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鏡中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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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室幽深,唯有那麵名為“本源”的古鏡散發著幽幽冷光。鏡框上鐫刻的符文仿佛活了過來,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蠕動著,如同擁有生命的蛇群。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灰塵與某種說不清的、古老而腐朽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歲月的沉重。
    周綰君站在鏡前,手中的古鏡碎片突然變得灼熱,仿佛握著一塊剛從爐火中取出的炭。那熱度並非均勻散布,而是順著她掌心的紋路蜿蜒爬行,帶著某種詭異的生命力。
    “怎麽了?”王明陽的聲音在石室中顯得格外清晰。他敏銳地察覺到周綰君身體的僵硬,那雙總是沉穩的手此刻正微微顫抖。
    周綰君沒有回答。她的全部感官都被眼前的本源之鏡所攫取。鏡麵不再平整如初,而是泛起層層漣漪,如同被雨水擊打的湖麵,一圈圈波紋向外擴散,打碎了石室原本的倒影。
    張老手中的羅盤發出刺耳的嗡鳴,指針瘋狂旋轉,最終“哢”的一聲停滯,指向那麵詭異的古鏡。“此物非同小可,其內蘊藏的靈力遠超我等想象。”
    鏡麵中央的波紋逐漸平息,顯現出的不是他們三人的身影,而是一個被無數光之鎖鏈纏繞束縛的身影。那些鎖鏈並非實體,卻比任何金屬都要堅固;它們穿透那女子的肩胛、手腕和腳踝,將她懸吊在鏡中的虛空之中,如同一個被釘在命運十字架上的殉道者。
    周綰君的呼吸驟然停止。
    即使十五年過去,即使鏡中的身影模糊不清,她也絕不會認錯那溫柔的輪廓。
    “母親...”這兩個字從她唇間逸出,輕得如同歎息,卻在寂靜的石室中激起回響。
    鏡中女子仿佛聽到了呼喚,緩緩抬起頭來。那是一張與周綰君極為相似的麵容,隻是更加溫婉柔和,眉宇間鐫刻著歲月無法抹去的優雅。她的雙眼如同被雨水洗過的秋湖,盛滿了難以承載的悲傷與溫柔,卻在看到周綰君的瞬間,綻放出難以言喻的光芒。
    “綰...君...”鏡中女子的嘴唇未動,聲音卻直接在周綰君腦海中響起,微弱如風中殘燭,卻清晰得令人心碎。
    王明陽倒吸一口冷氣,手中的符紙無意識地飄落在地:“這不可能!周夫人已經...”
    張老麵色凝重如鐵,手中的羅盤再次劇烈震動:“那不是活人,是殘魂被強行拘禁在此!好狠毒的手段,竟將魂魄剝離肉身,囚於鏡中!”
    周綰君踉蹌向前,顫抖的手指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鏡麵。十五年過去了,自從母親在那場所謂的“意外”中離世,她無數次在夢中追尋的身影,竟在這詭異的鏡中重逢。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母親哼著童謠哄她入睡的夜晚,母親手把手教她辨認古籍文字的午後,母親臨行前那個欲言又止的擁抱...
    “母親,真的是您嗎?”她的聲音嘶啞,眼中已有淚光閃爍,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她是守鏡人,她不能示弱,即使麵對這撕心裂肺的重逢。
    鏡中女子——周夫人林素心,溫柔地望著女兒,眼中滿是憐惜與痛苦。她試圖抬手,卻被光鎖束縛,隻能微微搖頭:“你不該來...這裏...”
    就在這一刻,整麵本源之鏡突然光芒大盛,刺目的光線讓三人都下意識地抬手遮擋。一個冰冷、空靈的聲音在石室中回蕩,帶著奇特的回響,仿佛無數個聲音在同時說話:
    “多麽感人的重逢啊。”
    鏡麵右側,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漸凝聚。它有著人形的輪廓,卻完全由鏡麵碎片組成,折射出萬千光影,令人難以看清真實樣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矛盾——既虛無又實在,既遙遠又近在眼前。
    “鏡靈!”張老厲聲道,手中已捏起法訣,一道金光自他指尖迸發,卻在接近鏡麵時如泥牛入海,消失無蹤。
    鏡靈發出低沉的笑聲,那笑聲中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守鏡人一脈,真是執著得可愛。三代人,前赴後繼,就為了封印我這麽一個‘存在’。”
    周綰君緊握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放開我母親!”
