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知即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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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初開?宇宙爆炸?不存在的。
    淩逍的“出生”,更像某種終極存在的無聊自省。沒有啼哭,沒有溫暖繈褓,隻有冰冷到令人窒息的“全知”瞬間灌入意識。他懸浮在無垠的虛空中,腳下是緩緩旋轉的星雲,像一塊灑滿鑽石的天鵝絨。但這壯麗景象在他眼中自動解構:螺旋臂是引力與暗物質拉扯的軌跡,恒星是持續核聚變的巨大反應爐,斑斕星雲是特定波長電磁輻射的視覺欺騙。
    “哦,氫核聚變,碳氮氧循環……效率一般。”他心念微動,指尖一粒塵埃驟然坍縮、點燃,瞬間走完一顆恒星百億年的生命旅程,在萬分之一秒內化作超新星爆發。熾白光焰吞沒附近星域,狂暴能量流能輕易撕裂星係。淩逍卻隻覺掌心微暖,像擦亮一根火柴。
    “還是冷。”他低語。物理層麵的溫度對他毫無意義,那刺骨的冷,源於靈魂深處。
    他嚐試“聽”。宇宙背景輻射的嘶嘶低鳴被拆解成不同頻率的波,黑洞吞噬物質發出的引力波尖嘯如同指甲刮過黑板,一顆垂死恒星內核的呻吟精準對應著鐵元素聚變的崩潰方程式。他屏蔽掉這些“噪音”,將感知投向更遠。
    一顆蔚藍行星躍入“視野”。青山疊嶂,碧水蜿蜒,炊煙從白牆黛瓦的村落嫋嫋升起。黃發垂髫追逐嬉鬧,村婦在溪邊捶打衣物,漢子們扛著鋤頭走向田間。粗布衣衫摩擦的窸窣,雞鳴犬吠,風吹稻浪的沙沙,鐵匠鋪叮當的敲擊……無數聲音信息湧入。
    淩逍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精準捕捉到其中一段對話:
    “……村東頭王寡婦新醃的酸菜,晌午給老趙家送一壇去。”
    “中!再捎筐新下的雞蛋!”
    沒有算計,沒有對力量的敬畏,隻有最簡單的人情冷暖。像一顆裹著粗糲糖衣的酸梅子,猝不及防砸進他一片死寂的識海。
    “就這了。”念頭落定,不容置疑。
    青石鎮依山傍水,幾十戶人家沿一條青石板主街錯落排開。村口歪脖子老槐樹下,常有三五老人捧著粗陶碗閑話家常。當那個穿著灰撲撲麻布衣的青年背著個癟癟的包袱出現在村口時,渾濁的老眼裏隻掠過一絲好奇。
    “後生,打哪兒來啊?”豁牙的李老漢嘬著旱煙問。
    青年——淩逍,停下腳步,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卻刻意放空,模仿著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北邊,遭了災,逃荒來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沙啞。他必須將自身的存在感壓縮到極限,像一個真正的凡人。這比捏爆一顆恒星難多了,力量像洶湧的暗潮,在他體內奔突咆哮,每一秒都需要強大的意誌力去約束,否則僅僅是“存在”本身,就足以讓這個脆弱的村落化為基本粒子。
    “唉,這世道……”李老漢歎了口氣,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咱青石鎮地偏,還算安穩。村西頭靠山腳有片坡地,荒著,你要不嫌棄,拾掇拾掇,搭個窩棚先落腳?”
