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斷魂崖前葬知音,寒江猶唱葬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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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通帶著幸存的手下狼狽逃回袁州時,整個人像是從血水裏撈出來的。他踉蹌著衝進通泰商行,第一句話就是:“快!去聽竹苑!告訴林大家……葉兄他……”
話沒說完,就泣不成聲。
聽竹苑的侍女來報時,林湘玉正在給窗台上的蘭草澆水。聽到“葉先生為掩護孫掌櫃,墜了斷魂崖”幾個字,她手中的水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清水漫過青磚,打濕了她的裙角。
“你說什麽?”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讓人心驚的顫抖。
侍女嚇得跪在地上,重複了一遍孫通的話:“孫掌櫃說,葉先生把馬匪引到斷魂崖,最後……最後跳崖了……”
林湘玉站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想起三日前,他說“等我回來,講葬花吟給你聽”;想起他接過錦囊時,指尖的溫度;想起他望著竹影時,那雙藏著無數秘密的眼睛……
怎麽會?那個算無遺策、身手不凡的葉飛羽,怎麽會就這麽死了?
“備馬。”她忽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去野雲渡。”
野雲渡的風,是帶著刀子的。
林湘玉的馬車駛入隘口時,車輪碾過地上的血痂,發出“咯吱”的悶響,像在啃噬骨頭。她撩開車簾,映入眼簾的是成片的屍體——馬匪的、護衛的,橫七豎八地疊在官道上,斷刀插在石縫裏,箭簇沾著腐草,連空氣都被血浸透,聞起來又腥又甜,膩得人發慌。
“林姑娘,前麵就是斷魂崖了。”侍衛統領勒住馬韁,聲音裏帶著難掩的忌憚。他跟著鳳凰郡主走南闖北,見過屍山血海,卻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數百具屍體圍著一處斷崖,像在舉行一場詭異的獻祭。
林湘玉沒說話。她踩著車夫的背下車,月白色的襦裙掃過地上的血漬,立刻染上了暗紅的印子,像雪地裏綻開的梅。她的目光越過屍堆,直直落在崖邊那片崩塌的土石上——那裏的血色最深,碎石堆裏還嵌著半片青衫布,被風吹得微微顫動。
孫通跪在崖邊,背影佝僂得像塊被雨水泡透的木頭。聽到腳步聲,他猛地回頭,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看到林湘玉時,嘴唇哆嗦著,眼淚先滾了下來:“林大家……葉兄他……他就從這兒掉下去的……我拉不住他……我沒拉住……”
他語無倫次地比劃著,說葉飛羽如何用連弩射倒第一個馬匪,如何用震天雷炸開一條血路,如何讓他帶著銅料先走——說到最後,他猛地用頭撞向地麵,額頭撞在碎石上,立刻滲出血來:“是我沒用!我就該跟他一起死!”
林湘玉抬手,製止了他的自虐。她走到崖邊,腳下的石頭鬆動,滾下去半塊,墜入深淵後連回響都聽不到。崖下的雲霧像活物,翻湧著、咆哮著,時而漫上來,沾在她的睫毛上,涼得刺骨。
“下去找過了?”她問侍衛統領,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回林姑娘,派了三個擅長攀岩的兄弟,綁著繩索往下探了五十丈,”統領低著頭,聲音發澀,“霧太大,風太急,繩索都被吹得打結,再往下……怕出事。”
五十丈。還夠不到底。
林湘玉點點頭,沒再追問。她轉身,看向身後的侍衛:“取件粗麻布來。”
侍衛們愣住了。孫通也停了哭,茫然地看著她。
很快,一件粗糙的生麻孝衣被遞過來,是用裝糧食的麻袋改的,針腳歪歪扭扭,邊緣還帶著毛刺。林湘玉接過,當著所有人的麵,緩緩脫下了那件繡著蘭草的外裳——那是她平日裏見客的禮服,象征著鳳凰郡主府的體麵。
月白色的襦裙外,她將那件刺目的生麻孝衣,一層一層地裹上。生麻的纖維刮著皮膚,像細小的刀子在割,可她臉上沒半點表情,隻是係腰帶時,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這無聲的舉動,比任何哀哭都更令人心驚。孫通張了張嘴,想說“林大家不必如此”,卻發現喉嚨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知道,這孝衣一穿,就意味著什麽——在她心裏,葉飛羽早已不是普通的“葉先生”。
香案是臨時搭的,用三塊方正的石頭支著一塊木板。香是劣質的線香,燒起來有股焦味;燭是粗製的牛油燭,燭淚淌得亂七八糟。林湘玉親自倒了三碗酒,是孫通拚死帶回來的那壇“玉泉春”,清澈得像水,烈得像火——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點念想。
她還帶來了一疊紙錢,是用竹漿紙裁的。這種紙堅韌,燒起來慢,火苗舔著紙麵時,會發出“滋滋”的響,像有人在低聲說話。林湘玉一張張地投進火盆,看著那些被他賦予新生的紙,最終化為灰燼,被風卷著,打著旋兒墜入深淵。
“先生曾說,這紙能傳千年,”她輕聲說,像是在對火盆裏的灰燼說話,“如今看來,再堅韌的東西,也敵不過一把火。”
孫通“咚”地跪倒,對著深淵重重叩首:“葉兄!是我孫通對不起你!你教我釀酒造紙,我卻連你的屍首都找不到……我該死!我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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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磕得太狠,額頭很快見了血,混著眼淚淌下來,在地上暈開一小片紅。
林湘玉沒攔他。她拿起第一碗酒,走到崖邊,手臂一揚。
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很快被風吹散,成了細小的水珠,像一場微型的雨,墜入雲霧裏。
“第一碗,敬先生慧眼識珠,”她的聲音被風撕得有些碎,“以竹造紙,以穀釀酒,澤被袁州。”
第二碗酒,她灑得很慢:“第二碗,敬先生臨危不亂,以一敵百,護通泰周全。”
說到“護通泰周全”時,她的目光掃過孫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他護的,又何嚐隻是通泰?