    鏡靈悠然飄至林素心的鏡像旁,一根由光組成的手指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放開她?你可知道,原本該被囚禁在這裏的,應該是誰?”
    不等周綰君回答,鏡靈突然轉向她,聲音陡然變得尖銳:“本該是你啊,周綰君!”
    石室內一片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你說...什麽?”周綰君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上,如同冰冷的蛇在肌膚上爬行。
    鏡靈的笑聲在石室中回蕩,帶著殘忍的歡愉:“讓我告訴你一個有趣的故事吧,關於你們守鏡人一脈的...真相。”
    鏡麵的景象突然變化,顯現出另一幅畫麵——一個與林素心容貌相似的老者,正站在本源之鏡前,神情肅穆而絕望。
    “初代守鏡人,林守義。”張老喃喃道,認出了畫麵中的人物,“傳說中他發現了這麵古鏡的奧秘,並創立了守鏡人一脈。”
    鏡靈的聲音如同毒蛇般滑入他們的耳中:“林守義是第一個發現我存在的人,也是第一個試圖封印我的人。但他很快意識到,以人類之軀,根本無法完全封印我這樣的存在。於是他找到了一個方法——”
    鏡中畫麵變化,顯現出林守義在一本古籍上發現某種秘法的場景。那古籍的紙張已經泛黃,上麵的文字詭異而古老。
    “他可以將我封印在一個特殊的‘容器’中,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後人體內。這樣,隨著一代代血脈傳承,我的力量將被永遠壓製。”
    周綰君感到喉嚨發幹,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陰雲般籠罩心頭:“所以...”
    “所以,守鏡人一脈的使命,從來就不是守護這麵破鏡子。”鏡靈的聲音充滿譏諷,“而是守護那個秘密——他們家族中,永遠有一個成員,體內封印著我!”
    王明陽震驚地看向周綰君:“所以周家每一代都...”
    “都會有人早夭,或者發瘋,或者離奇死亡。”鏡靈接話道,語氣輕快得像在討論天氣,“那是封印鬆動的代價。當然,你們守鏡人更願意稱之為‘命運的詛咒’,不是嗎?”
    周綰君想起父親曾說過,周家血脈被詛咒,每一代都不得善終。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守護鏡子而招致的災禍,從未想過真相竟是如此殘酷。那些族譜上早夭的名字,那些神秘瘋癲的祖先...原來都不是意外。
    鏡靈繼續它的故事,聲音中帶著戲劇性的起伏:“按照傳統,封印應該傳遞給下一代,由新的容器接替舊的。但到了這一代,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鏡麵畫麵再次變化,顯現出年輕時的林素心,她站在本源之鏡前,手中光芒大盛,那光芒純淨而強大,遠超周綰君所見過的任何靈力。
    “你的母親,林素心,是曆代守鏡人中天賦最高的。她本該是最完美的容器,足以將我封印數百年。”鏡靈的聲音突然變得陰冷,“但她遇見了一個人——你的父親,周文淵。”
    畫麵中,林素心與一位溫文爾雅的男子相遇、相戀,最終結為連理。那些畫麵美好得如同夢境,卻帶著令人心碎的預兆。
    “她愛上了他,甚至為他甘願放棄守鏡人的職責。更糟糕的是,她害怕將來生下孩子,會讓孩子繼承這個命運。於是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蠢事——”
    鏡中顯現出林素心在一處隱秘祭壇前,進行某種儀式的場景。她麵色蒼白,汗如雨下,一道光芒正從她體內被強行剝離。
    “她強行剝離了體內大部分封印力量,將它們轉移到了別處。這使她變成了一個普通人,能夠與愛人過上平凡的生活。但後果是...”
    “封印鬆動了。”張老沉聲道,眼中滿是震驚,“十五年前的靈氣異動,原來是因為這個!”
