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金屬甲板的寒氣透過破爛的衣物，如同無數根細針紮進骨頭縫裏。每一次拖行，腰腹間暗銀結晶的裂痕都傳來尖銳的抗議，噬空之種死寂帶來的空虛感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礫。葉塵咬緊牙關，口腔裏彌漫著鐵鏽和自身汙血的腥鹹，深紫色的雙瞳死死盯著前方那片扭曲金屬巨構投下的、更深邃的陰影。
    震動。
    那微弱、規律的引擎脈衝，是這片死寂墳場中唯一的活物心跳，也是他僅存的燈塔。他像一條被剝了皮的蠕蟲，在覆蓋著暗紅色鏽蝕塵埃的甲板上艱難爬行，身後拖出一道刺目的汙痕——暗紫色的幹涸血漬，細碎的暗銀結晶粉末，還有皮膚下搏動紋路蹭掉的死皮。
    距離在縮短。
    巨大斷裂金屬結構形成的縫隙如同怪獸的肋排，越靠近深處，光線越暗，隻剩下應急燈管線斷裂處偶爾迸射的電火花，短暫地照亮布滿撞擊凹痕和能量灼痕的艙壁。引擎的脈衝聲也變得更加清晰，帶著一種苟延殘喘的疲憊。
    三十丈。
    葉塵的動作猛地一頓！
    “門之眼”的被動感知中，前方那片被星艦占據的艙室陰影裏，陡然亮起兩點極其微弱、卻異常警惕的…能量反應！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睜開了冰冷的眼睛！
    有人！
    活的！
    警惕，且充滿了…敵意！
    葉塵的心髒瞬間縮緊！他立刻停止爬行，身體緊緊貼住旁邊一塊冰冷的金屬凸起，將殘存的氣息收斂到極致。腰腹間的暗銀結晶似乎也感應到了威脅，搏動變得極其微弱內斂。
    死寂。
    隻有引擎低沉的脈衝和自身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裏轟鳴。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鋼絲。
    終於——
    “出來！”
    一個冰冷、沙啞、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女性聲音，穿透厚重的金屬艙壁和冰冷的真空聲音通過艦體震動傳導），清晰地刺入葉塵的耳中。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葉塵沒動。深紫色的瞳孔在陰影中收縮。
    “再給你三息。” 那聲音毫無情緒波動，冰冷的倒計時，“三…”
    引擎的脈衝似乎停滯了一瞬，某種能量武器充能的微弱嗡鳴在寂靜中響起。
    “二…”
    葉塵能感覺到，那兩道鎖定的能量反應瞬間變得銳利如針！
    “一！”
    就在最後一聲落下的瞬間，葉塵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吼了出來，聲音在真空環境中微弱得如同蚊蚋，全靠喉部震動傳導給身下的金屬：
    “逃…命…！追…來了…！”
    吼完這句話，他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冰冷的甲板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抽氣都帶出肺部的血腥味。他沒有解釋“追兵”是誰，也沒力氣解釋。是生是死，交給對方判斷。
    死寂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
    引擎的脈衝恢複了。
    那兩道警惕的能量反應，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幾息之後。
    嗤——
    一陣輕微的氣流嘶鳴聲從前方艙壁傳來。
    一塊厚重的、布滿焦黑痕跡的裝甲板，如同斷龍石般向上滑開一小截，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方形缺口。昏黃的光線從內部透出，混合著冷卻液和焦糊的氣味撲麵而來。
    缺口後，站著一個身影。
    女人。
    身材高挑，穿著破損不堪、沾滿油汙的銀灰色製服，勾勒出緊繃而疲憊的線條。一頭暗紅色的短發如同燃燒過的餘燼，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她半邊臉被一副結構複雜的機械義眼覆蓋，猩紅的電子眼閃爍著冰冷而警惕的光芒，死死鎖定著甲板上如同爛泥般的葉塵。完好的那隻眼睛是深褐色，此刻同樣布滿血絲，銳利如鷹隼，審視著他，以及他身後那道觸目驚心的汙痕。
