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暑焰灼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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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前七日,韓家簷角的銅鈴突然啞了。韓林蹲在廊下修銅鈴,竹篾剛碰到鏽跡,就聽見院外傳來一聲——不是竹爆,是空氣裏炸開的焦味。他抬頭,見院角那株百年老樟的葉子正打著卷兒往下掉,葉麵上結著層白霜似的東西,湊近一聞,竟是磷火燃燒後的腥甜。
先生!小丫頭舉著片焦黑的樟葉撞開院門,藍布裙前襟沾著黑灰,後山火山口的石頭在冒火星!我阿爹說,往年這時候最多冒點熱氣,今兒個倒像有人往山裏扔了把火——您瞧!她攤開手掌,掌心裏躺著塊鴿蛋大的石頭,表麵布滿蜂窩狀的小孔,正冒著淡藍色的火苗。
韓林捏起石頭,指尖剛觸到火苗,掌心突然灼痛。更奇的是,石頭裏竟傳出細碎的嗚咽,像嬰兒啼哭,又像遠古巨獸的低吼。老龜馱著半筐陳炭爬進來,龜殼上的泥漬泛著暗紅,這土不對。
小丫頭蹲下身,用指尖撚了撚老龜背上的泥,是後山穀的土吧?我今早跟著阿爹去挖薯,踩過的地方黏糊糊的,像泡了血的棉絮。她突然拽住韓林的衣袖,您聞聞,有股子焦糊味!
韓林湊過去,果然聞見股混合著硫磺與鬆脂的氣味,像被雷劈過的老鬆樹。他猛地想起昨夜在《嶺表錄異》裏看到的記載:大暑之日,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其候為毒。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記憶裏七十年前,村裏的老礦工陳阿公就是在七夕前遭遇——整座錫礦突然自燃,火舌順著礦道竄上山,最後他跪在焦土上,說火靈嫌咱們貪心。
許是火靈動了怒。老龜用龜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歲,隻在同治九年見過這陣仗。那年大暑前,後山的火山口冒了三個月黑煙,後來是村西頭的守窯阿公用龍涎井的水澆滅了火,才把火靈請回來。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畫了道彎彎曲曲的線,那龍涎井就在這後山穀的雷澤邊。
後山穀的雷澤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紫。韓林踩著發燙的岩石往前挪,鞋底剛碰到水麵,就一聲冒起青煙——不是普通的熱水,是沸騰的鐵水。小丫頭舉著竹篾燈籠在前頭照路,燈籠裏的燭火被熱氣蒸得直晃,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兩團扭曲的鬼。
守窯老人拄著鐵鎬蹲在井邊,臉上的皺紋裏滲著汗珠,林先生,我家那口礦井今早全塌了。他從懷裏掏出塊焦黑的礦石,這是我昨晚在井下撿的,您看——
礦石表麵刻著歪歪扭扭的符號,像被蟲蛀了的甲骨文。韓林接過礦石,指尖剛碰到刻痕,礦石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鬆手。小丫頭湊過來看,突然地叫出聲:這是倉頡的字!和虎子撿的陶片上的一樣!
守窯老人歎了口氣,我阿公說,五十年前他在這井下挖礦,遇著大火,岩漿順著礦道往上湧。夜裏他夢見個穿赤焰衣的姑娘,說你用真心護礦,我就用真心護火。第二天,井裏就湧出了龍涎水,岩漿也退了。他指了指井裏翻湧的黑水,心焰,是用真心養出來的火種,能和火靈通靈。
雷澤的古井邊長著叢野芭蕉。韓林跟著守窯老人繞到蕉林深處時,空氣裏彌漫著股焦橡膠的氣味。守窯老人用鐵鎬敲了敲井壁,這些是三十年前我阿公刻的。那年大暑前,火山口的硫磺味重得人睜不開眼,阿公說火是地脈的脾氣,你要順著它,不能逼它
他指著井壁最深處的一行字:火烈三旬,地脈方醒;焰熄九轉,陰陽自平。韓林湊過去,發現字跡裏竟滲出細密的水珠,像有人剛用濕布擦過。守窯老人從懷裏掏出個布包,這是我阿公傳下來的,上麵說火不侵真心,焰不灼善念
布包展開,裏麵是卷發黃的帛書,字跡已經模糊,卻能看清幅畫:戴鬥笠的礦工跪在井邊,懷裏抱著礦石,井裏浮著個穿赤焰衣的少女,正把礦石喂進他嘴裏。韓林指著畫裏的少女,這就是火靈?
