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影宅獵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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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那張妖異的臉自水麵上消失後,周綰君在房中呆立了許久,直到燭火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才猛地驚醒。窗外風聲淒厲,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她走到窗邊,指尖微顫地撥開一道窗紙縫隙,向外窺視。劉府的庭院在濃稠的夜色中沉淪,假山怪石的輪廓在流動的烏雲下變幻,恍若一頭頭蹲伏的、隨時會暴起噬人的巨獸。遠處池塘的水麵泛著非自然的、幽幽的磷光,像是浸泡著某種腐爛的螢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的壓力,沉甸甸地擠壓著她的胸腔,連呼吸都變得艱澀。這裏絕非僅僅是另一個勾心鬥角的“王家”,它更像一個被詛咒的巢穴,一個規則混亂、危機四伏的原始獵場。
她重新坐回桌邊,冰冷的木椅讓她打了個寒噤。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嗒嗒聲,像是在為她紊亂的心跳伴奏。大夫人的警告,那跨越了空間阻隔的冰冷注視與無聲的威脅,如同毒蛇的信子,依然舔舐著她的神經末梢。但恐懼之外,一種更強烈的執拗在她心底滋生——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必須撥開劉府的重重迷霧,這濃霧之後隱藏的,或許正是解開父親冤屈、《鏡典》下落,乃至王家那本浸滿血淚的《渡冊》真相的關鍵。
“周影,”她在內心深處呼喚,意識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帶著回響,“劉府的影宅,那裏…究竟是什麽模樣?”
片刻的沉默,仿佛信號在扭曲的空間中艱難穿行。隨後,周影的聲音傳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繃,甚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驚悸:“混亂,極致的混亂與汙濁。這裏的時間流速極不對勁,比王家影宅快上數倍,在此地待上一刻,精神力的消耗堪比外界苦熬一個時辰。而且…這裏充斥著‘影穢’。”
“影穢?”周綰君在心中重複這個陌生的、帶著不祥氣息的詞匯。
“由最濃烈、最肮髒的負麵情緒——極致的恐懼、刻骨的怨恨、絕望的癲狂——經年累月沉澱、發酵,最終凝聚而成的怪物。”周影的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與警惕,“它們沒有固定形態,時而如潑灑的墨汁,時而如蠕動的陰影,時而化作扭曲的人形…它們饑渴,會主動攻擊一切具有清醒意識的鏡像,吞噬我們…或者,像你這樣膽敢將意識探入此地的窺視者。劉府積累的汙穢與罪孽,其深重程度,遠超你我能想象的極限。”
周綰君倒吸一口涼氣,涼意直透肺腑。她想起劉把頭那被渾濁黑氣如繭般纏繞、眼神空洞如死魚的鏡像,想起劉老太太幹瘦脖頸上那麵邊緣刻滿詭異符文、鏡麵晦暗得照不出人影的銅鏡。這府邸的每一寸空氣,似乎都浸滿了不潔。
“能找到這些異常的源頭嗎?那黑氣,那哭聲…”她追問,指甲掐入掌心。
“我試試看。但你要做好準備,這裏步步殺機,我的任何損傷,哪怕隻是最細微的觸碰,其痛苦與後果都可能同步反饋於你。”周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警告。
接下來的時間裏,周綰君枯坐房中,身形凝定如同入定的老僧,實則全部的心神、每一縷意念,都已係於周影在那個凶險萬分的影宅維度中的探索。她閉著眼,卻能模糊地“看”到周影傳遞來的、破碎而扭曲的信息碎片——被無形力量拉長、擠壓得如同腸道般的走廊;牆壁上如同活物般緩緩搏動、不時滲出暗紅粘液的血管狀紋路;腳下踩上去黏膩濕滑、如同尚未凝固的瀝青般的黑色物質;還有那充斥在每一寸空間裏、無孔不入的、混雜著哀嚎、詛咒與癲狂囈語的背景噪音,足以讓任何心智健全者發瘋。
突然,一股尖銳至極的危機感如同淬毒的冰錐,毫無征兆地刺入周綰君的骨髓!幾乎在同一瞬間,周影急促到變調的警示在她意識深處轟然炸開:“小心!有獵手!他被驚動了!”