    鏡靈冷笑:“沒錯。而我,抓住了這個機會。”
    畫麵變得黑暗而恐怖,顯現出王家人在鏡靈誘導下,策劃那場導致林素心死亡的“意外”。那些對話片段、那些陰險的謀劃,如同一把把利刃刺入周綰君的心髒。
    “我指引王家找到了你的母親。我本以為,她的死亡會徹底解除封印,卻沒想到...”鏡靈的聲音突然充滿惱怒,“這個愚蠢的女人,在臨死前竟將自己的殘魂與剩餘的封印力量融合,強行維持住了封印!”
    周綰君淚流滿麵,終於明白了所有真相。母親不是為了守護鏡子而死,而是為了守護她——為了不讓自己體內的封印轉移到女兒身上!那些童年時無法理解的片段此刻串聯成線:母親臨行前異常漫長的擁抱,那句“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的囑托,還有那個塞在她手中的護身符...
    “所以你把她的殘魂囚禁在這裏。”周綰君聲音嘶啞,眼中燃燒著怒火,那火焰幾乎要衝破她的瞳孔。
    鏡靈悠然道:“正是。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在侵蝕她的靈魂,同時尋找下一個合適的容器——也就是你,周綰君。”
    它飄近鏡麵,幾乎要衝破鏡麵來到現實:“而現在,時機終於成熟。隻要你自願接過這個封印,我就放了你母親的殘魂。否則...”
    纏繞在林素心身上的光鎖猛然收緊,使她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
    “否則,我會讓她嚐盡痛苦,再徹底吞噬她的靈魂!”
    周綰君渾身顫抖,麵臨著她人生中最殘酷的抉擇。
    封印鏡靈,意味著母親的殘魂很可能徹底消散,那將是她第二次失去母親,而這一次將是永別。
    不封印,鏡靈降臨,必將生靈塗炭,無數家庭將經曆她曾經曆過的痛苦。
    鏡中的林素心艱難地抬起頭,對著女兒溫柔而堅定地搖頭。她的嘴唇輕輕開合,用口型說道:
    “動手...”
    那兩個字無聲無息,卻比任何聲音都要清晰地傳入周綰君心中。那是母親的選擇,為了保護女兒,也為了保護這個她曾深愛過的世界。
    周綰君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石室的地麵上,綻開一朵朵淒豔的血花。一邊是蒼生大義,一邊是至親之人,這選擇太過殘忍。
    “我...”她剛要開口,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無比清晰:
    “用我...代替她。”
    周綰君渾身一震:“周影?”
    那是她體內另一個存在,那個自稱“周影”的意識。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共享一體,時而爭執,時而合作,早已成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影是她鏡中的倒影,是她內心深處不願麵對的另一個自己,也是她最親密的戰友。
    “用我的意識,代替你母親的位置。”周影的聲音平靜而決絕,“我本就是你在鏡中的倒影,是你的另一麵。我有能力暫時束縛鏡靈,完成封印。”
    “不!這不行!”周綰君在心中呐喊,“你會...”
    “我會消失,我知道。”周影輕笑一聲,帶著她熟悉的桀驁,“但這不正是我存在的意義嗎?保護你,無論以何種方式。”
    現實中的王明陽和張老察覺到了周綰君的異常。她的左眼突然變得漆黑如墨,右眼卻亮如燦金,身體微微顫抖,仿佛在進行某種內在的鬥爭。她周圍的空氣開始扭曲,如同夏日熱浪中的景象。
    “周小姐,你怎麽了?”王明陽擔憂地問,手中的符紙已經準備好隨時出手。
    鏡靈也注意到了這一變化,它警惕地後退:“怎麽回事?你體內有什麽?”
    周綰君沒有回答,她在與周影做最後的爭辯。
    “一定有別的辦法!我們一定能找到兩全其美的方案!”
    “有時候,綰君,我們必須選擇犧牲。”周影的聲音異常溫柔,這是周綰君從未聽過的語氣,“讓我為你做這件事。讓我為你...和你的母親。”
    鏡靈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突然暴怒:“你在耍什麽花招?立刻做出選擇,否則——”
    它猛地收緊光鎖,林素心的鏡像發出痛苦的呻吟,那聲音如同利刃刺入周綰君的心髒。
    這一景象刺激了周綰君,也堅定了周影的決心。
    “記住,綰君,”周影的聲音越來越遠,仿佛正在脫離她的意識,“無論發生什麽,活下去。你是周綰君...永遠都是...”
