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美麗的謊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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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話語,像最後一記重錘,冰冷、無情,徹底砸碎了我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也澆滅了我心中殘存的最後一點溫熱,隻剩下徹骨的寒。
    一股近乎絕望的衝動湧上心頭。我要試試她!撕開那層美麗的偽裝,看看這張精致麵孔下,是否對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真情,是否能容忍半分這她所鄙夷的“泥濘”!
    “走,我帶你去田埂上看看!”我沒等她應允,幾乎是粗暴地一把攥住她纖細的手腕,拉著她就往田埂的土路上走。
    她的手腕很細,皮膚細膩光滑,觸感微涼。可此時此刻握住,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心動,隻感到一種刺骨的、金屬般的冰冷,直透心底。
    “哎!你幹什麽!”陳紅玫猝不及防,驚叫起來,奮力掙紮。高跟鞋在坑窪不平、滿是碎石和泥塊的田埂上踉蹌崴腳,狼狽不堪。精心打理的紅裙下擺被風吹得淩亂不堪,蹭上了泥汙;精心描繪的妝容被汗水暈花,額頭上黏著幾縷汗濕的頭發。方才的優雅從容和光鮮亮麗蕩然無存,隻剩下氣急敗壞的狼狽。
    “龍蝦!你放開我!瘋了嗎!這裏太髒了!我穿的是高跟鞋!名牌!你賠得起嗎?!”
    看著她這副驚惶失措、滿眼怨憤的模樣,一股扭曲的快意竟在我心底驟然升起,像毒蛇般噬咬著神經——仿佛這樣,就能報複這三年被精心愚弄的屈辱。然而,這快感轉瞬即逝,頃刻間便被更洶湧、更深沉的失望所淹沒,冰冷刺骨。
    我鬆開了手。她如同躲避瘟疫般猛地後退好幾步,迅速從包裏抽出紙巾,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著被我觸碰過的手腕,仿佛上麵沾染了什麽可怕的病菌。隨後,她低頭看著鞋尖濺上的幾點泥斑,嫌惡地皺緊了眉頭,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惱怒和輕蔑:
    “你是不是有病啊?帶我來這種鬼地方!我本來念著舊情還想多陪你一會兒,現在看來,算了吧!”
    算了吧。
    這三個字,輕飄飄地從她塗著豔麗唇膏的嘴裏吐出,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化作一把冰冷沉重的鐵錘,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碎了所有殘存的幻想,砸得我靈魂都在震顫!
    原來如此。她所謂的“來看我”,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施舍,是都市麗人偶然想起“鄉下玩具”的消遣。她口中曾讓我沉迷的“愛情”,竟連一點點的委屈、一點點的遷就都吝嗇給予。
    原來,我整整三年的牽腸掛肚、魂不守舍,那些在深夜裏一筆一劃寫下的熾熱思念和虔誠期待,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場精心設計、供她取樂的笑話!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你……早就想走了,對吧?”我死死地盯著她,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礫在喉管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燒般的痛楚。
    陳紅玫似乎沒料到我如此直白,微微怔了一下。但旋即,那張美麗的臉上迅速恢複了慣有的平靜,甚至揚起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嘲諷,如同刀刃般鋒利:
    “龍蝦,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這次來,就是想跟你說清楚,免得你再有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前那些信裏的甜言蜜語,就當是我年紀小不懂事,隨口說著玩的。你也……別太當真了。”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舊物。
    “隨口說說?!”一股無法抑製的怒火猛地從胸腔炸開,直衝頭頂!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讓昏沉的頭腦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卻也帶來了更深的絕望,
    “那些信紙上的海誓山盟!那些說要跟我一輩子在一起的話!那些你寫得情真意切、讓我捧在手裏視若珍寶的字句……都隻是你‘隨口說說’的玩笑?!” 我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破碎感。
    “但原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嫦娥奔月,陳紅玫贈畫,此刻在龍蝦眼裏像魔影。
    “不然呢?”陳紅玫攤開白皙的雙手,姿態優雅,臉上卻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近乎殘忍的冷漠,
    “嗬,難道你真以為我會嫁給你?一個農民的兒子?一輩子窩在鋼城這種灰撲撲的小地方?龍蝦,你太天真了!太幼稚了!”她嗤笑一聲,紅唇吐出更冰冷刻薄的話語,“我身邊追求我的人多了去了,條件比你好的?比比皆是!高幹子弟,富商獨子,哪個不比你強百倍?我怎麽可能選你?別做夢了!”
    她的話語,一句句,一字字,都像淬了劇毒的利刃,精準而狠辣地捅進我最脆弱、最自卑的地方,然後將那顆早已破碎的心,徹底攪爛!體無完膚!