守窯老人聲音發顫,我阿公說,五十年前他在這井下采錫,遇著塌方,腿被壓在礦岩下。夜裏他疼得昏過去,再睜眼時,看見個穿赤焰衣的姑娘,正用唾沫給他擦傷口。第二天,礦岩自己裂開了條縫,他就爬了出來。他指了指畫裏的礦石,心焰,是用真心養出來的礦石,能和火靈對話。
韓林跟著守窯老人來到井邊時,天已擦黑。小丫頭舉著燈籠,燈光映得井水泛著幽藍。守窯老人把帛書鋪在石板上,要請火靈,得用引她。他從懷裏掏出個陶甕,這是我存了三年的,每年大暑前,我都挑最純淨的礦石,用龍涎水泡三天,再埋在老槐樹下。
陶甕打開,裏麵是金黃金黃的礦石,每塊都泛著暖光,像撒了把星星。韓林捏起塊礦石,放在耳邊,竟聽見細微的聲——是岩漿奔湧的聲音,是礦石結晶的聲音,是風吹過火山口的聲音。
該唱了。守窯老人輕聲說。小丫頭清了清嗓子,聲音像新抽的竹枝般脆嫩:心焰黃,火靈長,火仙姐姐回家鄉......歌聲飄出去很遠,驚醒了山澗的溪水。溪水應和著,把歌聲送到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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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井水泛起漣漪。韓林俯下身,看見水麵浮出個穿赤焰衣的少女,發間別著礦石,正歪著腦袋看他。她的眼睛像兩潭熔漿,映著小丫頭的歌聲,又映著韓林手裏的。
你是火靈?韓林輕聲問。
少女點點頭,指尖輕輕點在礦石上,我是。三日前,有人往井裏倒了黑狗血,說要,可他們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不真心她的聲音像岩漿劃過岩石,那些黑狗血汙了我的泉眼,斷了我的火脈,所以今年的火山才會冒黑煙,礦井才會塌。
那怎麽辦?小丫頭急得跺腳,我阿爹說,再這樣下去,今秋連薯都種不活了!
火靈指著陶甕,心焰能救我。但需要有人把它們放進火山口的岩漿裏,用真心守護,等它們凝結成新的礦石時,我就能借它們的力,把火脈續上。她看了眼小丫頭,這孩子有顆真心,去年她偷偷給受傷的鬆鼠做窩,今年春天又給幹渴的竹根澆水,是個好苗子。
小丫頭漲紅了臉,我...我能行嗎?
火靈笑了,赤焰在她發間跳動,但你得答應我,放礦石時不能害怕,不能退縮,要像對剛出殼的小雞一樣。
大暑當日的清晨,韓林推開院門,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後山穀的火山口泛著暗紅,像塊被擦過的瑪瑙。岩壁上的硫磺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清甜的草木香。更妙的是,火山口飄著幾縷淡藍色的煙霧,那是昨夜火靈留下的光,此刻正泛著暖融融的光。
先生!小丫頭舉著竹籃跑來,籃裏裝著剛摘的龍涎果,阿爹說,今早的礦井冒熱氣了!我阿爹說,這是火靈在呼吸!她把籃往石桌上一放,您嚐嚐,我特意留了最甜的那顆!