在劉府影宅那光怪陸離、色彩顛倒如同瘋人塗鴉的維度中,周影正屏息藏身於一堵不斷向下流淌著濃稠血色液體的牆壁凹陷處。她剛剛險之又險地避開一團如同腐爛內髒般緩緩蠕動、散發出惡臭的影穢,還未來得及喘息,一股淩厲、冰冷、帶著純粹毀滅意味的殺氣,便如同最精準的鎖鏈,牢牢釘死了她的存在。
一個身影從前方那片扭曲晃動的光影中,如同分開水幕般,沉穩而充滿壓迫感地邁步而出。那是一個男性的鏡像,但與周影這類因執念或機緣自然附著於器物產生的鏡像截然不同,他的身形凝實得近乎擁有真正的血肉之軀,每一寸線條都透著力量感。他穿著一身毫無多餘裝飾的玄色勁裝,勾勒出精悍的體魄,臉上從左側眉骨斜跨至右下頜,有一道猙獰如蜈蚣般的疤痕,為他本就冷硬如鐵石的麵容更添了幾分屍山血海般的凶煞之氣。他手中握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刃,刃身狹長,弧度詭異,通體閃爍著一種非金非玉、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澤,顯然是為專門對付、乃至“處理”鏡像而打造的凶器。
“滾出來。”獵人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他冰冷得不含一絲人類情感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周影藏身的那個狹小角落,“我嗅到你的味道了,不該存在的…失控因子。”
周影心知潛行已被識破,無法再躲,隻得緩緩自陰影中現身,全身每一分力量都調動起來,警惕地死死盯住對方:“你是誰?想做什麽?”
“鏡像獵人。”男人的回答言簡意賅,如同宣判,手中的奇異短刃隨著他手腕的微動,反射出更加危險的幽光,“奉命清除一切不穩定、不受控的鏡像。你,不在既定的記錄譜係之內,是必須被徹底清除的‘失控因子’。”
“奉命?奉誰的命?”周影一邊急速發問,試圖分散對方的注意力,一邊眼角的餘光如同最靈敏的探針,飛速掃視著周圍混亂不堪的環境,大腦瘋狂計算著所有可能的逃脫路線。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個獵人身上散發出的能量場強大而穩定,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純粹為殺戮而生的冰冷意誌,遠非那些隻憑本能行事的無意識影穢可比。
獵人嗤笑一聲,那笑聲幹澀得像是骨頭在摩擦,他顯然沒有回答的興趣:“給你兩個選擇,自行消散,歸於虛無…或者,”他話音未落,身影驟然模糊,如同鬼魅融入了空氣,下一瞬,已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拉近距離,手中的短刃帶著撕裂靈魂般的尖嘯,直刺周影鏡像核心所在的位置!“由我…幫你解脫。”
現實中的周綰君猛地捂住胸口,一股劇烈的、仿佛心髒被無形之手狠狠攥住、然後用冰冷鐵錐貫穿的痛楚驟然傳來,讓她眼前一黑,幾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腥甜的鐵鏽味,不讓自己痛呼出聲,額頭上瞬間沁出密密麻麻的冰冷汗珠。
影宅中,周影憑借著一股求生的本能,狼狽不堪地向側後方猛地擰身,那散發著幽光的刃尖帶著刺骨的寒意,擦著她的肩臂掠過。雖然沒有實體接觸,但她卻感到一陣劇烈的、源自靈魂本源的刺痛,整個鏡像的身形都隨之劇烈地波動、恍惚了一下,變得透明了幾分。
“他…他的武器不對勁!能直接湮滅我們的存在根基!”周影急促地向周綰君傳遞信息,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痛苦與驚駭。
周綰君在現實中感同身受,那種靈魂被硬生生撕扯、剝離的痛楚讓她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她看到桌上的銅盆因為她的戰栗而晃動,盆中平靜的水麵被攪亂,漾開一圈圈混亂無序的波紋。不行!再這樣下去,周影會被這可怕的獵人徹底“殺死”!而周影的消亡,作為緊密相連的“本體”,她自己的精神,甚至生命,都必將遭受無法挽回的重創,乃至…一同走向毀滅!
情急之下,她近乎絕望的目光掃過昏暗的房間,最終定格在那個床腳邊、仍在緩緩冒著淡青色煙霧的紫銅小香爐上。冬梅的草藥!她說過的…亂神!
顧不上思考後果,周綰君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撲過去抓起那所剩不多的粗布藥包,將裏麵所有幹燥的、散發著異香的草藥碎末,全部倒進了香爐之中,緊接著抓起桌上半涼的茶水,毫不猶豫地潑了上去。“嗤啦——!”一聲劇烈的聲響,濃密得近乎粘稠的、帶著強烈刺鼻甜腥氣味的慘白色煙霧,如同妖魔的觸手,瞬間從香爐中騰起,瘋狂地彌漫開來,迅速吞噬了整個房間。這煙霧詭異非常,不僅濃重得遮擋了一切視線,更帶著一股強烈擾亂人心智、扭曲感知的邪惡力量。
幾乎就在現實世界被詭異煙霧籠罩的同一刹那,影宅之中,正要將那柄致命短刃徹底刺入周影胸口的獵人,動作猛地一滯!他周圍原本就極度扭曲、不穩定的環境,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沸騰油鍋,變得更加狂亂破碎,牆壁上那些血管狀的紋路瘋狂地搏動、虯結,地上的影穢如同被燒開的瀝青般劇烈翻湧、嘶叫,連他自身那原本穩定無比的鏡像軀體,都出現了明顯的波動和重影,仿佛信號不良的影像!