    “謝老丈。”淩逍微微躬身,動作有些刻意模仿的生硬。他轉身朝村西走去,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努力感知著這“平凡”的觸感——鞋底粗麻布與石麵摩擦的滯澀,石板縫隙裏頑強鑽出的小草掃過腳踝的微癢。身後,李老漢對旁邊人嘀咕:“瞧著是個能吃苦的後生,就是眼神有點空落落的,怪可憐。”
    村西頭果然荒僻。一片長滿雜草的緩坡背靠莽莽青山,坡下一條小溪潺潺流過。坡地上散落著幾塊不成形的條石,半截埋在土裏,風吹日曬,棱角磨得圓潤。遠處幾棵老樹虯枝盤結,幾隻麻雀在枝頭嘰喳。陽光透過葉隙灑下光斑,塵埃在光柱裏飛舞。淩逍的目光追著一粒塵埃,瞬間看透它百萬次撞擊空氣分子的運動軌跡、成分構成、形成年代……他猛地閉眼,強行掐斷這該死的“全知視角”。
    “夠了。”他對自己說。就在這裏,當個力氣稍大、運氣不錯的普通農夫。
    他走向那些半埋的條石。沒有動用任何超越凡俗的力量,隻是彎下腰,手指摳進石縫與泥土的接合處。肌肉在麻布下賁張,青筋在手背微微凸起。他模仿著記憶中凡人的發力方式,腰、腿、臂協同。沉重的條石發出沉悶的呻吟,被一寸寸從大地頑固的懷抱裏拔起。泥土簌簌落下,露出石身潮濕的青苔和斑駁的痕跡。
    “嘿——喲!”他吐氣開聲,模仿著村漢幹活時的號子。條石終於離地,被他扛在肩頭。腳步深深陷入鬆軟的泥土,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腳印。汗水——他特意模擬出的生理反應——順著鬢角滑落,在陽光下閃爍。他感受著肩頭真實的壓力,粗糲石頭摩擦皮膚的微痛,心跳在胸腔裏沉重搏動,汗水浸透後背麻衣的黏膩……這些微不足道的“不適”,此刻卻像久旱的甘霖,滋潤著他幹涸的感官。
    “對,就這樣。”淩逍扛著石頭,走向選定的屋基位置。陽光曬在臉上,暖意融融。溪水聲嘩嘩作響,幾隻水鳥撲棱棱飛起。遠處傳來模糊的犬吠和村婦呼喚孩子吃飯的悠長尾音。他努力將這些聲音當作單純的“聲音”來聽,而不是解析其聲波頻率和發聲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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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著的感覺……”他低聲自語,肩上沉重的條石,仿佛也輕快了幾分。
    幾天工夫,一座簡陋卻異常結實的小院在荒坡上立了起來。院牆是用大小不一的條石和山泥壘砌,縫隙裏塞著幹草。院門是幾根碗口粗的硬木拚成,門軸轉動時發出吱呀的呻吟。兩間小屋,屋頂鋪著厚厚的茅草,牆壁糊了泥巴。最顯眼的,是院子裏開墾出的一片菜畦,泥土被翻整得細碎鬆軟,幾排嫩綠的菜苗怯生生地探出頭。
    淩逍正蹲在菜畦邊,手裏捏著一把用樹枝和藤條勉強捆紮成的“鋤頭”。他小心翼翼地將一株有些蔫了的番茄苗根部鬆動的泥土壓實。指尖拂過幼苗柔嫩的葉片,那細微的絨毛觸感,葉片脈絡清晰的紋路,都讓他感到一種近乎新奇的“未知”。
    “別死啊。”他對著番茄苗輕聲說,語氣裏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張。這株苗的生命軌跡在他眼中本應清晰無比,何時發芽、抽葉、開花、結果、枯萎……但他強行屏蔽了那該死的“預見”。他想要“未知”,想要期待,想要看到這株苗是否能熬過今晚的風,是否會引來第一條蟲子,最終結出的果子是酸是甜。這種“不知道”,奢侈得讓他心頭發顫。
    就在這時,一道小小的黃色身影旋風般衝進院子,帶著一股土腥氣和興奮的嗚咽,一頭撞在淩逍的腿彎上。力道不大,卻足以讓毫無防備的他一個趔趄,指尖剛壓實的那株番茄苗“啪”地被帶倒,脆弱的莖折斷了,嫩綠的汁液滲了出來。
    淩逍僵住了。低頭。
    那是個土黃色的毛團,一隻最多兩三個月大的小土狗。渾身髒兮兮,沾滿草屑和泥巴,濕漉漉的黑鼻子急促地翕動著,尾巴搖得像上了發條,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毫無畏懼地仰望著他,舌頭哈哧哈哧地吐著。
    小狗顯然沒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又往前湊了湊,伸出粉嫩的舌頭,試探性地舔了舔淩逍沾著泥巴的手指。溫熱、粗糙、帶著倒刺的觸感,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淩逍周身那層無形的、隔絕一切的屏障。一種陌生的、毛茸茸的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不加解析地“感受”過另一個生命。小狗急促的心跳像一麵小鼓,血液奔流的嘩嘩聲,肺部快速擴張收縮的氣流摩擦,腸胃蠕動的咕嚕……這些細微的聲響和震動,不再是被拆解的生理數據,而是匯聚成一種鮮活的、蓬勃的生命脈動,直接撞進他的感知。
    淩逍慢慢蹲下來,動作有些遲疑。他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小狗濕漉漉的鼻頭。小狗立刻發出歡快的嗚咽,整個身體都扭動起來,用腦袋去頂他的手心,熱烘烘的。
    “你……”淩逍的聲音有點幹澀,“……踩死我的苗了。” 語氣裏卻沒有多少責備,反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和……新奇。
    小狗歪著頭,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烏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那株折斷的幼苗,又看看淩逍,喉嚨裏發出委屈的“嗚嗚”聲,小尾巴搖動的頻率也慢了下來,帶著點討好的意味。它小心翼翼地湊近那株可憐的番茄苗,伸出粉嫩的舌頭,輕輕舔了舔斷莖處滲出的汁液。