韓林剝開龍涎果,放進嘴裏。清甜混著微苦,從舌尖漫到喉頭,竟比去年的蜜餞還鮮。小丫頭蹲在他腳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先生說,大暑是不是就是夏天的信?
是呀。韓林摸了摸她的發辮,大暑是夏天寫的第六封信,每一朵火,都是信裏的一個字。他指了指後山穀,你看,火山在寫,岩漿在寫,連古井都在寫。
這時,虎子扛著鋤頭從田埂過來,褲腳沾著泥,先生!我阿娘說,今早的地壟裏冒綠芽了!去年這時候還旱著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個月!他蹲下來,把鋤頭往地上一杵,您瞧,這芽兒嫩得能掐出水!
韓林走過去,見泥土裏真的冒出片新綠。芽尖上掛著滴晨露,裏麵裹著粒金黃的礦石——正是昨夜種下的。更奇的是,晨露裏竟映著張小臉——是小丫頭,正踮著腳在火山口放礦石。
是火靈的禮物。守窯老人拄著鐵鎬走過來,手裏捧著塊新礦石,這礦石是用養出來的,能煉出更純的錫。他舀了碗泉水遞給韓林,您嚐嚐,這是地脈的甜。
韓林接過碗,泉水入口清冽,帶著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在井邊,火靈說的話:火不是災,是地的呼吸;人不是賊,是地的孩子。原來所謂,從來不是炎熱的折磨,是生命的淬煉,是世世代代攢下的敬畏。
原來這就是火靈。小丫頭輕聲說。她的發辮上還沾著火山灰,此刻正隨著風輕輕搖晃,夏天不是突然來的,是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像阿娘醃的酸豆角,要等夠日子才最香。
傍晚時分,曬穀場的燈籠全亮了。王阿婆的織光舞隊正跳得熱鬧,十二個穿紅衫子的姑娘舉著火焰編的舞裙,轉起圈來,火星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場金雨。守窯老人坐在老槐樹下,手裏捧著塊礦石,礦石上的赤焰在燈光下泛著光,這礦石能傳代,以後誰要是遇上寒災,就來我這拿。
韓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頭舉著礦石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紅衫子,發辮上別著礦石,見他看過來,眼睛彎成月牙:先生說,大暑是夏天的信,那我要給山裏的小鬆鼠寫封信,告訴它們鬆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大暑到,焰影搖,新礦滿坡香滿道;真心放,真情護,人間處處是新謠......
歌聲飄得很遠,驚醒了山澗的溪水。韓林望著遠處的後山穀,那裏的火山正翻湧,像在應和他的話。等明年大暑,這些火山會更溫和,結出更多的礦石,煉出更亮的錫器。
夜漸深時,韓林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蟲聲像誰在輕輕敲鼓,和著遠處曬穀場的笑聲,織成張溫柔的網。他摸出枕頭下的礦石——那是白天小丫頭硬塞給他的,說是火靈送的夏信。
忽然,窗外傳來聲。他掀開窗簾,隻見團赤焰停在窗欞上,火星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見他出來,那團火歪著腦袋,用火苗指了指後山穀,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韓林順著火苗看過去——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株新荷,正抽著嫩芽,在風裏泛著翠綠。芽尖上掛著的露珠裏,映著他和小丫頭的笑臉,還有守窯老人放礦石的影子,以及曬穀場上飄著的歌聲。
原來你早就在準備了,他輕聲說,明年的夏天,該護點新的東西了。
那團火響了兩聲,化作幾點火星,飛進了夜色裏。風裹著草木香湧進來,韓林裹緊被子,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不管多冷的冬天,隻要心裏揣著顆真心,總能等來夏天的——就像這火靈的火山,就像古井裏的龍涎水,就像小丫頭眼裏的光。
窗外,焰影仍在搖晃,像在應和他的話。而更遠處,山澗的溪水正在奔流,濺起細小的漣漪——那是夏天的第一聲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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