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侯接過文書，仔細看著，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三皇子的表現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他。如此主動認錯，如此積極配合，如此“深明大義”，與他平日作風大相徑庭。而且，這“北蠻細作”之說，乍聽合理，但結合蕭煜前線的戰報，北蠻潰兵已成驚弓之鳥，哪來如此膽量和組織能力進行這般精準的襲擊？
    他心中疑竇叢生，但麵上卻不露分毫。他放下文書，語氣平和地說道：“殿下不必過於自責。北蠻賊子窮凶極惡，報複之心昭然，防不勝防。殿下事發後處置及時，撲救得力，保住了大部分糧草，已屬不易。這份自請處分的折子，本侯會連同前線捷報一並呈送陛下聖裁。當務之急，是穩定後方，確保前線補給無憂。”
    他沒有質疑三皇子的說法，也沒有深究細節，隻是公式化地給予了安撫和肯定。他知道，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質疑一位皇子，尤其是涉及如此重罪，絕非明智之舉。
    三皇子見安遠侯並未深究，心中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卻依舊維持著痛心疾首的表情：“侯爺寬宏，小王感激不盡！請侯爺放心，後方一切，小王必定竭盡全力，確保萬無一失，絕不再出任何紕漏！”
    又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保證話，三皇子這才起身告辭，態度依舊恭敬地退出了大帳。
    看著三皇子離去的背影，安遠侯的手指在那份“調查結果”上輕輕敲擊著，眼神深邃。他喚來一名親信侍衛，低聲吩咐道：“去，暗中查訪一下，糧倉失火那晚，除了明麵上的守軍和救火人員，還有哪些人靠近過糧倉區域，尤其是……三殿下身邊的人，那段時間都在做什麽。記住，要隱秘。”
    侍衛領命而去。安遠侯獨自坐在帳中，麵色沉凝。
    安遠侯命親兵去請蕭煜。蕭煜很快便到，他已卸下甲胄，換上了一身墨色常服，更顯得身姿挺拔，隻是眉宇間帶著連日征戰的疲憊。
    “侯爺。”蕭煜行禮。
    安遠侯示意他坐下，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將三皇子方才送來的那份關於糧倉失火的“調查結果”和自請處分折子推到蕭煜麵前，開門見山地問道：“蕭煜，你剛從前方回來，對後方此事，有何看法？”
    蕭煜拿起文書，快速瀏覽了一遍，內容與安遠侯之前告知他的並無二致。他放下文書，目光沉靜地看向安遠侯，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侯爺心中，想必已有定見。不知侯爺如何看待殿下此番……主動請罪？”
    安遠侯見他不接話，反而將問題拋了回來，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他捋了捋胡須，沉聲道：“三殿下今日態度，與往日大相徑庭，過於謙恭，反倒顯得刻意。這‘北蠻細作’之說，看似合理，但細細推敲，漏洞頗多。北蠻新敗，拓跋烈授首，殘餘勢力驚魂未定，自顧不暇，哪有餘力、有膽量組織如此周密、目標明確的襲擊？即便有個別亡命之徒，也應是騷擾襲營，而非精準地找到並試圖焚毀我最重要的糧倉之一。”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蕭煜：“更可疑的是，這場大火之後，之前後勤諸事中的種種異常，竟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一切變得井然有序。這不像是在解決問題，倒像是在……毀滅證據，掩蓋痕跡。”
    蕭煜點了點頭，安遠侯的懷疑與他的判斷不謀而合。他不再繞彎子，直接說道：“侯爺明察。末將也認為，此事絕非北蠻潰兵所為那麽簡單。”
    他站起身，走到帳內懸掛的邊境地圖前，手指點在上麵：“末將在北蠻時，曾見過他們的邊防部署，也了解他們潰敗後的狀態。如此行動，非熟知我軍內部情況、且能調動一定資源者不能為。其目的，表麵上看是破壞我軍後勤，但結合起火時機——正值末將與北蠻談判、大局將定未定之際——其更深層的意圖，恐怕是製造混亂，轉移視線，甚至……嫁禍於人，以便某些人渾水摸魚，掩蓋其之前的罪行。”
    他沒有直接點出三皇子的名字，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安遠侯麵色凝重：“你是說……內部有人勾結外敵，或是借機生事？”
    蕭煜轉身，目光堅定：“是否勾結外敵，尚需確鑿證據。但借機掩蓋貪墨軍資、貽誤軍機之實，可能性極大。三殿下主管後勤期間，賬目混亂，物資損耗異常，蘇微雨、蕭銘他們早已察覺並記錄在案。這場大火，燒掉的不隻是糧草，更是許多可能指向他的線索。”
    他走回座位，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冷靜的權衡：“侯爺，這也是末將阻止蘇微雨他們繼續明查的原因。對方行事狠辣果決，既然敢放火燒糧，必然也做好了滅口的準備。我們缺乏一擊致命的鐵證，若此時強行揭破，對方狗急跳牆，恐生更大變亂。況且……”
    他頓了頓，看向京城方向：“陛下那邊，剛剛收到北境大捷和盟約簽訂的喜訊，若立刻緊隨一份指控皇子通敵或嚴重瀆職的奏報，龍顏震怒之餘，朝堂必然震動，於穩定大局不利。”
    安遠侯聽完蕭煜的分析，沉默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認，蕭煜考慮得更為周全，不僅看到了問題本身，更顧及了朝堂反應和全局穩定。
    “你所言有理。”安遠侯最終緩緩開口，“是本侯有些心急了。此事確實不宜操之過急。”他看向蕭煜，“那你覺得，接下來當如何？”
    蕭煜眼中閃過一絲冷芒：“維持現狀，外鬆內緊。對方既然想掩蓋，我們就讓他以為已經成功瞞天過海。麻痹其心，讓其放鬆警惕。同時，暗中收集證據，尤其是……找到那個負責具體執行縱火、並且可能知曉內情的‘陳四’，或是查清林家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比如……當其背後勢力露出更大破綻，或朝中局勢發生變化時，再行雷霆一擊。”
    安遠侯點了點頭，這與他之前的暗中調查不謀而合。“好，就依你之言。後方之事，你多費心。本侯會配合你，穩住明麵上的局麵。”他歎了口氣，“隻是委屈了蘇微雨那幾個孩子，他們一番心血。”
    蕭煜目光微柔：“微雨她……會明白的。暫時的隱忍，是為了更徹底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