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瓷鶴出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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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的準備時光,短暫得如同指尖流沙,無論周綰君如何想要挽留,終究還是從指縫間悄然溜走。她明知此行是局,是王家精心布置的陷阱,那劉府怕是比王府更加凶險的龍潭虎穴,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踏入。她像一隻明知前方是蛛網,卻不得不飛向其中的飛蛾,隻因為背後有更熾熱的火焰在逼迫——父親的冤屈、《鏡典》的下落、還有那本《渡冊》上觸目驚心的“已渡”二字,都推著她向前,無法回頭。
    夜深人靜時,她屏退旁人,隻留一盞孤燈。銅鏡置於案上,燭火在旁跳躍不定,將她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牆壁上,如同兩個正在密謀的幽靈,隨著火焰的搖曳而晃動。
    “劉府絕非善地。”周影的聲音在周綰君腦海中響起,褪去了平日的譏誚,帶著一種近乎凝重的嚴肅,“我在影宅中遠遠望見過那片地域,氣息混亂駁雜,光影扭曲,不似天然形成,倒像是被什麽強大的力量強行扭曲了現實與虛影的邊界。你必須在此之前學會‘流影聽’,否則到了那裏,你就是聾子、瞎子,任人宰割。”
    “流影聽?”周綰君在心中默問,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鏡麵。
    “鏡心術第二重。”周影解釋道,鏡中的影像也隨之變得清晰專注,“通過流動的水麵,捕捉聲音的漣漪。靜水窺隻能見其形,流影聽卻能聞其聲。然,水波無常,聲紋易散,其難度遠勝靜水窺,心神消耗更是數倍,稍有不慎,便會被無序的聲浪反噬,傷及神魂。”
    接下來的兩夜,周綰君幾乎未眠。窗外的月色見證了她的掙紮與堅持。她打來一盆清水,放置在房間中央,水麵在燭光下映出她疲憊而堅定的麵容。她伸出食指,輕輕劃動平靜的水麵,看著漣漪一圈圈蕩開,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細碎而破碎的金光。她必須在那水波流動、影像晃動的瞬間,凝聚全部精神,去捕捉那些轉瞬即逝、混雜在流水聲中的聲音碎片。
    第一次嚐試,她隻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一片混沌的噪音席卷而來,像是千萬人在她耳邊同時嘶吼低語,各種無法分辨的音調扭曲糾纏,頭痛得幾乎要裂開,她踉蹌後退,扶住桌沿才勉強站穩,額上已布滿冷汗。
    第二次,她調整呼吸,更加小心翼翼,終於在那嘈雜的背景音中,隱約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歎息——是四姨太周婉清在隔壁房間對著窗外明月發出的一聲輕歎,充滿了化不開的愁緒。但這聲音如同蛛絲,轉瞬即逝,再也抓不住。
    第三次,就在黎明將至、她精疲力盡即將放棄時,她屏住呼吸,將全部意念集中於指尖攪動的那一圈漣漪中心。刹那間,管家那特有的、帶著幾分諂媚與陰冷的嗓音,清晰地穿透了水波的阻礙,傳入她的意識:“...車馬務必準備妥當,要那匹溫順的青驄馬,三日後一早,送周姑娘去劉府...都仔細著點!”
    成功了!一股微弱的喜悅剛升起,隨之而來的便是劇烈的眩暈和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她趴在盆邊幹嘔,眼前陣陣發黑,耳中嗡鳴不止,仿佛整個天地都在旋轉。
    “這便是代價。”周影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在她混亂的意識中響起,“每一次使用鏡心術,都是在燃燒你的精氣神。在劉府那等地方,你必須慎之又慎,如履薄冰。”
    動身前夜,月黑風高,連蟲鳴都顯得格外稀疏。冬梅像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溜進她的房中。小丫鬟從懷中取出一個素色的粗布小包,不由分說地塞到周綰君手中。布包不大,卻沉甸甸的,散發著一種混合了多種草木的奇異香氣,既不似花香,也不似藥香,聞之讓人心神一凜。
    “小姐此去劉府,山高水遠,萬事定要小心。”冬梅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不定,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憂懼,“這包草藥是奴婢家鄉祖傳的土方,取自深山老林,必要時取一小撮點燃,可安神定驚,驅散邪祟。但若...”她頓了頓,湊得更近,溫熱的氣息拂過周綰君的耳畔,聲音幾不可聞,“但若用量加倍,煙氣濃重...亦可亂神。”