    她的右手握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柄武器，非槍非炮，通體覆蓋著散熱鰭片，槍口閃爍著幽藍色的不穩定能量光芒，槍口正對著葉塵的頭顱。左手則按在腰間一個不斷閃爍紅光的儀器上。
    “汙染源等級…臨界點…但未完全失控…” 她低頭瞥了一眼腰間的儀器，機械義眼和生物眼同時掃過葉塵腰腹間那搏動著的暗銀結晶和尚未完全覆蓋的空洞，眉頭緊鎖，“你是誰？怎麽進來的？‘追來了’是什麽意思？說清楚！”
    她的聲音依舊冰冷，但最初的絕對殺意似乎因為葉塵那句嘶吼和儀器讀數而稍稍壓製。
    葉塵艱難地抬起頭，對上那雙冰冷的眼睛一隻機械，一隻血肉）。喉嚨火燒火燎，他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出來：
    “空…間…亂流…甩…脫…追兵…暫…時…” 他喘息著，目光越過女人，投向缺口內隱約可見的、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引擎噴射口，“航…跡…會…引…它…來…快…走…”
    “航跡？” 女人猛地抬頭，那隻機械義眼瞬間高速聚焦，猩紅的光芒穿透葉塵，仿佛要洞穿他身後的虛空！她顯然也擁有某種空間感知能力！“老雷！” 她猛地回頭朝艙內低吼，“掃描外部空間！墳場邊緣！灰白亂流區！找異常的空間結構傷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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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娘的！又怎麽了？！” 一個暴躁的、帶著濃重鼻音的男聲從艙內深處傳來，伴隨著金屬工具叮當作響，“這破船能動就不錯了！還掃個屁的…” 抱怨聲戛然而止，似乎被女人吼出的信息驚住。
    幾秒鍾後。
    “操！！！” 一聲變了調的驚罵從艙內炸響！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恐懼。“莉亞！真…真他媽有！好大一條‘疤’！暗銀色帶紫光！像他媽被什麽玩意兒捅穿的腸子！正從亂流區往咱們這兒延伸！速度…速度在加快！能量讀數…他娘的爆表了！湮滅級！絕對是湮滅級汙染！”
    名叫莉亞的女人身體瞬間繃緊！機械義眼的紅光瘋狂閃爍！她猛地低頭，再次死死盯住葉塵腰腹間那塊搏動著的暗銀結晶和門扉碎片，又看向甲板上那道源自他身體的汙痕，最後落回葉塵那張灰敗絕望的臉上。
    “是你…” 她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洞悉的寒意，“那‘疤’…是你留下的‘血’？” 她瞬間明白了葉塵那句“航跡會引它來”的含義。
    葉塵艱難地點了點頭，深紫色的瞳孔裏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認命般的疲憊。
    莉亞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一下。她那隻完好的深褐色眼瞳中，掙紮的光芒劇烈閃爍。殺了他？立刻清除汙染源？但外麵那條正在逼近的“湮滅航跡”…殺了他就能阻止嗎？那東西明顯是循著“血味”來的！
    “艦長！怎麽辦？！那‘疤’延伸速度在加快！最多…最多半個時辰！” 老雷的吼聲帶著破音從艙內傳來，恐慌如同實質。
    莉亞握槍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機械義眼冰冷的紅光在葉塵身上反複掃描，似乎在做最後的評估。幾息之後，她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破釜沉舟的厲色！
    “老雷！關閉非必要係統！引擎預熱到臨界點！準備隨時啟動！把那個應急維生拖拽臂弄過來！” 她語速極快地下令，槍口依舊指著葉塵，但命令的內容卻讓葉塵死寂的心湖猛地一顫。
    維生拖拽臂？她…不殺我？
    “你他媽瘋了？！把這汙染源弄進來？！嫌死得不夠快？！” 老雷的咆哮聲充滿了抗拒。