    唐華……那個名字猝不及防地撞進腦海。我想起她兩次鼓起勇氣、紅著臉頰向我表白時,那雙清澈眼眸裏閃爍的毫無保留的真誠與小心翼翼。想起她羞澀的笑容,想起她默默遞來的關心。我當初是多麽殘忍地、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隻因為她平凡樸實,因為她“配不上”我心中那輪高高在上、光芒萬丈的“白月光”。可現在……此刻……我站在這裏,被自己奉若神明的“白月光”踩進泥濘裏肆意羞辱嘲諷,才猛然驚覺——我才是那個最可笑、最可悲、最瞎眼的跳梁小醜!
    我竟然把一個虛情假意、玩弄感情的騙子,當成了此生不渝的摯愛!多麽荒謬!多麽諷刺!多麽痛的領悟!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我的聲音低得如同瀕死的野獸,壓抑著翻江倒海的怒火和屈辱,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撕裂的血腥味。
    陳紅玫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否認。她隻是輕輕拂了下裙擺並不存在的灰塵,姿態依舊從容優雅,仿佛剛才那番足以摧毀一個人所有信念的惡毒話語,不過是隨意丟棄的垃圾。
    “算是吧。”她淡淡地吐出三個字,嘴角甚至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的弧度,
    “不過,也謝謝你。這三年,多虧了你寫的那麽多信,讓我在無聊的時候,還能有個解悶兒的樂子。”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精致的手表,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解脫的不耐煩,“好了,我該走了。以後……就別再聯係了。”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身,踩著那雙沾了泥點卻依舊昂貴的高跟鞋,沿著來時的堤壩,姿態優雅地離去。鞋跟敲擊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噠、噠、噠”聲,一聲聲,如同冰冷的喪鍾,敲打在我早已支離破碎的心上,更像是對我愚蠢癡情最無情的嘲笑!
    我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抹刺目的紅,在視野裏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胸腔裏積壓的憤怒、委屈、不甘、被愚弄的屈辱,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終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陳紅玫——!!!”我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個決絕的背影嘶吼,聲音撕裂了喉嚨,帶著血沫的腥甜,“你這個騙子!你卑鄙!無恥——!!”
    吼聲在空曠的水庫上空回蕩,帶著絕望的悲鳴。
    仿佛連老天爺也在回應我的悲憤。吼聲剛落,原本萬裏無雲的晴空,驟然陰沉!狂風毫無預兆地平地而起,卷起漫天塵土,發出淒厲的嗚咽。濃重如墨汁般的烏雲,瞬間吞噬了整個天空,天地間一片昏暗。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裹挾著冰冷的憤怒,如同密集的子彈,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落下來!砸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冰冷刺骨,瞬間濕透。
    我沒有躲。也沒有力氣躲。任由這傾盆的暴雨瘋狂地衝刷著我的身體,衝刷著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狼狽,衝刷著心底那被徹底撕開、暴露在冰冷現實中的、血淋淋的不甘和絕望。
    三年。整整三年的愛戀,三年的癡心妄想,三年的虔誠等待……就這樣,被一場精心策劃、冷酷無情的欺騙,徹底擊得粉碎!化為齏粉!連一點殘渣都不曾留下!
    唐華……那個被我輕易推開、深深傷害的女孩。她的好,她的真誠,她送我的那本寫滿少女心事的日記,她在我失意落寞時笨拙卻溫暖的鼓勵,還有我拒絕她時,她那雙瞬間黯淡、淚水如同決堤洪水般洶湧而出的眼睛……所有的畫麵,在這一刻,伴隨著冰冷的雨水,無比清晰地、帶著尖銳的刺痛,瘋狂湧入我的腦海!
    這一刻,我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劇痛狠狠攫住!痛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我無知地沉溺在所謂都市愛情的虛幻泡影裏,追逐著陳紅玫用甜言蜜語編織的、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卻親手推開了身邊最真實、最溫暖的微光!我辜負了唐華……辜負了那份最質樸、最珍貴的真心!
    暴雨如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雨水瘋狂地衝刷著大地,也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液體——是雨水?是淚水?還是混雜著血與泥的屈辱?已經分不清了。但就在這極致的冰冷和痛楚中,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殘酷的清醒,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混沌的腦海。
    陳紅玫的欺騙,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我的心髒,帶來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也正是這劇痛,徹底撕碎了蒙蔽我雙眼的華麗幻象,讓我看清了這冰冷現實赤裸裸的殘酷麵目!讓我對這浮華虛偽的都市,對這充滿算計與欺騙的人生,感到了徹骨的絕望與冰冷……
    我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魂,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在滂沱的暴雨中,踽踽獨行。雨水無情地澆灌著,濕透的早已不隻是單薄的衣衫。冰冷的雨水,正一寸寸地浸透我的皮膚,我的骨髓,最終……徹底淹沒了我的整個世界。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絕望的汪洋。