    淩逍看著小狗笨拙的動作,又看看那株夭折的幼苗。菜畦裏其他綠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荒謬的感覺,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開一絲漣漪。那是一種……損失?或者,僅僅是計劃被打亂的些微煩躁?他分辨不清。這感覺太陌生了。
    “算了。”他最終隻是低低說了一句,手指無意識地撓了撓小狗毛茸茸的下巴。小狗立刻發出舒服的呼嚕聲,整個身體軟軟地趴在他腳邊,肚皮貼著溫熱的泥土,一副賴定不走的樣子。
    淩逍沒再驅趕它。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小院。石牆,柴門,茅屋,菜畦,腳邊這個毛茸茸的意外……簡陋得可憐。但陽光曬在背上暖洋洋的,風吹過茅草屋頂發出沙沙的輕響,溪水在不遠處潺潺流淌,還有腳邊傳來的、屬於另一個生命的溫熱觸感和呼嚕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裏混雜著新翻泥土的腥氣、草木的清新、陽光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狗味。
    一種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踏實感,落到了心底。這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貪戀。他拿起那把粗陋的鋤頭,準備再補種一株番茄苗。
    就在這時——
    “嗷嗚——!”
    一聲淒厲悠長的狼嚎,猛地撕裂了黃昏的寧靜,從遠處的山林深處傳來,帶著刺骨的凶戾和血腥氣。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此起彼伏,迅速連成一片,如同躁動的潮水,朝著山腳下的青石鎮方向洶湧而來!村中瞬間雞飛狗跳,孩童的哭喊和婦人的驚叫隱隱傳來。
    腳邊的小土狗猛地豎起耳朵,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喉嚨裏發出恐懼的低吼,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淩逍的褲腿,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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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逍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狼嚎傳來的莽莽山林方向。夕陽的餘暉給山巒鑲上一道血色的金邊。在他的“視野”裏,那方向瞬間鋪展開一幅清晰的動態圖景:
    三十七頭肩高超過五尺、獠牙森然的鐵背妖狼,正以驚人的速度穿梭於密林。它們暗青色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流動的鋼鐵,巨大的腳爪踏碎岩石,腥臭的涎水順著猙獰的嘴角滴落。為首的頭狼體型尤其龐大,額間一撮銀毛如同燃燒的火焰,猩紅的獸瞳中翻湧著狂暴的殺戮欲望。狼群的目標極其明確——青石鎮!它們的氣息如同瘟疫般蔓延,所過之處,弱小的生靈無不瑟瑟發抖,拚命奔逃。
    更深處,淩逍的“目光”穿透了頭狼狂暴的意識表層。一個模糊的印記烙在它靈魂深處,散發著陰冷、貪婪的氣息。這印記並非天然,而是某種拙劣的、帶著強烈惡念的造物,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狼群的凶性,驅趕著它們衝向人煙聚集之地。
    “麻煩……”淩逍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聲音低得像一聲歎息。那並非恐懼,更像是一個好不容易找到清靜角落準備小憩的人,被一群聒噪的蒼蠅打擾時產生的不耐煩。
    他低頭看了看腳邊抖得像篩糠的小土狗,又看了看菜畦裏那些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嫩苗。村中的哭喊和驚叫越來越清晰,帶著絕望的顫音。
    淩逍麵無表情地轉過身,走向他那間簡陋的茅屋。吱呀一聲,柴門被推開,又輕輕合上。他走到屋內唯一能稱作家具的、用幾塊粗糙木板拚成的“床鋪”邊,和衣躺下。茅草屋頂漏下幾縷夕陽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
    他拉過一張散發著幹草氣息的破舊薄毯,隨意地搭在身上,然後翻了個身,麵朝牆壁,背對著門外越來越近的狼嚎與哭喊,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隔絕在外。
    “吵死了。”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帶著濃重的睡意,閉上了眼睛。
    屋外,狼嚎震天,腥風已然席卷而至,衝垮了村口稀疏的籬笆!驚恐的尖叫幾乎刺破耳膜!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他均勻悠長的呼吸聲,和腳邊小土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茅屋角落,那把粗陋的鋤頭,靠牆立著。鋤刃上沾著新鮮的泥點,在昏暗中,一絲微不可查的、非金非石的奇異光澤,在鋤刃邊緣悄然流轉了一瞬,旋即隱沒,仿佛隻是夕陽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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