    “不!周影!回來!”周綰君在心中呐喊,卻感覺體內某種東西正在被抽離,那種空虛感讓她幾乎窒息。
    現實中,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周綰君體內爆發。那不是攻擊鏡靈的力量,而是一道純粹的光,從她額頭射出,直衝本源之鏡。那光芒如此純淨,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的勇氣與犧牲。
    “這是什麽?”鏡靈驚恐地後退,它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意識能量。那光芒中蘊含的力量讓它感到恐懼,那不是尋常的靈力,而是某種更為本質的存在。
    光芒衝破鏡麵,進入鏡中世界,化作一個模糊的人形——那是周影最後的形態。他的輪廓與周綰君極為相似,卻更加銳利,如同鏡麵反射出的另一個版本的她。
    周影的光影衝向林素心的殘魂,與她融為一體,然後反向纏繞住鏡靈。光鎖不再是束縛林素心的工具,反而成為禁錮鏡靈的枷鎖。那些原本刺穿林素心的鎖鏈,此刻如同活物般轉向,將鏡靈緊緊纏繞。
    “不!不可能!一個鏡像意識,怎麽可能...”鏡靈驚恐地掙紮,卻發現自己無法掙脫這新生的束縛。周影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鏡靈本質的挑戰,他是鏡中之影,卻擁有了超越鏡像的意誌。
    周綰君淚眼模糊地看著鏡中發生的一切。她看到周影的光影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著釋然與不舍,然後徹底消散,與封印融為一體。而母親的殘魂,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出了鏡麵,化作點點光芒,如同夏夜中的螢火,漂浮在她麵前。
    “母親...”周綰君伸手,觸碰那些光點。光點溫暖而柔和,如同母親曾經的擁抱。
    光點溫柔地環繞著她,最後凝聚成一個小小的光球,落入她手中的古鏡碎片。那碎片微微發熱,仿佛有了生命。
    鏡靈被無數光鎖重新拉回鏡中深處,它的咆哮漸漸遠去:“這還沒完,周綰君!封印已經脆弱不堪,我終將歸來...當你最脆弱的時候...我會...”
    本源之鏡的鏡麵逐漸恢複平靜,最後隻映照出石室中的三人。那些符文不再蠕動,恢複了死物的沉寂。
    一切突然結束得如此之快,快到讓人難以置信。
    王明陽和張老麵麵相覷,都不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
    “周小姐,剛才那是...”張老遲疑地問,他的羅盤已經停止了嗡鳴,指針無力地垂落。
    周綰君緊緊攥著手中的古鏡碎片,感受著其中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溫暖——那是母親殘魂的溫暖,也是周影最後留下的禮物。兩塊碎片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出接縫。
    她抬起頭,眼中既有悲傷,也有前所未有的堅定。那雙眼睛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承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重量。
    “我們走。”她輕聲說,聲音卻不容置疑。
    “可是封印...”王明陽看向恢複平靜的本源之鏡,那鏡麵此刻普通得如同任何一麵古鏡。
    “暫時完成了。”周綰君轉身走向石室出口,步伐堅定,“但不會持續太久。”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碎片,在那光滑的鏡麵上,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卻似乎有哪裏不同了。
    倒影中的她,左眼漆黑如夜,右眼燦金如日,嘴角勾起一個她從未有過的、屬於周影的弧度。
    然後,那倒影對她眨了眨眼。
    周綰君深吸一口氣,沒有驚訝,隻是微微點頭。原來犧牲從不意味著徹底的失去,那些我們愛過的人,總會以某種形式繼續存在。
    周影犧牲了自己,但或許...並非完全消失。
    而前方的路,還很長。
    “鏡靈終將歸來。”她輕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石室中回蕩,“而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做好準備。”
    走出石室的刹那,她仿佛聽到腦海中回蕩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卻清晰:
    “沒錯,我們會的。”
    遠在鏡中的最深處,被光鎖纏繞的鏡靈忽然睜開雙眼,它的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封印確實完成了,但有些種子已經種下,隻待合適的時機發芽。
    而周綰君手中的古鏡碎片,在無人注意的瞬間,閃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暗色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