“怎麽回事?!何方幹擾?!”獵人驚怒交加,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強大而混亂的幹擾力,正從現實世界蠻橫地穿透而來,嚴重破壞了影宅本就脆弱的穩定結構。
周影豈會放過這千鈞一發、用巨大代價換來的生機!她凝聚起最後的力量,猛地向旁邊一撲,身體撞入一扇因環境劇震而突然變得如同水波般蕩漾不定的門扉光影,險之又險地脫離了獵人那致命攻擊的範圍,沒入了後方一片更加混沌、色彩狂亂的光影之中。
現實中的周綰君,因為大量吸入那詭異濃煙,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充斥著無數扭曲的幻聽,眼前光影亂閃,五彩斑斕的斑點與扭曲的人臉交替出現,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立刻昏厥過去。她強撐著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意識,模糊的視線看到銅盆的水麵中,周影那黯淡虛弱的身影終於擺脫了獵人的追殺,如同溺水者般,沉入了一片混沌狂亂的光影漩渦,消失不見。
影宅內,獵人並未立刻追擊。他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狂亂背景中如同礁石。他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扭曲跳躍的光線下,仿佛活過來般微微蠕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依舊有些微波動的手掌,又抬眼望向周影消失的那片混沌區域,眼神晦暗不明,深處似乎有複雜的計算在飛速進行。
“有意思…”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被周圍的噪音吞噬。然後,他手腕極其輕微地一翻,一件小東西從他指尖彈出,劃過一道近乎完美的、冷靜到冷酷的弧線,精準地落在了周影剛才消失的位置附近,那灘尚未平複的、如同沸水般的影穢之上。
那是一片青銅鏡的碎片,邊緣不規則,帶著古老的鏽跡,隻有指甲蓋大小,但上麵卻用一種古老的工藝,清晰地刻著一個徽記——一個周綰君曾在王老爺書房隱秘處見過的、屬於王家的、絕不外傳的標記!
碎片落在影宅那汙濁不堪、仿佛浸滿膿血的地麵上,並未沉沒,反而微微閃爍著一種獨立於周圍環境的、冰冷的、金屬質感的微光,像一個被刻意留下的、充滿嘲諷與挑釁的謎題,又像一個冰冷無情的、指向明確的警告。
近一個世紀後的同一個夜晚,月光以同樣清冷的角度,透過百葉窗,灑在周晞忙碌的身影上。
她在整理太姥姥冬梅留下的那個散發著樟木和時光氣息的老舊木箱時,指尖突然被箱底一個堅硬的凸起物硌了一下。她微微蹙眉,耐心地撥開那些已經泛黃發脆、質地如同幹燥蟬翼的舊衣物,指尖觸到了箱底木板上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小凹陷。輕輕按壓,伴隨著一聲細微的“哢噠”聲,一個隱藏的薄薄暗格彈了下來。裏麵沒有灰塵,隻有一小塊被褪色絲絹小心翼翼包裹著的物事,靜靜地躺在那裏,仿佛在等待了漫長時光。
她屏住呼吸,用指尖輕輕揭開那已然脆弱的絲絹,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境。當裏麵的東西暴露在眼前時,她的呼吸驟然一停,瞳孔微微收縮。
那是一片青銅鏡的碎片,邊緣不規則,帶著歲月沉澱下的斑駁鏽跡,大小和她的大拇指指甲蓋相仿。讓周晞心頭巨震、寒意陡生的是,在這片碎片的邊緣,用一個她從未見過、但直覺感到古老而詭異的工藝,刻著一個模糊卻依然可以清晰辨認的徽記——與她這些日子,在太姥姥斷斷續續的錄音、以及她自己翻查的零星家族故紙堆中,反複出現的那個王家標記,一般無二!
碎片觸手冰涼刺骨,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膚,直滲骨髓,像是承載了太多跨越時空的怨念與秘密。周晞捏著這片突如其來的碎片,窗外的車水馬龍仿佛瞬間遠去,恍惚間,她似乎聽到了來自遙遠時空彼岸的、金鐵交擊的刺耳廝殺聲,和一個冰冷得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如同判決般的警告,在她耳邊幽幽回蕩。
“鏡像獵人…究竟是誰的人?”周晞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無意識地將心中的疑問低喃出聲,與近一個世紀前,她的先輩周綰君在驚魂未定後,於心底發出的詰問,詭異地重合。
而這枚帶著明確王家標記的碎片,在那個凶險的影宅中被獵人留下,又意味著什麽?是獵人與王家暗中勾結、沉瀣一氣的鐵證?還是那個身份不明的獵人,故意留下的、指向王家核心的線索與挑釁?
寂靜的房間裏,隻有她手中那片冰涼的青銅碎片,在窗外透進的、同樣冰冷的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謎一樣的光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