    “執行命令！” 莉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艦長威嚴和一絲瀕臨崩潰邊緣的焦躁，“不弄清楚他是什麽，外麵那東西是什麽，逃到哪都是死！拖進來！醫療艙一級隔離！快！！”
    艙內傳來老雷罵罵咧咧的嘟囔和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
    很快，一個鏽跡斑斑、由幾根液壓杆和金屬網兜構成的簡易機械臂，從缺口內哐當哐當地伸了出來，動作笨拙地懸停在葉塵上方。
    莉亞的槍口依舊沒有移開，機械義眼死死鎖定葉塵：“別耍花樣。進去。敢有任何異動，我會在你汙染這艘船之前，把你連同你肚子裏那塊鬼東西一起打成宇宙塵埃。” 她的聲音冰冷刺骨。
    葉塵看著頭頂那鏽跡斑斑的機械爪，又看了看莉亞那冰冷無情的機械義眼和幽藍閃爍的槍口。沒有選擇。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機械爪落下，冰冷的金屬觸感箍住他殘破的身體，帶來一陣劇痛。他被粗暴地提起，拖向那個散發著昏黃光線的方形缺口。在進入缺口的刹那，他最後瞥了一眼身後冰冷死寂的鋼鐵墳場。
    視野盡頭，那片代表空間亂流的灰白色區域邊緣，一道猙獰的、如同宇宙傷口般的暗銀深紫“疤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他所在的這片殘骸…蔓延！
    缺口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隔絕了冰冷的真空，卻隔絕不了那跗骨之蛆般的…死亡追索。
    星艦內部的光線比外麵更暗。空氣渾濁，充斥著濃烈的機油、冷卻液泄漏、汗水和某種…陳年血跡混合鐵鏽的味道。通道狹窄，艙壁布滿修補的焊痕和裸露的管線，幽綠的應急燈是唯一的光源，將人影拉得鬼魅般扭曲。
    “哐當！”
    葉塵被機械爪粗暴地丟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撞擊讓他眼前發黑，差點再次昏厥。
    “輕點！老雷！他快散架了！” 莉亞的聲音帶著怒意。
    “散架？老子還想把他拆了看看裏麵是什麽鬼玩意兒呢！” 一個矮壯敦實的身影罵罵咧咧地從通道陰影裏走出來。是個滿臉絡腮胡、皮膚粗糙如同砂紙的中年男人，穿著同樣油汙的工裝，一隻眼睛是正常的，另一隻眼睛的位置則覆蓋著一個多鏡片的複雜機械目鏡，此刻正閃爍著黃光，死死掃描著地上的葉塵。他手裏還拎著一把巨大的、冒著電火花的液壓扳手，顯然剛才就是他操作的機械臂。
    這就是老雷。
    “汙染讀數穩定在臨界點下…暫時。” 莉亞沒理會老雷的抱怨，低頭看著腰間那個閃爍紅光的儀器，眉頭緊鎖，“他體內能量源…極度混亂枯竭…但核心那塊結晶…蘊含著極其恐怖的空間封禁法則…還有…某種更高位的意誌碎片殘留…” 她的機械義眼不斷聚焦在葉塵腰腹的暗銀結晶和門扉碎片上，猩紅的光芒明滅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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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誌碎片？” 老雷湊近了些，他的機械目鏡鏡片飛快旋轉調整，“嘶…他娘的…這能量流動…像被強行塞進去的…還帶著‘傷’…” 他指著暗銀結晶邊緣的裂痕和尚未完全覆蓋的血肉空洞，“還有這！這黑乎乎粘在結晶邊上的…莉亞！這玩意兒散的‘味兒’…跟外麵那條追著咱們屁股的‘大疤’有點像！更邪性！”
    他指的是被壓縮在結晶角落的囚徒烙印殘餘。
    莉亞的臉色更加難看。她蹲下身，冰冷的目光直視葉塵深紫色的眼睛：“說。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你腰上這塊鬼結晶和裏麵嵌著的碎片是什麽？外麵那條追著你的‘疤’又是什麽？誰在追你？”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冰雹砸下。
    葉塵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和虛弱。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聲音嘶啞破碎：