    周綰君捏緊那小小的布包,感受到其中幹燥草葉的輪廓和硬度。“亂神?”她輕聲重複,心下了然。
    “讓人神智恍惚,耳目昏聵,分不清現實與幻覺,所見所聞皆由心生恐懼。”冬梅的目光警惕地掃過緊閉的房門和窗戶,確保無人偷聽,“劉府...那地方,不幹淨。小姐務必記得,在枕下藏一把剪刀,刃口朝外,鏡麵朝下,夜間...無論如何,莫要臨水自照,尤其是子時前後。”
    說完這番沒頭沒尾卻令人心驚的告誡,她像來時一樣,匆匆離去,瘦小的身影迅速融入廊下濃重的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周綰君低頭看著手中這包來曆不明、用途詭異的草藥,心中五味雜陳。冬梅的身份絕不簡單,但她此刻如同箭在弦上,已無暇深究這背後的隱秘。
    次日清晨,王府門前已是車馬齊備。周綰君穿著一件簇新的水藍色杭綢褙子,是同四姨太衣衫相似的料子,發間插著大夫人昨日賞的珍珠簪子,那珍珠粒粒圓潤,光澤溫婉,襯得她整個人清麗脫俗,宛如雨後新荷。然而這精心裝扮之下,她感覺自己更像是一件被係上了華麗絲帶的禮物,即將被送往未知的命運。
    王老爺親自送她到門前,語氣是一貫的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去了劉府,要好生伺候劉老太太,謹言慎行,莫要失了王家的體麵。”
    大夫人親自為她整理並不得體的衣領,指尖冰涼,不經意地劃過她的脖頸,那觸感如同冰冷的蛇信滑過皮膚:“綰君最是乖巧懂事,又識文斷字,定能討老太太歡心。待事成之後,老爺必有重賞。”
    周綰君垂首,恭順地應是,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湧的冷意與決絕。
    馬車緩緩駛離王府,車輪軋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像是碾在人的心坎上。周綰君悄悄掀開車簾一角,回望那座她生活了不久卻已感覺如同囚籠般的府邸,朱門高牆在彌漫的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一頭蟄伏的、隨時會蘇醒噬人的巨獸。
    劉府坐落在城東,與王家的內斂雅致截然不同,處處透著漕運起家的暴發戶的張揚與俗豔。朱漆大門上鑲著碗口大的銅釘,光可鑒人,門前兩尊石獅雕工粗獷,齜牙咧嘴,形態凶猛,透著一股戾氣。
    劉把頭親自在門前相迎。他年約四十,身材魁梧壯碩,滿麵紅光,聲若洪鍾,穿著一件繡滿金線元寶紋樣的墨色長衫,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無比、翠色欲滴的翡翠戒指。一見周綰君下車,便哈哈大笑,目光毫不客氣地在她周身流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占有欲。
    “王兄真是好福氣啊!府上竟藏著如此標致可人的人兒!真是羨煞劉某了!”
    周綰君強壓下心頭的厭惡與寒意,微微屈膝行禮,聲音盡量保持平穩:“綰君見過劉爺。”
    “好好好,快不必多禮!”劉把頭上前一步,作勢要扶,粗糙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細膩的手背,帶來一陣不適的觸感,“老太太這幾日精神頭不濟,吃不下睡不好的,就勞煩周姑娘多費心照料了。隻要老太太高興,劉某絕不會虧待你!”
    他引著周綰君穿過庭院。劉府的院子極大,假山、水池、亭台一應俱全,卻布局混亂,缺乏章法,假山堆砌得過於刻意嶙峋,水池中養著數尾價值不菲的錦鯉,但水質渾濁,泛著不自然的綠光,隱隱有腥氣傳來。
    劉老太太住在後院最幽靜的正房。房間寬敞明亮,家具皆是上好的紅木,卻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和一種劣質熏香的混合氣味,有些嗆人。老太太半靠在榻上,蓋著厚厚的錦被,麵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幹裂,確實病得不輕。但令周綰君心頭一跳的是,老太太幹瘦的脖頸上,赫然掛著一麵小小的、邊緣已經發黑的銅鏡,鏡麵晦暗,模糊不清,邊緣刻著一些她從未見過的、扭曲的符文。
    “這就是...王家來的姑娘?”老太太的聲音虛弱沙啞,仿佛漏氣的風箱,卻奇異地帶著一種銳利,像是能刮傷人,“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周綰君依言上前,恭敬地行禮。老太太伸出幹枯得如同鷹爪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個久病之人。她渾濁發黃的眼睛緊緊盯著周綰君的臉,從額頭到下巴,細細描摹,那目光讓人極不舒服,半晌,她渾濁的眼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異光。
    “好,好麵相...”老太太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像是...能鎮得住...鎮得住的...”
