氣流便自鏡片傳入她的指尖，旋即匯入腦海。一副模糊卻生動的“情緒圖譜”緩緩展開——代表小狌狌的光點呈現出一種柔軟的、淺藍色與淡粉色交織的色調，核心區域依舊纏繞著一縷難以化開的、灰黑色的驚懼與委屈，但外圍已被大片溫暖的、依賴的橙黃色所包裹，正緩緩驅散著內部的陰霾。一種“安心”、“眷戀”、“想要靠近又有點害怕”的模糊意念，如同漣漪般傳入蘇彌的心田。
    蘇彌心中一軟，正待仔細感受，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不遠處依舊在沉默擦拭武器的雷燼。
    就在視線觸及雷燼的瞬間，鏡片傳來的感知陡然一變！代表雷燼的光點劇烈閃爍，呈現出一種極度不穩定的、暗紅色與鐵灰色瘋狂交織衝撞的混亂圖景！一股強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暴怒”、“警惕”、“對自身一部分的極度不信任與恐懼”，以及一種深藏的、近乎絕望的“掙紮”意念，如同灼熱的岩漿般猛地衝擊著蘇彌的感知！尤其當他無意識轉動身體，那條暗金機械臂映入蘇彌眼簾時，感知中的暗紅色瞬間暴漲，幾乎要淹沒一切，帶著一種冰冷的、毀滅性的“異物感”和“威脅感”，刺得蘇彌腦仁微微一痛！
    蘇彌臉色一白，下意識地收回了感知，心髒怦怦直跳。她沒想到雷燼內心的衝突與壓力竟如此劇烈，遠超他外表所展現出的暴躁與強硬。
    而幾乎在她收回感知的同時，陸離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轉過頭，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鏡片上，眼中數據流微微一閃。
    蘇彌猶豫了一下，好奇心驅使著她，再次催動鏡片，小心翼翼地“看”向陸離。
    然而，映入“眼”簾的，並非預想中冰冷的、純數據流般的景象，也不是某種屬於“非人”存在的空洞。那是一片……極其浩瀚、深邃、如同亙古星海般緩慢旋轉的幽藍色“海洋”。海洋表麵平靜無波，理性、秩序、絕對冷靜的“分析”意念如同恒定的背景輻射，彌漫每一個角落。但在那幽藍深海的最深處，極其隱蔽的、連這新生鏡片都隻能捕捉到一絲漣漪的層麵……蘇彌竟然感知到了一種極其細微、卻無比複雜的“波動”。那並非人類的情感，更像是一種……對“未知變量”的“高度關注”，對“邏輯邊界”的“謹慎探察”，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對於自身存在根基處那“預言所示終結”的、近乎絕對的“漠然”與“接受”？
    這種超越人類情感範疇的、冰冷而宏大的“內心世界”，讓蘇彌感到一陣莫名的敬畏與疏離，甚至比感知到雷燼的狂暴怒火更讓她心生寒意。她迅速切斷了感知。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她膝上的箱子屏幕猛地閃爍了一下，那個一直安靜蟄伏在角落、不斷微微脈動的猩紅色【概率修改實驗性）】標簽，毫無征兆地亮起了刺目的光芒！一行扭曲的提示一閃而過：【檢測到高維感知力場激活……因果擾動係數微幅提升……關聯性標記……】
    同時，她手中那麵剛剛修複的照心鏡，鏡麵中心那道並未完全消失的黑色裂痕深處，一絲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與那“概率修改”標簽同源的不祥光芒，倏忽一閃，隨即湮滅，快得如同幻覺。
    蘇彌的心猛地一沉。
    鏡心融合，新能初顯，帶來的不僅是希望，似乎還有……更深層、更不可控的變量，悄然鏈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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