    “葉…塵…被…卷入…逃…避…門…後…囚徒…” 他指向腰腹的結晶和碎片，“…它…們…的…碎片…爭…鬥…我…容器…” 又艱難地指向外麵，“…追兵…是…囚徒…的…意誌…化身…循…航跡…來…”
    信息破碎，如同囈語。
    但核心意思，莉亞和老雷瞬間抓住了。
    “容器？他媽的你是說你是被當成了裝這些鬼東西的罐子？！” 老雷的機械目鏡差點瞪出來。
    “門後囚徒…意誌化身…” 莉亞咀嚼著這兩個詞，機械義眼的紅光瘋狂閃爍，似乎在調取某種數據庫，“湮滅級…空間汙染…符合某些傳說級檔案的零碎描述…但從未被證實…”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傳說級？！” 老雷的罵聲都變調了，“莉亞！把這燙手山芋扔出去！立刻！馬上！啟動引擎！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扔出去？” 莉亞猛地站起身，指著緊閉的艙門外，“扔出去，那條‘疤’就不會追來了？它鎖定了這裏！鎖定了這塊碎片！” 她又指向葉塵腰腹，“我們現在和他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殺了他，碎片失控，汙染爆發，或者被外麵那東西得到…我們都得死！帶著他，弄清楚那東西的弱點，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生機？帶著個定時炸彈找生機？！” 老雷揮舞著液壓扳手，激動地唾沫星子橫飛，“你看他那鬼樣子！半死不活！腰上還他媽在漏‘邪氣’指囚徒烙印）！還有那塊結晶，裂得跟蜘蛛網似的！隨時會炸！”
    “所以不能讓他死！至少現在不能！” 莉亞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艦長不容置疑的決斷，“老雷！把他弄到醫療艙！一級隔離！用最高規格的惰性能量拘束場！再給他注射一支濃縮的‘星塵穩定劑’！吊住他的命！抑製那塊碎片和結晶的波動！盡可能掩蓋‘氣味’！”
    “星塵穩定劑？！就剩三支了！那是保命的！” 老雷肉疼地大叫。
    “執行命令！” 莉亞厲喝，機械義眼的紅光如同實質般刺向老雷，“不想變成這墳場裏另一塊廢鐵，就照做！”
    老雷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罵罵咧咧地收起扳手：“操！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他粗暴地再次啟動那個鏽蝕的機械拖拽臂，哐當哐當地將葉塵從地上提起。
    葉塵像破布袋一樣被懸吊著，視線晃動。他看著莉亞緊繃的側臉和那隻冰冷的機械義眼，又看了看老雷罵罵咧咧卻動作麻利的樣子。冰冷的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其微弱地…觸動了一下。
    不是信任。
    是…同病相憐的絕境。
    就在他被機械臂拖向通道深處時，莉亞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決絕：
    “聽著，罐子。” 她不再看葉塵，而是盯著腰間儀器上那條越來越近的暗銀深紫航跡，“我不管你是什麽，也不管你身體裏那些鬼東西是什麽。你現在隻有一個價值——你接觸過那追來的東西。我要知道它的所有信息！它的弱點！它的規律！任何能讓我們活下去的信息！”
    “在抵達下一個可能的跳躍點前…”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如同寒風刮過鐵皮，“你最好祈禱，你肚子裏那塊碎片，或者你腦子裏那點可憐的信息…真的值一支‘星塵穩定劑’。”
    “否則…” 她沒說完，但那未盡的寒意，比任何威脅都更刺骨。
    醫療艙的厚重隔離門在葉塵麵前滑開，露出內部閃爍著幽藍拘束力場的冰冷空間，隨後又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隔絕了外界。
    也將他體內那顆“定時炸彈”與一艘同樣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星艦，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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