第三碗酒,她端了很久。碗沿抵著下巴,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聽竹苑的玉杯。她想起他講“黛玉葬花”時,說“花謝了,有人葬;人沒了,誰來記?”當時她還笑他“太過傷感”,如今才知,他說的都是真的。
一滴淚砸進酒碗裏,漾開一圈漣漪。她仰頭,將酒連同那滴淚一起潑出去,聲音裏終於帶了哭腔:“第三碗……敬先生……故事沒講完……”
風忽然大了,卷著她的聲音往崖下鑽,像是要把這句話帶給深淵裏的人。
孫通哭得更凶了。侍衛們都低著頭,沒人敢看這場景——這個平日裏清冷如冰的林大家,此刻像一株被狂風摧折的蘭草,所有的堅韌都碎成了淚。
“林大家……”孫通哽咽著,“我們……我們再想想辦法,一定能找到葉兄……”
林湘玉沒理他。她忽然退後兩步,站到香案前,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她的眼神變了。那種哀慟還在,卻多了一種近乎淒厲的決絕。她開口唱了起來,調子是《石頭記》裏的,是他教她的,可詞,卻被改得麵目全非: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力,在空曠的崖頂回蕩。侍衛們愣住了,孫通也忘了哭——這歌聲太哀,太怨,像有無數根針,紮得人心裏發疼。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她的腳步隨著調子移動,像在跳舞,又像在踉蹌。生麻孝衣在風中鼓蕩,像一麵褪色的幡。她的目光始終望著深淵,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雲霧,看到那個青衫磊落的身影。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唱到這裏,她的聲音忽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儂今葬君君知否?他年葬儂知是誰?!”
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尾音被風卷著,在崖壁間來回碰撞,發出嗡嗡的回響,像是群山都在應和這悲慟。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兩不知”三個字出口,她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摳著地上的碎石,指節白得像要折斷。這一次,她沒再忍,壓抑的哭聲終於衝破喉嚨,像受傷的小獸,在空曠的崖頂回蕩。
沒人敢上前。
孫通看著她顫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她對葉兄的情意,遠比他想的要深。深到可以放下身段,穿上孝衣;深到可以不顧體麵,當眾哀歌;深到……把自己的生死,都和那個墜崖的人綁在了一起。
哭了很久,林湘玉才慢慢止住淚。她扶著香案站起來,臉上淚痕未幹,卻已經恢複了平靜,隻是眼神裏,多了一種死寂的空。
“收拾一下,回城。”她啞聲道。
侍衛們開始清理現場。孫通被兩個護衛架著,還在抽噎。一個年輕的侍衛在搬動一塊碎石時,忽然“咦”了一聲。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扒開碎石堆,撿起一個東西——是半截鐵管,扭曲變形,管口還沾著暗紅的血。
“是葉先生的連弩!”孫通一眼就認出來了,掙紮著要撲過去,“還有!那裏!有片衣角!”
崖邊的石縫裏,卡著一片青衫布,邊緣被撕裂,染著黑紫色的血,是葉飛羽常穿的那件。
侍衛把連弩殘骸和衣角遞給林湘玉。她隻是掃了一眼,沒接。侍衛會意,小心地收進懷裏。
就在她轉身要走時,指尖忽然觸到石縫裏一個堅硬的東西。她頓了頓,伸手摳了出來。
是半枚玉佩,羊脂白的,上麵雕著雲紋,可惜斷了一半,斷裂處還沾著暗紅的血。她認得這玉佩——聽竹苑論道那天,他抬手時衣襟滑開,露過一角,她當時還問“是好玉”,他笑說“家傳的,不值錢”。
原來,他說的“不值錢”,是騙她的。
她攥緊玉佩,冰涼的玉麵硌得掌心生疼,斷口處的棱角甚至劃破了皮膚,滲出血來。可她沒鬆手,就那麽緊緊攥著,指節白得像要折斷。
這一次,眼淚沒再流。她隻是最後看了一眼那片雲霧翻湧的深淵,然後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
生麻孝衣在風中鼓蕩,像一麵招展的旗,刺得人眼睛疼。
崖頂很快空了。隻剩下未燃盡的香燭在風中搖晃,紙錢的灰燼粘在石頭上,像一層薄薄的雪。那片染血的青衫衣角,不知被誰碰了一下,從石縫裏飄落,打著旋兒,墜入了剛剛潑過酒的深淵,像一隻折翼的蝶。
而此刻的濁水河畔,蘆葦叢裏,一個失憶的青年正蜷縮著。他渾身是傷,額頭上的血痂粘住了頭發,懷裏揣著一個濕透的錦囊,裏麵的清心丹化了一半,還有半張紙,上麵“絳珠還淚”四個字,正被河水慢慢暈開,變得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裏,隻是覺得心口很空,像被人剜走了一塊。他下意識地抱緊雙臂,望著遠處連綿的山,眼裏滿是茫然。
風從河麵吹來,帶著水汽的腥氣,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歌聲,很輕,很哀,像是有人在唱:
“儂今葬君君知否?他年葬儂知是誰……”
他聽不懂,卻莫名地,眼角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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