    話未說完,她便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整個人蜷縮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周綰君連忙上前為她撫背順氣,趁機更加仔細地觀察這個房間。梳妝台上擺放著不少瓷器擺件,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一個尺許高的五彩人物故事圖花瓶,瓶身上的圖案並非常見的才子佳人或吉祥紋樣,而是一些形態詭異、似乎在舉行某種祭祀的人群,色彩濃豔刺目,透著一股邪氣。
    當晚,周綰君被安排在老太太隔壁一間收拾出來的廂房。夜深人靜,劉府的喧囂漸漸沉寂,隻剩下風吹過屋簷的嗚咽聲。她依著冬梅的囑咐,取出那小包草藥,猶豫片刻,隻取了小半撮,放在一個閑置的香爐裏點燃。淡淡的青煙在房中彌漫開來,帶著一絲甜膩又有些辛辣的奇異香氣,聞之確實讓人心神稍定。她又將隨身攜帶的一把小剪刀,刃口朝外,鏡麵朝下,小心翼翼地塞入枕下。
    做完這些,她端來一盆清水,置於桌上,準備再次嚐試窺視劉把頭,了解更多內情。
    水麵在如豆的燭光下微微晃動,映出她凝重而蒼白的臉。周綰君集中精神,排除雜念,再次施展剛剛掌握的流影聽。熟悉的頭痛如期而至,像是有一根鐵絲在腦中攪動,但她強忍著,將意念如同絲線般,小心翼翼地投向記憶中劉把頭書房的方向。
    水波蕩漾,模糊的影像逐漸凝聚、清晰。劉把頭果然在他的書房中,背著手煩躁地踱步,手中依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碩大的翡翠戒指。然而,令周綰君毛骨悚然的是,水麵上顯現出的、屬於劉把頭的鏡像,與現實中那個粗豪精明的活人截然不同——他的鏡像周身纏繞著渾濁不堪、如同活物般蠕動翻湧的黑氣,眼神空洞呆滯,動作僵硬不協調,走起路來如同關節生鏽的木偶,仿佛被無數根無形的絲線操控著!
    更可怕的是,她隱約看到,那些濃稠黑氣的源頭,似乎正是來自他腰間佩戴的一塊深色玉佩。那玉佩形狀奇特,邊緣不規則,仔細看去,竟像是半張扭曲痛苦的人臉!
    周綰君心中駭然,想要看得更仔細些,卻感到一股強大而陰冷的精神阻力撲麵而來。也就在這時,水鏡中,劉把頭那個被黑氣纏繞的鏡像突然猛地停下腳步,僵直地轉過頭,那雙空洞呆滯的眼睛,竟直勾勾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嘴角甚至咧開一個詭異的、非人的弧度!
    她心中大駭,急忙強行切斷精神連接,整個人踉蹌一下,扶住桌沿才沒摔倒,心口怦怦直跳,如同擂鼓。劉把頭果然被某種邪門的東西操控著!是那塊形似人臉的玉佩嗎?那究竟是什麽?
    “你也發現了?”周影的聲音緊接著在她腦海中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我剛剛在劉府的影宅中探查了一番,這裏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糕數倍。”
    “你究竟看到了什麽?”周綰君急促地在心中追問,額際冷汗涔涔。
    “扭曲,徹底的扭曲與汙染。”周影的聲音有些不穩,仿佛也受到了衝擊,“這裏的牆壁、地麵,甚至空氣,都布滿了暗紅色的、如同血管般的凸起紋路,它們在有規律地搏動,像是活物的內髒。空氣中漂浮著無數黑色的、絮狀的物質,接觸到它們會感到刺骨的寒意與強烈的負麵情緒。而且...我聽到了,很多很多人的哭泣聲、哀求聲,從四麵八方傳來,綿綿不絕...”
    周綰君感到一陣刺骨的惡寒從腳底直竄頭頂。這劉府,究竟隱藏著怎樣駭人聽聞的秘密?它和王家,和那本《渡冊》,又有著怎樣的關聯?
    她定了定神,重新打來一盆幹淨的清水,想要與周影更詳細地交流情報,商討下一步對策。然而,這一次,水麵剛剛在她麵前恢複平靜,還未來得及施術,就毫無征兆地突然劇烈波動起來!漣漪中心,如同沸騰般翻滾,一張人臉緩緩浮現而出——不是周影,而是遠在王府的大夫人那張平日總是掛著慈祥微笑的臉!
    但此刻,鏡中的大夫人,臉上帶著一種周綰君從未見過的、妖異而冰冷的微笑,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睛變得深不見底,如同兩個黑洞,直勾勾地、穿透了無數空間的距離,精準地鎖定在周綰君身上。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有三個字的形狀與含義,清晰地烙印在周綰君的腦海深處:
    “好自為之。”
    影像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瞬間消失,水麵迅速恢複平靜,仿佛剛才那駭人的一幕隻是她的幻覺。但周綰君卻如墜冰窟,渾身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凍結了。
    大夫人...她竟然能跨越如此遠的空間,精準地操控心鏡,傳來如此清晰的警告?!她的力量,究竟強大到了何種地步?這簡短的三個字,是提醒,是威脅,還是預示著更加凶險的未來?
    窗外,夜風驟起,猛烈地吹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響聲,那聲音淒厲哀婉,像是無數冤魂擠在窗外,同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